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等的青楼,是姑娘挑客人,从进门第一眼就落在鸨母算盘里。看见相熟的阔绰客人,不需多言,掐尖了嗓子呼一句“某姐儿等得你心焦”,自然有人带去姑娘房里喝明前的碧螺春,没来过的生客,出手再大方也无缘在头回就得见花魁真容。一流堂子是客人争姑娘的芳心,也因此成了男人们炫耀本事的比武场——不单单用钱,没钱却也不成。十几年前的凤栖馆因为那个被贡进宫的妃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摆着上等青楼的姿态,如今也无非没落了,女孩子们花团锦簇站作一排,屋子里桌椅摆设都很旧,油灯下各个面容疲倦。
换了两拨都没有合意的,鸨母有些发急,“两位爷喜欢什么样的?方才那几个,全都能舞会唱,擅长弹曲儿的也有不少,已经是最拔尖的了。”
“擅长的反而无趣。”景承啜了口茶,平平地道。
鸨母立刻懂了,她见惯了男人,任何隔路的嗜好都不奇怪。她扭身去叫人,留给他们品头论足的时间。“最拔尖的也没有怎样好看,”景承道,“来这儿的人图什么?”
“是你见过的太多了。”嘉安睃了他一眼。
想想觉得不可思议。景承身边有过那样多的人,真可说环肥燕瘦国色天香,就连内侍里头他也不算最出挑的,比他生得好的多得是,以前死了的谢宝泉,还有谁,真太多了。
环佩叮当作响,又进来六个妓子盈盈下拜,景承在桌子底下轻踢了他一下。嘉安仔细在她们脸上看看,依旧觉得陌生,但景承沉吟片刻,指着其间的一个说:“就是她罢。你叫什么名字?”
“玉娘。”她说。
嘉安几乎已经不认识白四儿了,记忆里还是一个不施脂粉的姑娘,打着长辫子,大雨里局促不安地抬头望着他,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如何不像。朝月髻高高梳着,三支镏金掐丝钗,簪的月季花只有一半新鲜,花瓣软塌塌地垂下来,衣裳颜色却十分素净,葱白元宝领上顶着一张小巧的圆脸,口脂嫣红,眉飞入鬓。白四儿像是亦没认得他们,听见景承点她,并未十分惊讶,只露出一副得救了似的神气,至少这晚有进项,她不必挨打了。
景承推推他,笑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别闹。”
“打茶围也要有个打茶围的样子,不当真的,她们当然没有我好。”景承靠过来在他耳边悄声笑道。
他怀疑景承在暗指早上起来那回事,后来他们断断续续折腾到过午,实在饿得没力气了才起来沐浴穿衣裳,到现在他还浑身酸软。嘉安含笑剜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做了一副认真的神气,指了个鸭蛋脸的姑娘,便有丫鬟引着四人一同到姑娘房里。原来走马楼上只是喝个见面茶,要吹拉弹唱乃至一度春宵,当然另有天地。
出了店堂仍是一段黑漆漆的路,仿佛走在一个相当大的湖当中,水面上架着曲折的木桥,幽深地有许多岔路通向不同的闺房。隔十几步远悬着一盏荔枝红的灯笼,依稀看得见湖面上荷叶如盘,水鸟不怕人,立在桥栏上“嘎”地一声,远远地荡开,夜里听来非但清幽,甚至有几分寂寥。
景承忍不住叹了一声:“难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到白四儿房中坐定,却不是寻常的桌椅,只有一张杨妃榻,引路的丫鬟捧上茶点,没有就走,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外,半个耳朵留在屋里。嘉安也看见了,道:“两位姑娘随意唱个什么罢。”那鸭蛋脸的雏妓拨弄起琵琶来,白四儿起身福了一福。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嘉安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嗽不住,脸上早臊得通红。反差实在太大,一道珠帘之隔,外面是“二十四桥明月夜”,房里则是淫词艳曲,句句唱给男人脐下三寸。他起身震惊地看向白四儿,却只见到她脸上浮出尴尬羞耻的悲伤神色。
“在那里看着做甚么,还不快把茶撤换了去。”景承作势恼了。
等那丫鬟收拾茶碗走远,景承才道:“白姑娘……”
“四爷救我!”话未全说出口,白四儿已经跪下哭起来了。
景承扶着她坐下,白四儿不说话,两手捂着脸轻声抽噎,但这已经足够代表她在勾栏里遭受的凌辱,那些事在恩客面前讲出来,可看作一种博取怜悯的卖弄,但在此刻也只有难堪。她捉住景承的手,鹅黄丝帕在景承腕子上拂着,接着身子一歪,偎进了他怀里。
