“别去了。”嘉安拦着她,把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摊在桌上。秋棠愣了愣,立刻收起她过于夸张的热情,仿佛她身上有个开关。秋棠坐在圆桌对面,向他们投来审视的眼神,不乏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们不大出来玩罢?”
嘉安笑笑,对这挑衅似的问话避而不答。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肤浅。原以为他们是从道貌岸然的世界放低了姿态走下来,蹚进这脏污里,像神怪小说里写的,菩萨总是从天而降,以一种怜悯的视角观察众生。想象中的风尘女子,是“半点朱唇万人尝”,脸上理应带着愧疚的笑容。但事实是,风月场里秋棠才是主人,在她面前,他们不过是两个没经验的闯入者,越克制越紧张。
船摇离岸边,那娇笑着迎客的喧闹声渐渐断了,四周静下来。歌妓开始在珠帘后弹起一支《浔阳曲》,琵琶声略显生涩,是个雏妓趁着不用接客在那里练习。声音顺着汩汩的江水漂远了,秋棠开口问道:“你们是玉娘的什么人?”
“谁?”他有些诧异。
“玉……”秋棠笑了笑,“看来你真的没逛过,哪个下了堂子的姑娘还叫她原本的名字?”
嘉安低低“哦”了声。
并不稀奇。名字只是个代号,很多太监入宫后也改了,理由当然是主子嫌不好听。穷苦人家的孩子常叫些柱儿狗儿,福薄命贱好养活,这会儿他意识到其实他们和这条船里的妓女没什么分别。
琵琶错了音,戛然而止,接着前面那句重新弹了一遍,秋棠便在这断断续续的调子里把她打听到的事告诉他们。白四儿,倘若的确是她,是去年腊月里来的扬州,人牙子给她穿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艳红衣裙,布料廉价,却凸显出她起伏的胸脯,脑后打着一根绑得过紧的辫子。她固然生得不错,但除了这点之外毫无任何长处,不能算奇货可居。辗转到第三家才谈妥价钱,算作五百两,当夜便梳拢起来了。
“什么是梳拢?”嘉安问。
“就是接客。”秋棠淡淡地道,“好比姑娘嫁人便不能打辫子了。”
“这样快……”
“你一个男人,这点事很难明白么?”秋棠看他的眼色像刀子,话也刻薄,凛凛直逼过来,“要卖进青楼的姑娘,多半在来的路上就破身了,换做是你,你干不干?”
凤栖馆十几年前在扬州城几乎首屈一指,这几年没落了,倒也仍然有些不错的姑娘撑着台面。在这些莺莺燕燕里,白四儿实在太嫌普通,又只学会了唱几支小曲,常常挂不上牌。妓馆里的鸨母火起来,是专打那些轻易不见天日的地方,哭过以后眼皮是肿的,神情带了怨气,更加没客人,就再打一遭。久而久之,也就知道风月场中委屈和羞耻压根不值几个铜钿。
她从来不跟别的姑娘提自己家里的人,大约觉得诉苦也无济于事,后来她很少哭,和每个接客接熟了的姑娘一样,倚门卖笑,过得颠倒黑白。
秋棠摇着一把坠了红流苏缨子的团扇,缓缓地端起茶送到嘴边,嘉安注意到她飞快地用指腹抹掉了碗沿上印下的口脂。这会儿他开始反过来打量她,一个多少带点传奇色彩却每况愈下的女人:王府的下堂妾,八品小吏花百十两银子买来的老婆,教坊司的官妓,花船的鸨母……她也不过三十出头,却仿佛活了别人的几辈子。
她偶尔会怀念在祐王府的时候么?她有两个孩子留在那儿,他们一定不记得她了,应该不知道她的存在。大爷看着孩子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她?嘉安从那个时候就十分敬佩她不肯认命,好像在隔空望着一个红粉佳人版本的自己。
“说起那家青楼,还有一桩故事不妨讲给你们。”秋棠笑起来,“为什么叫凤栖馆,是因为那里出过贵人,说起来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当今圣上还做王爷的时候,看中了他们的一个姑娘,花大价钱为她赎身,送到皇宫里去做了妃子。”
“哦?有这样的事。”景承微微笑着搭了一句,算是从上船起头一声对她的应和。
“从此这青楼就改名叫做‘凤栖’,一时风光无两——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像睡了那儿的姑娘,就等于睡了妃子。不过从那以后就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只能算二流堂子了。”
嘉安猛地转头看着景承,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是听过这种传闻的,建元帝的暴毙,虽然没有证据,可大家都说是一位妃子在他的茶里下了毒,那是个从宫外贡进来的歌妓。景承也知道这一段吗?景承应该模糊地知道他父亲是死在端王手上。他们很少聊到这些。
哀怨的琵琶声里,景承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释然地微笑着,仿佛一切无根据的猜测都在此刻得到了回应和证实,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沧桑。
