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中间立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庞然大物,那东西周身淡色,白灰抹面,上窄下宽,外观粗看有一点像塔。从方形底座往上,是一整块光秃秃的弧形建筑,如同宝塔底座上托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水瓶。
上面还生出一个略小的塔形建筑,一路延伸往上挨到石洞顶端。顶端的石壁附近有一点非常模糊的亮光,仿佛开了一个口子。
“窣堵婆?”吴邪上下看完,露出一抹惊讶,那达则直接愣住,像是看到了什么神圣的东西,直接跪下行了一个藏族的大礼。
张起灵看着这个巨大的建筑,神色逐渐凝重,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建筑下方。这座窣堵婆浑然一体,寻不到入口,在靠底的地方修有一条简陋的石阶,环旋盘绕着一直通往建筑的最上方。
塔的梵文音译为“窣堵婆”,意为坟墓。眼前的是一座藏传佛教塔样式的建筑,这类建筑通常由塔座、塔瓶、塔刹三部分组成,用于圆寂高僧的塔葬。
这类佛塔小者只有几十厘米,供于家庭祭坛上,大者可达三十多米,不过不太常见。吴邪走到他身边,感叹了一句:“这么大的窣堵婆,这大师看来功德无量。”
张起灵眯眼看向顶端,那里除了那个若隐若现的光点,好像还有其他影子。他往旁边光秃秃的山岩上扫视一周,最后说:“塔刹有东西。周围太平,很难徒手攀爬。”
吴邪跟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会儿,最后指了指那条石梯。张起灵点头,说了句“跟在我后面”,就率先走了上去。
说是石阶,实际上也就是依附着墙壁粗糙砸出一条道路,插入一个个石板,蜿蜒向上极其陡峭,走到某段还会出现石与石间隔非常宽的情况,需要发力跳过去。等走过塔座,已经有十多米高了,台阶开始水平倾斜,变得极其狭窄,只够人一个悬空落脚的位置。
张起灵走在最前面,在暗色中攀爬轻松落脚极稳,不过走得并不快,走一段还会不动声色地放缓些速度。吴邪勉强能跟上他,那达落在最后面,爬得满头大汗。
三人爬到塔瓶中段,这里的墙壁外凸,极其光滑,使人寻不到下手点。吴邪掏出匕首,插到缝隙中借力,这时发现周边的墙壁上开始出现模糊的经文装饰。顺着石梯绕到背面,他抬手一照,就见阴影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洞。
塔瓶背面开满了一个个半米多高的佛龛,这些佛龛凿岩而建,每个里面都放着一具干尸。干尸以打坐的姿势坐于其间,已经完全风干收缩,衣料也大多腐烂,不过少数可见穿着喇嘛服。
张起灵在一个佛龛前停下,吴邪蹲到他旁边,顺着他手里的光看过去,只见干尸合着眼,面容平静,仿佛正在沉睡。藏传佛教的塔葬,也称“肉身之制”,遗体取出内脏后,用藏盐吸水,再用檀香粉和香料药物处理,最后进行装金装饰定型。眼前的遗体表面附着贴着一层薄金,保存极其完好。
佛龛后面的洞岩上还雕刻着佛像和经文。张起灵看过去,说:“佛陀三业。”
“身业,语业,意业。”吴邪压低声音说。随后他仰头看向那些少说也有五六十个的佛龛,突然道:“这么多保存完好的活佛金身,胖子看到岂不是乐得找不到北。”
张起灵闻言,扭头见吴邪抬眼看着上方,眼中晃着灯光,带出一点笑意。此时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日常的事。
他也不由得缓和下神色,看着吴邪轻声说:“底部固死了,做了防盗处理,他很难完整搬走。”
吴邪嘁了一声,继续扫视着上方,又说:“就他那破脾气,越不让他拿越来劲,过一会儿就要上雷管了。”
“不完整上不了价格。”张起灵淡淡地接道。
吴邪闻言动作停住,他看向张起灵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张教授说得对。”
说着他就从干尸前直起身,越过张起灵踩到下一层的台阶上,晃着手电继续往前。张起灵看着他的背影,抿唇站起,几步紧跟上。
石阶在佛龛中间弯弯绕绕,路变得更加难走,他们再往上爬了一截,前方出现一个小平台。平台大概宽七八米,向外伸出,后面的墙壁上同样有一个佛龛,不过比下面的更大更华丽,里面的坐化金身装饰也更繁复。
张起灵看向上方,那一点亮光还在远处的黑暗中,仿佛并没有拉近太多的距离,又仿佛那点光是虚幻的,并不存在。
这时那达也喘着气从平台下方翻了上来。虽然行进速度不快,但两人并没有刻意等他,他一路上爬得极其艰难,此时看起来累得够呛。
吴邪盘算了一下时间,从他们离开村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此时外面早就入夜了。高处攀爬对体力的消耗很大,张起灵虽然连呼吸频率都没有改变,但看了一眼吴邪,主动提出休整。
吴邪没吭声,掏出炉子点上,递了一包干粮给张起灵,又丢给那达一包。他往炉子上架水,一边啃干粮一边看后面的路:“还剩一半?”