景承吃了一惊,用一种为难的神情抬头看过来,嘉安不理他,只是默然地望着白四儿。那不是风尘女子轻佻的投怀送抱,甚至没有作为一个女人面对男人,而是向父兄一类亲人的哭诉。在她的啜泣声中,琵琶停下来了,那鸭蛋脸的姑娘默默走来坐到杨妃榻另一侧,垂头盯着大红锦缎绣鸳鸯卧莲的褥子,嘉安知道她的眼睛一定也湿了,为这红绡帐底,一夜鸳鸯。他起身去里间寻热水,打了两个手巾把子,回来时看到景承拍着白四儿的手臂,轻声安慰她道:“姑娘且再忍耐两天。”
嘉安在心里惘然地微笑。这一屋子都是等着救命的人,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等着救命的人。
第96章 我只要你一个
从凤栖馆出来,依旧是龟公送他们从那幽静的小路走过,乌油油的窄门在身后关上了,把他们和声声丝竹隔绝开去,像刚才进的是桃花源,明天再来找时就什么都没了,人去楼空。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巷子口拐了个弯,顺着两侧墙间那一线石青色的夜空往前走,仍旧觉得方才的事不真实。好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实在看不得这些,”嘉安低声道,“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咱们不可能帮得了所有人,总得接受有些事是你无能为力的。”景承揽着他的肩膀,“我借柳永那句话其实说得不对,她们一定在心里骂我。”
嘉安道:“原来你也知道那话不对。浅斟低唱,醉倚芳姿睡,究竟都是花钱买来的。落在纸上如何雅致,实际不过是折辱别人罢了。”
“说起来荒唐,年轻时听人说宋徽宗野史,只当她们都是李师师,恨不得自己也能有这样一番露水情缘,亲眼见了,反倒替人难过,这种地方我是再也不来了。”
嘉安笑道:“谁能料到你也会替别人难过呢。”景承忽然停步不走了,侧过头要吻他,嘉安转过身去,飞快地同他唇尖互相碰了一下,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亲吻。“是因为你我才学会的。”景承说。
“嗯,那很好。”他笑着应道。
景承又道:“那鸭蛋脸的姑娘很喜欢你,你却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问。”嘉安笑道:问不问名字怎么样,左右都是假的。我不给人家赎身,又不讨人家做小,我要是同她多聊几句,回过头来难保有人气得火冒三丈要打死我呢。”
在黑夜里他感觉到景承脸上尴尬得红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你也翻,再说我也没有要讨谁做小。”嘉安有意偏要怄他,越发正色道:“我同你讲正经的,你当真要赎她出来,她自然视你为终生依靠,否则一个女孩子还有什么营生?在外头这些年看得多了,就觉得这世道对姑娘家还是太苛刻了些。”
景承又决绝地吻下来,含混地在唇齿交缠中迸出一句:“那我管不了,反正我只要你一个。”
说不清为什么非要站在巷子里诉衷肠,似乎他们不好好说话的时间太久,才一抓到机会就没止境地聊下去,有说不完的事,但真沉默下来也不觉得彼此无言的时间难熬,只是贴在一处搂着抱着腻着。四下一团昏暗,他们没留意有两个喝花酒刚散席的年轻书生醉醺醺地走进来,经过他们身后,两人均是一呆,频频回头。其中一个摆出很懂的声气道:“嗐,别看了,南风馆子玩小相公的。”
“真的?你去没去过?小相公好玩么?”
“不去!跟婊子有什么两样,千人睡万人骑,脏死了。”
“唔……我看不像,小相公年纪没那么大……”
“……那更脏……走旱路……”
酒气和脂粉气抛下他们,义愤填膺地往巷子深处踉跄走去,嘉安冷笑一声,“什么叫做道貌岸然,我算见识了,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他们不配你生气,”景承抱抱他道,“走,咱们回去。”
隔了两日再来凤栖馆,仍是叫白四儿和那鸭蛋脸的姑娘作陪。白四儿一早同那姑娘私下勾兑好了,求她在鸨母面前打掩护,只说是新挂上的客,免得回头被堂子里敲竹杠,饶是景承不短银子使,也未必经得起折腾。
白四儿一直在丫鬟的半监视下和他们见面,怕她有逃跑的念头,故而场面上仍然推杯换盏,做得十分漂亮。有一次那鸭蛋脸的姑娘告诉他们,堂子里之所以教男人趋之若鹜,是因为她们会把每件事都做得十分暧昧,使人产生仿佛恋爱的错觉,譬如吃瓜子——她用凤仙花染的红指甲剥了一粒瓜子仁,放在手背上,教嘉安张着口,另一只手往手背上一拍,那粒瓜子便飞到他嘴里。
嘉安顿时红了脸,伏在桌上不愿说话了。那鸭蛋脸的姑娘撺掇白四儿也做,不料拍歪了,嘣到景承领口里。白四儿笑起来,赶忙上手替景承解衣裳,她眼角的笑纹是年轻的,在暧昧的橙红色灯晕下,有一种属于少妇的活泼的恬美。嘉安心里不知为什么沉了一沉,尽管景承立刻起身说自己来自己来。
景承一直看着他,他却有些愧疚地避开了那目光,也许是他想得太远了,他不确定这小伎俩的完美状态究竟是哪一种,可能就是要像白四儿,做出纰漏来,展露一个女子生疏的情趣,去解男人的钮子。
