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料想中截然相反,顾延之很快恢复了平静。
“嗯……死了也好。”他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嘉安怀疑他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至少我同她还没到……为了保命……而互相指认的地步,挺好。”他粗重地喘着气,“要到当面对质的那一步,就真太可怜了……”
“就算真到了那一步,你也绝不会害她的。”
顾延之艰难地笑了,“那你说,他——他怎么会知道是我呢……”
顾延之静了片刻,凄厉地号叫起来,大滴的眼泪滑进散乱的鬓发里。只不过两三天的光景,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地凹陷、干瘪,只有哭叫声是有力的。他紧攥着嘉安的衣袖,惊惧和怨恨在放大的瞳仁中汇集,仿佛有攒了一辈子的怨恨要从胸肺里吐出来。
顾延之的烧一直没有退,捱到第七天夜里,终于咽了气。
第14章 并不想见面
消息传得很快,没到晌午便有两个太监来收尸,为首的倒退着,屋子窄,撞在嘉安怀里。
“滚!横在这儿挡死人的道!”
嘉安被踹了个趔趄,突然回过神来,扑到柜子里抓了满满两手碎银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只管往他们面前塞。
“两位师傅行行好……行行好!好歹受累挖个坑埋下,留个记号罢。可怜他没亲没故,两位师傅行善积德!”
两个太监一言不发,努嘴教嘉安把银子揣在他们怀里。门口停着木板车,是每晚巡宫收夜壶的,嘉安鼻子里猛地冲上一股酸涩,却拼命忍下了,不想在人前哭。他扑过去,被推了个后仰,“哎哎哎!怎么回事?还没完了是不是?”
“……开了……盖上脸……”
他抖抖索索地把草席掖平,顾延之唇上瘆人的血痕消失在视线里。
“什么玩意儿!死人哪那么多穷讲究!”
那木板车吱哑哑地往前走,嘉安跟在后头。小时候他见过人家送葬,五服里的亲戚全都披麻戴孝,头上裹起发黄的白布,长房长子走在头里,一起手把阴阳盆摔得粉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爆发出或真或假的哭嚎。死人在阴间要用那瓦盆吃饭,所以摔盆的是长子,要么长孙,显得孝顺、礼全。再穷的人家办丧事,也总要凑出十几个人,再少说不过去,以后无论谁提起来都要指指点点,“他们家忒寒碜,那可是出殡呐!”
嘉安紧紧跟着他们。顾延之早经过了抄家问斩,什么都没有,现在只等他一个了。
板车“嘎”地停住,“干什么的?”
“这不巧了吗这不!”一个太监拍着手笑,“头几日咱们见过。”
“哎哟,晦气!最近是怎么了,见天儿的往外抬人,怪脏的!快走!”
刀鞘把草席掀起个角,又飞快地抽出来,守门的下等侍卫把五官都拧在一起,故意夸张地做出一副嫌边的神气,就像看一碗放馊了的咸菜。轮毂轱辘辘地转起来,嘉安跪下去,对着那板车磕了三个头。顾延之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从现在起,顾延之这个人,是真的再也没有了。
他茫然地沿着墙根走回去。其实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宫墙上是泼了血一样刺眼的红。顾延之死了,沈青宛也死了,他一下变成了野草似的人,仿佛跟这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切断了。景承微笑着的样子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太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决绝,以前那个温和微笑着的青年什么时候消失了呢?
但嘉安马上意识到,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景承是怎样的人。
远处有一群太监抬着步辇朝这边来,嘉安呆滞地抬头瞟了一眼,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是谁。步辇越来越近,即便低着头,那明黄的伞盖也蛮横地往眼睛里跳,他突然惊醒了,还没等感受到心口的狂跳,脸上先结结实实挨了两个耳光。
“放肆!哪个宫的?还不跪下!”
血红色在眼前飞速地放大,整个人撞在墙上,又被揪回来,与此同时,腿弯不知被几只脚一齐踢中,无力地屈了下去。两膝同石板撞击的瞬间,他用余光看见步辇停住了。
除了风声没人说话。浑身的血都涌到头上,连手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颤抖——景承认出他了吗?皇上会命令他抬头吗?
他们竟然要在这种时候再遇见吗?
并没有响动。嘉安不知道在高高抬起的步辇上,景承只能看到一个跪伏得几乎贴在地面上的后背,裹着和所有人都一样的灰布褂子。只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问:“怎么了?”
“……不打紧,是个不懂规矩的奴才……已经教训过了。”
嘉安闭上眼睛,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景承正在看他,审视的目光像刀片一样凛凛地戳着,是帝王的威严,不是当年的太子了。顾延之血淋淋的下/身在他眼前晃——景承杀了沈青宛,杀了顾延之……他把他们都杀了!