张起灵点头:“现在大概前进了一大半。”
那达撕开干粮,往炉子边一坐,一抬头见两人面不改色地坐在那具干尸前面,一边吃一边讨论接下来的路程,仿佛尸体是隐形的。他咂咂嘴,收回视线,感叹似的开口:“老板,你们真的不是一般人。”
吴邪停下话头,和张起灵一齐把头转过去,瞟了那达一眼,说:“我觉得你也挺厉害的。”
说完他几口啃完剩下的干粮,同张起灵确定了轮流守夜,手一揣眼一闭,就靠到那具干尸旁边的墙上小憩起来。
这些年吴邪的睡眠极浅,此时的环境也并不适合人完全放松下来。他合眼看似睡着了,实际上只要有一点动静,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在原地睡了非常久。周围很安静,旁边张起灵的呼吸声也轻不可闻。那达似乎坐在更远的地方,炉子没有灭,透过眼皮投下一片光影。
最后使得吴邪清醒过来的也是这片光影,不知什么时候周围一暗,炉子发出一声轻响,灭了。
他一动不动,保持着闭眼靠在墙上的姿势,不动声色地将感官集中到听力上,只听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走动。他分辨了一下方向,发现声音来自他的右边。
吴邪悄无声息地睁开眼,他右边是那个佛龛。此时周围一片漆黑,他身边那种有人呼吸的感觉消失了。张起灵似乎是不见了踪影,此时周边空无一人。
右边的佛龛里又发出一阵唰啦声,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吴邪看向那里,凭借逐渐恢复的夜视力和本能的直觉,分辨出来前面好像是个人。那人正蹲在佛龛的口子上,仿佛是里面那具一动不动的干尸不知何时爬出来了。
吴邪眯了眯眼,又看到眼前忽地就是一亮,只见一个人一下子出现在吴邪面前。那人正弓着背如同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蹲在佛龛前面,光正从那人手里发出。
那人停了一阵,似乎是在拿光照佛龛,半晌过后收回手,一声不吭地抬起头。
吴邪看到了那达的脸。他正拿着炉子,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烟。此时的光从下方明晃晃地打在他脸上,使得他的脸浸在大块阴影中。
他蹲了好一阵,才缓慢地转过头,看到吴邪已经睁开眼,正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那达愣怔几秒,随后笑了一下,说:“张老板探路去了,我刚刚好像听到这里有动静,过来看看。”
吴邪“哦”了一声,依旧坐在那里没动,视线扫过佛龛里面那具干尸,最后落到年轻人嘴里那根已经抽了大半的烟上。
那达又说:“干坐着走神,拿了你一根烟。”
吴邪还是没有回复,只是咳嗽几声,半晌过后将目光下移。他盯着对方手里捧着的炉子,突然感叹似的开口:“之前在水道那边生火的时候,我就想问了。”
“不烫手吗?”
第二十五章 行走的影子
那达闻言一愣,顺着吴邪的视线缓慢下移,只见自己的手指正靠在离热源很近的位置,此时已经燎出了水泡。这些水泡覆盖在一层烫伤之上,那层烫伤同样很新。
吴邪又说:“刚从火上下来烧着滚水的饭盒,也是伸手就接。我是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得拿东西夹。”
那达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他木然地听吴邪说话,保持着看炉子的动作。此时的烫伤加重,被火燎得发出吱吱声,表层的皮肉都开始发黑,他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
吴邪看着他的反应,突然伸手过去,夹走了对方嘴里那根烟。他将烟在旁边的地上按灭,漫不经心地说:“要抽烟,不用偷偷摸摸。我不是什么小气的人,村里骑马赛的时候不也给过你,还一起抽过。”
说到这里,他又咳了一声,突然做出一个恍然的表情:“不对,只有我抽过。你当时怎么拒绝我来着?”