第89章 阁下似曾相识
花船在漆黑的河面上顺水漂着,珠帘后换了一支《阳关三叠》。这不必周旋嫖客的夜晚,谁都觉得疲惫,秋棠又交代了他们一些妓馆里不成文的技巧,譬如如何不被鸨母坐地起价,然后推说去换衣裳,请他们自便,让那琵琶妓弹曲子给他们听。嘉安明白,秋棠不想再花时间在他们身上了,她也需要偶尔有这样一个清净的夜晚。
嘉安起身走到船舷边上去,浪头有些高,他一晃,趔趄着跌进景承怀里。一双手臂绕到前面来抱着他。“之前怎么都不说话?”嘉安问,“都是我在同她聊。”
“这是你做主出面的事,你一定自有打算,不该我插手。”景承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只是来陪你的。”
“你这么信我?”嘉安望着油灯在水里支离破碎的倒影,不由得笑了,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转了话头道:“大概那时候总从别人嘴里听见她的事,还没见面,就感觉已经认识很久了。”
“她人不错,不该落到今天的境地。”景承说,“这种营生做得愈好,难免愈亏心——这船上的人,其实可能和白四儿一样。”
嘉安回身望了望那纱帘后抱着琵琶的雏妓,厚重的脂粉下看不出年纪,也许顶多十四五岁,云鬓间插着繁复的金钗,一支曲子怎么也弹不顺,也许等他们下了船她就要挨打,秋棠染了蔻丹的长指甲会掐在她腋窝上,或者不许她吃饭。
“都是苟延残喘,别去苛求她。”他轻声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些……但是……我们不去说她了,好不好。”
景承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高高耸起的船舷上,“那么说说我们?”
他离得太近,嘉安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熏衣裳的白兰花香,轻微的汗湿,混杂在江水下藻类的腥气里,暖风潮热,桨声轧轧。嘉安偏过脸去,“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景承低下头亲吻他的耳侧,嘉安缩起肩膀,低声笑着道:“痒——叫人家姑娘看见了。”但是没有躲开。景承衔住他的耳垂,轻轻地咬着,吮着,吻着,鼻息拂在他的耳窝里,嘉安的呼吸急促起来。唇瓣只是徘徊在那,不再更进一步,当然这是在人家船上,不能真做什么,但他也知道这是景承的试探与征询,如果他不愿意,他们就会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停止在这个状态。
嘉安闭上眼睛,下身微微地有些燥热,景承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他,不必担心那弹琵琶的雏妓看到,他知道自己已经在那个湿润的挑逗里情动了,因为他的腰肢不自觉地在景承手中扭起来,小腹绷得发酸。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这些反应,怎么变得那么敏感,一个久一点的亲吻就受不了了。有喧闹的笑声,扬州话听得一知半解,言语间依稀辨认出年轻的女人在招徕生意出卖自己,挎着篮子的小贩沿岸推销胭脂水粉。嘉安突然清醒过来,推开景承,慌张地道:“要上岸了。”
然后他立刻看见秋棠隔着半个甲板站在景承身后,饶有兴致地抱着手臂观察他们。
“这一位——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秋棠向着景承问。
“哦?我是头回来扬州。”景承笑着道,“应该是没有。”
“那,玉娘是你什么人?”
景承侧过头,只看见鳞次栉比的花船一条接一条地排列下去,高高吊起的灯笼如同天上的红河,流淌着胭脂和眉黛,嘉安立在那嘈杂的河岸前,安静倔强的一株蒲苇。
景承笑了笑,“没什么关系,只是我们……认识的一个人。”
秋棠点点头不再追问,唤那弹琵琶的雏妓出来送他们下船,自己则走进去,坐在铺着大红织金鸳鸯桌布的圆几旁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慢慢地啜着。碗口本来残留着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色,又叠了新的。
老了。年轻时甚至用不着脂粉给自己增色,“檀口消来薄薄红”,现在是清一色带着点灰土气的艳丽,像雨打后的宫墙,否则衬不起颊上堆砌的香粉,一个苍白的死人。茶冷了,她想开口叫个干女儿添热水,张了口但没出声。远远地望见景承的侧脸,仍然觉得不知哪里面熟,他给了弹琵琶的雏妓一个银锭。秋棠站起来,准备迎上前对她说“妈替你攒着,过年给你打副金头面”,走出一步又坐回去。讲好的今天不做生意,算了,一年中有几次能像今天这样理直气壮地不开张?