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以前他从来没有怕过景承。但现在他意识到,那是权掌天下生杀的皇上,怕他,才是理所应当的。
景承终于发了话:“走罢。”
巨大的伞盖从他身后缓缓挪开,终于在转了一个弯之后消失。嘉安跪在原地没有动。他这时才想到,其实景承应该早已经把他忘了。而且他也不愿意在此刻见到他——顾延之的血还没干呢!但他今天突然学会了害怕——沈青宛、顾延之、还有他自己,他们没有任何分别,之于景承而言,都不过是这高耸的铁壁下供他随意驱使的奴才。只有皇上,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子。
嘉安突然嚎啕大哭。现在他终于哭出来了。他一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用力抠抓着宫墙,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只有他自己蜷缩成一团,脊背剧烈地起伏,断断续续发出“呜”的闷响。裤子紧贴在腿胫上,衣襟下的石板地湿了一片,那一瞬间铺天盖地压倒过来的,是忿恨、羞耻、无地自容——
他失禁了。
第15章 那不算信物
赵二爷在城西买了间大宅,没活的时候就在家坐着。一张上品黄花梨木圈椅,妥妥能装下两个他,越发显得这人精明。京里干这行的一共两个,祖祖辈辈吃的都是皇家饭,不争不抢。赵二爷信佛,干这行生意,家里小子都是一下地就给套着念珠,每天早晨起来拜一回,出门回来也拜,临睡前再拜一回才算完。
佛堂里长年累月烧着高香,又在城里山门寺供奉一百斤的香油,在赵二爷看,要抵消这行当的罪孽也足够了。他本来不信这个。三十四岁那年,赵二奶奶终于有了身子,好几个大夫都说是儿子,全家欢天喜地,早早准备下小孩衣裳,又请了两个奶妈。谁知赵二奶奶不争气,折腾两天两夜也没生出来,第三天产了个死胎,人也没了。
这以后赵二爷开始信佛,不到年底又娶了一房。他这门手艺多少有些不光彩,又是续弦,好人家的女儿轻易不肯给他。最后到底是从乡下买了个样貌端正的姑娘。来的时候十七岁,说是当姨娘买的,但进了门照样穿金戴银,丫头老妈子都喊她做二奶奶——赵二爷没读过书,可不缺钱。
一百零八颗桃核雕的佛珠,咯嗒咯嗒在手里响了一阵,袖口镶着灰鼠皮,掩住半个手掌,只露出几根干瘦的指头。赵二爷把佛珠撂下,拿起本卷了边的册子慢悠悠地翻。
“喔,找着了——建元十三年,”赵二爷望着半空里算了算,“才二十四呐,怪可惜的。”
嘉安摸着茶碗盖没吭声。这是他第三回跟赵二爷打交道,不搭眼也知道这人心里有算计。
“小傅公公下回来,提前知会一声就行,我也好把东西事先预备上……这回还是照规矩,三百六十两,您拿银票,我这儿就签文书。”
茶泼出来烫了手。“照规矩,也不知道是谁定的规矩。”
赵二爷喝喝地笑。“这话别人问也算了,您还不知道?从打有太监这行开始,咱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一年四十个孩子千辛万苦地送进去,为什么?还不都是盼着您诸位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嘛!什么叫衣锦还乡——当初穷到根儿上舍了的东西,现在风风光光地给它赎回来,也不枉我姓赵的当年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您呐。”
“赵二爷!”嘉安捺着性子,竭力不让自己发作出来,“陈恩宁没的时候我也来过,就这堂屋里,就这桌子上,你跟我要三百,我可一句废话都没说。陈恩宁是四品,攒了一辈子才有这个数,顾延之一个六品侍监,二十几岁的年纪,你叫他上哪弄这么一大笔钱?”
赵二爷把册子哗啦啦地翻,斜眼睨着他,“是啊。我不也说了,年纪轻轻,怪可惜的——可短命也不是我害的呀,我何尝不盼着他争气长进呢。小公公,您也别那么瞪着我,我跟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话没错,刀子匠的进项全靠他们这些人。一年四十个,一多半活不到赎宝的那天,病死的病死,打死的打死,说不定还有几个受不住上吊的,所以宫里总是缺人。剩下一半,出人头地的凤毛麟角,多数实在掏不出,也就不赎了。一册子人送进去,能换成回头钱的掂掂只有两三个。
赵二爷是这门生意里的好手。做生意不求单单都赚,但能赚的那一笔,一定不赚到盆满钵满不算完。
“赵二爷……”他声音软下来,“剩的东西,能变卖的全卖了,可实在还差得远。可怜顾延之年纪轻,平日也没攒下什么,但凡我手里有一吊钱,这时候也拿出来了——可您看,陈公公那一回,已经……”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说可怜,谁不可怜?谁家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你们都知道,我也不藏着掖着,姓赵的干这门手艺,活该家宅不兴,前头的老婆为生孩子死了,后头的四年才养下个丫头。我呢,也不指望了,万一将来没个传香火的命,就招个老实的小子入赘,接着端这饭碗。可有一条,我的女儿不能被人欺负,她得有钱呐!您说——我赵家的丫头,一辈子难道不值三百六十两?”