来到第四次,才敢把白太太投河的事告诉她知道,白四儿不免又痛哭了一场。
看看时机成熟,景承便正式提出要为白四儿赎身的话。堂子里当然是立刻算计起价钱,讲她才来时面黄肌瘦,家里一个亲人都没了,他们看着可怜,拿她当亲女儿对待,锦衣玉食地养出这么个娇滴滴的人儿来,还花大价钱教习她。又说白四儿来时作价七百两,现在也算凤栖馆的头牌,翻一倍也不为过。景承只笑笑不说话。他本来不擅长谈生意,偏偏这次对方的底细都给他摸清了,知道是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慢慢跟他们还价。最终敲定了一千两纹银,凑个整数,择定五日后取路引文书。
这一天天色将暗时他们从白四儿房中出来,摒退了引路的丫鬟,两人在那湖上的栈桥上缓缓地走着。嘉安忽然道:“这下可真是一掷千金。原是我自己揽的事,我攒够了会还给你的。”景承道:“你把十几年的身家都留给我了,还要说‘还’,教人何以自容。”嘉安笑着道:“我哪里来那样厚的身家,其实是变卖了宫里好些东西。”
“反正咱们两个是掰扯不清了,不如不要掰扯。”景承说。
他们站在湖中央,碧绿的水面上生着许多睡莲,从荷叶缝隙间钻着挤出来,支棱起尖尖的花瓣,像许多手似的往上挣扎着。来了这许多次,他们还是头回在天光下看这面湖水,茫远的一大片,万顷烟波,那一只只手像挽留般伸向夕阳,天际一个橘子黄的小圆片,天不黑,就不会有恩客造访。
曲折的栈桥通向许多楼台,黄昏了,妓女们把自己妆扮得艳溢香融,坐在楼台里抚琴,耳朵里一时响起许多不同的调子。栈桥上由远及近地燃起一盏盏红灯笼,景承扣住嘉安的手指,在桥上站了好些时候,不知为何彼此都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却又觉得这一刻清净实在难得。
第97章 梅子茶泡饭
因为和凤栖馆说定了不再让白四儿接客,在扬州的最后几日,两人便一同到各处走走。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出来玩,先去保障湖,正值夏花繁盛之季,一片狭长湖水铺到天际去,岸边杨柳依依,枝条低垂到水面上,风一吹便打出层层涟漪。嘉安十分喜欢,于是连着几天都来湖上划船,放了桨,随便漂到哪,两人买了好些蜜饯果子,卧在硬梆梆的船底一起读话本,倒是把近来坊间新出的杂书看了不少。
六月十九传说是观音菩萨的成道日,客栈老板极力劝说他们去观音山赶庙会进香。从一大早就有香客在山门下磕头,大多穿着家里最好的一件衣裳,背着褡裢或包袱,装着供菩萨的香油、幔帐、素果,三步一叩,密密麻麻一路拜上正殿去。山脚下爆竹声没停过,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抬着观音像,风尘仆仆地游街,挤不上山的小脚老婆子们跪在路边磕头,“阿弥陀佛”声不绝于耳。
他们特地错开香火最旺的时候,直到黄昏将近才拾级而上。圆通宝殿中缭绕着浓厚的香雾,团团地围在人头顶,一层青色的烟。磕过头的香客们已经三三两两准备下山了,地上散落着许多粗细长短的香烛,被灰土打脏了的杏子黄。
观音垂目低首,在青雾和落日中是一尊耀着金光的庞然大物,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微笑的神情。景承双手合十,跪下来仰望着那莲花宝座,观音的脚趾掉了金漆,露出里头的泥胎来,却仍是庄严慈悲。
“不拜天地,那拜拜菩萨吧,教菩萨知道咱们两个是一起的。”
“咱们两个的事,干嘛要菩萨知道。”嘉安微微笑着,约好了似的都不看对方,只扬着脸说话。
“因为我看见菩萨,就想到我还欠着一次还愿。”
嘉安一愣,立刻想到新年里在北寺塔烧香。“在哪儿求的就在哪儿还,哪有在别处还愿的道理。”他笑。
景承犹自强词夺理,“这里供的菩萨和那里供的不是一样?”嘉安慌忙拿手肘顶了他一下,像怕给菩萨听见他的唐突,嗔道:“北寺塔是弥勒佛呀。”
“那也不要紧,他们在天上必然互相转告过了。”景承歪过身子来靠着他。
景承伸手牵他的指尖,他偏过脸看看景承,又仰头去看那金碧辉煌的巨物。他不懂神佛,别人拜他也不能理解,神佛究竟庇佑谁了?若天上真有菩萨,又争忍世人承受那些千奇百怪的苦难。
菩萨不曾救过任何人,到头来还是得他自己挣扎,万物无非刍狗。但这并不妨碍他跪在这金身偶像脚下,陪景承烧几炷无伤大雅的香。今天可能是他最虔诚的一天,景承说得那样生动,他几乎已经信了,在很高的某处,是另一个世界,菩萨罗汉一样有悲喜爱恨,也会凑在一块聊别人的事,朝人间指指点点,说你看见没有,那儿有对挺不容易的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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