今天她觉得有点累。她能看得到的一生最好的结局,大抵就是眼下,以一个鸨母的皮囊,在四十来岁上死去。风尘女子绝大多数活不过四十,一碗要命的青春饭。有时候想想真不懂,怎么就一路沦落到这个地步。当然,她不会傻到嫉妒玉娘,有这样两个“只是认识”的男人大老远的从苏州府跑来为她赎身。现在她不信男人。
时间过得快哩!五六年前还没有这样,那时虽也并不单纯,却十分相信自己掌控男人的能耐,不像现在,彼此都知道是逢场作戏。不过她到现在也不怀疑大爷对她有过一些真心。
他们之间的事太多了,想想都不知该从哪一桩说起。人家后来骂她狐媚,说她迷惑男人抛家舍业,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大爷为她做过最大胆的事,不是闹着休妻,而是在銮驾亲临祐王府的时候应允她扮作小厮,站在二楼偷看皇上。侍妾不能算“女眷”。
于是她得以目睹自己的儿子站在皇上面前,奶声奶气地和这天下最尊贵的人说话。于是他就成了这天下最有出息的孩子!她自豪、感动、快乐得想要向全世界拍胸脯,那是从她肚子里怀胎十月掉下的小东西,将来他会蒙着祖宗的庇荫,做个至少三品的官,会娶妻生子……也许在将来某一天也会叫她声娘。她一直觉得大奶奶远不如她。
大奶奶没勇气穿男装,不敢破了规矩扮成小厮,也看不清皇上的样貌。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帘,正儿八经的王府女眷们只能远远地看见一副明黄的衣冠,不会知道皇上多么年轻,眉眼长什么样子,是个怎样风流倜傥的男人——
秋棠的心脏突然疯狂地跳了起来,因为她已经有点记起了那张今晚一直让她觉得不知哪里熟悉的侧脸。
第90章 我跟你算什么夫妻
在客栈的油灯下,嘉安也微笑着盯住那张侧脸,景承一手解衣裳,一手呼啦呼啦地摇扇子,抱怨道:“南边的夏天实在叫人难过,动也没动满身汗。”
“不是已经送了水在那里,”嘉安斜坐在四方茶桌边上,一只手支着额角,冲屏风抬抬下颌,“洗就是了,啰嗦什么。”
景承收了扇子,笑着走来坐到他旁边,“干嘛这样别扭?路上就发现了,跟你说话也爱搭不理。”
“哪有这样的事。”嘉安笑着,却把脸别了过去不看他。景承把椅子拖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道:“为什么不高兴了,嗯?”
嘉安不响,两个人在油灯的炙烤下沉默着。他渐渐笑不出来了,一脸失落的神气,几次张了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景承也不催促,捉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揉搓,等着他。嘉安终于低声道:“景承,我有话想问你。”
景承道:“嗯?”嘉安又犹豫了一下,垂下头慢慢地道:“这几年你有没有……我想你大概也……你榻上是不会缺人的……”
他停在这里,似乎要等对方的反应,可景承不做声,只得继续说下去。
“我自然知道,我不应该过问你以前的事,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答的话不答便是了。”
景承蹙眉盯住他,半晌方笑道:“在花柳巷子里坐了一坐,你便酸成这样。”嘉安脸上立刻露出被拆穿的局促来。景承伸手摸摸他的面颊,叹了口气,又道:“是你自己丢下我走了,难道还要我守节不成。哪有这样的道理?”
嘉安的心口立刻往下沉了一沉,勉强微笑道:“唔……我想也是这样,因为有叔看见我第一眼就说……四爷又从哪捡回一个小倌儿……”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这话……”景承惊诧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这一句憋了半年么?”嘉安狼狈地抽回手去,但景承一定已摸到他指尖冰凉,掌心里全是汗。他的胸膛里不知为什么委屈地绞拧起来,两片嘴唇扭曲地抿着,像是要哭,眼泪又流不出来。
“我知道自己没道理介意,可我就是介意得不得了……我真……明明是我自己放弃的,为什么还要介意这个……其实就不该强求这种东西,毕竟你跟我不一样……”
景承靠过来抱住了他。
“我没有,嘉安,你听见了吗,从你走了以后,我再没有过任何人。”
“你不必这样讲,是我自己走的,你跟谁做过什么都没关系。”
“我知道没人会比你好,宁可不在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如果没有经过,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好?”
他自己都觉得这段对话已经近乎于无理取闹。有也罢,无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死无对证,这是在逼问什么呢?能问出什么结果?充其量叫景承看透了他是一个多么矫情无趣的人。他立刻感到铺天盖地的厌倦,对这一场毫无意义的交谈,对他自己。他恨不得立刻从这憋闷的屋子里逃出去,或许他们之间就到此为止算了。
他努力笑了一下,“算了……”
景承摇摇头阻止他说完,缓缓地站起身来,撩开袍角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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