嘉安张了张嘴,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却终于没说出话来。
“人没了谁都没辙。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给他个全乎身子赶紧下葬。我退一步,三百五,一个铜板也不多要你的,要么你就再回去想想。”
赵二爷拎起佛珠抬脚往外走,嘉安冲上去拦在面前跪下了。
“赵二爷,抬抬手,再少些罢!我也是您手底下出来的,日后我的月例钱全给您送来喝茶。”
赵二爷哈哈大笑:“我穷不起了,差你那两吊钱?有这好心可管管自己罢!你的东西也在我房梁上挂着呢,你还赎不赎?想当年割了身子,吃我的住我的,半点重活也干不了,只知道躺那嚎丧,哪顿饭不是端到床上一口口的喂,连屎尿都有人伺候着——你自己算算欠了我多少?你跟我说过一个谢字没有?”
嘉安想起以前的事来。他住进刀子匠家里的时候并不是这座大宅,赵二爷在城郊买了个院子专门干阉人的活计。院子是不自然的方形,或者是歪歪扭扭的圆形,他的记忆很模糊,一半时间他们躺在臭气熏天的瓦房里哭、喊、呻吟,另一半时间被人架住,扶着院墙一圈圈地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牵着巨痛,在抬脚的瞬间从伤口开始爆发到全身,没有颜色的血从身上每个孔洞迸出来,春末的天还十分凉,冷汗一遍遍浸着小衣,干了又湿,他疼得直不起腰,眼泪直落进灰土里。
但赵二爷并不是他怨恨的对象,尽管赵二爷并没有如他所说那样周到地照看他们。院子里雇着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是瘦长脸,手腕有块杯口大的胎记,青黑色,也许是颗过大的痣。每次他过来,大约是瞧他们是否还活着,嘉安都忍不住盯着那块痣,看久了就有些头晕。
和他一起的有十几个孩子,横七竖八地捆在门板上无法起身,只能听声音分辨发生了什么。那伙计捏住鼻子,用鞋尖把门板下积了两三天屎尿的铁桶勾出来,嘉安只看到青黑色上生着一根汗毛,再往上生着双鄙夷的眼睛,皱成两道缝。
“大爷……给口水。”
那伙计瞥他一眼,并不说话,径自把几只铁桶挨个踢到门口,过了约莫两柱香,才又看见青黑色伸到脸侧来,发黄的粗陶碗在门板上用力一敲,水花溅到眼睛里。嘉安扭身把嘴唇伸到碗边,水上漂着一层油腻。他被捆得结结实实,喝这口水就足以耗尽他的气力,嘉安身上一软,碗倒了,水泼出来呛进鼻子里,他猛地咳嗽,但立刻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哀号出来。
那伙计先是抱着手臂低头看他,这时候咧开嘴吃吃地笑了,青黑色愉快地颤抖。
“赵二爷这是要逼死我们。”嘉安气得嘴唇发颤。
对方始终没有作怒,两只眼睛狡黠地笑着。
“别这么说呀,赎有赎的话,不赎有不赎的话。没这玩意儿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实在没钱也就算了,何必纠结在这点上。您给句准话,真不要了,我立刻一笔勾销,把那玩意儿丢出去喂狗。”
嘉安盯着他,恨不得跳起来一拳凿在他脸上。赵二爷捏着念珠,小核桃上雕的佛像侧过脸朝他笑,笑得他浑身寒栗栗的。他沉默下去,隔着衣服摸住了脖颈里挂的玉佩。
这念头才跳出来,立刻被他按回去。这是他仅有的值钱的东西,而且是景承送给他的——还做太子的时候。尽管这对于景承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但在嘉安,这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联系了。景承大约已经不记得他了,可万一他们将来还有机会再见面呢。
他能把这块玉佩拿出来提醒他吗。说什么?
嘉安攥紧了那块玉。
他们之间隔着那样巨大的深壑,这些话要怎么说出口呢?景承杀了顾延之,他理应恨他才对。对了——嘉安突然醒过来了,为孤注一掷找到了正当的理由:既然恨他,为什么还留着他的东西?就为这么个谁都不记得的东西?
他伸手到脖颈里把玉佩摘了下来。“这个数够了吗?”
断过又重新打了结的湖色绦子带着点体温,从他手腕上滑走,嘉安觉得自己心口里有什么东西拴在那绦子上,也被硬生生扯出来了。
第16章 回到寿光殿
嘉安十九岁这年,景承戴了太后的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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