吴邪刻意的表情下一秒就收了回去,他看着那达,淡淡地问:
“不咳嗽了?”
随着吴邪这句话落下,那达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他很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吴邪。那表情很奇怪,并不是面无表情的,甚至还带着一点笑,和他平日里的似乎没有差别。
但在此时,他的面孔显得异常僵硬,仿佛做出这个表情不是出自他本身的意志,而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强迫他的脸摆成这样。
那达木讷地和吴邪对视片刻,突然手一松,那个炉子就这么摔到了地上。火花飞溅开来,一下子熄灭了。
吴邪安静地坐在原地,在周围陷入暗色的瞬间,就听头顶传来破空声,只见一个人影敏捷地从上层跳了下来,膝盖压到那达背上,猛地将他按倒在地。
吴邪这时才慢慢站起来,走到炉子掉落的位置,将炉子捡起重新点燃。
在火光里,他看到刚才消失的张起灵正面无表情地蹲在那里,牢牢按着那达。吴邪不显意外,他走近几步,蹲下,拿火照着那达的脸:“你讲鬼故事那天,我们没有提过隔壁的吊死鬼。”
随后,吴邪语气平平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确定要出去?”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那达趴在那里,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他的脸往下埋着,吴邪看不到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听到那达发出了声音。吴邪弯下腰,听到对方在用藏语喃喃自语。年轻人的声音非常含糊,细碎地回荡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分辨不出具体内容。
吴邪面无表情地蹲在那里听着,半晌,那达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渐大,像是重新找回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那达清晰且缓慢地反问道:“你想出去吗?”
吴邪闻言,扬了一下眉。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骑马过平原的时候,我还在思考一个问题。村里人如今在寻找一个虚幻的东西,但在此之前,是什么让他们走不出这个村子。传销组织留人,也总得有个诱饵。”
“直到后来我看到你的变化,突然就想明白了。虽然我并不确定所有人都是这样,但树海的尸体和我接触过的一些村民,如今再想都有各不相同,但却普遍存在的病理现象。”
他将炉子放到那达跟前,站了起来:“利特作祟,会带来天花、麻疹、猩红热、痢疾和流感等各不相同的疾病。草人的作用,是将这些或表现明显、或潜伏隐晦的东西挡在外面。我以为草人看不出正反,但从村巫嘴里,我知道了顺花纹为正。”
“我后来一想,那你们村巫可以辞职了。你们村这不是摆反了。”
人抛弃一些东西,能带来什么好处。麻木不仅仅存在于思维中,还存在于身体的感知。
吴邪走到张起灵旁边,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张起灵定定地和他对视,微皱起眉,吴邪又拉了他一把,他才慢慢放开那达,站到吴邪身边。
“不咳嗽了,挺好。只不过土方子能够撑多久?就和植物一样,根部病变,腐烂会一直在地下进行。” 吴邪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达,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确定要出去?”
那达这时才有了比较明显的反应。他用力握了一下拳头,低着头缓慢爬起。他说道:“出去或者不出去,这个选择不在于我。”
“刚开始我也仅仅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那达翻身坐好,没有看吴邪,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仿佛在自言自语,“但偏偏所有人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我想了很久这是为什么,大概如你所说,我们是一路人。”
“后来我想逃开,这一切的真相太恐怖了,我不是一个可以承受住这些东西的人。但不管我怎么逃,这些东西都会一直跟在我后面。”他往衣服口袋摸出一根烟,伸到摇曳着的炉火上点燃,叼到嘴里,“这些东西很可怕,不仅仅存在于感官,还存在于脑子里。它们一直在告诉我,这是我的命。”
吴邪闻言,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复杂。那达深深吸了一大口烟:“我直面过,也想过很多办法。但到了后来我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太痛苦了。在和命抗争的过程中,你就像是一个在沙尘暴里行走的人。在那里的每一秒,任何松懈都是致命的。”
“所以我想出去吗?我大概是想的吧。但留下来,我就可以不再面对那些东西。我可以不在意病情尽情抽烟,我可以放松下来。到最后我也不会再在意那些什么狗屁真相。”
说到这里,那达站起来面向吴邪。他的表情显得有些麻木,但大概是因为火光的映衬,眼睛依旧带着点亮色,好像初见时这年轻人带给人的感觉并没有消失。他说:
“大概所有人都疯了。一些疯子会追求他们执着的东西,一些疯子会逃避。但疯子也是普通人变来的。”
那达笑了一声,说:“你了解这种痛苦吗?”
吴邪定定地看着对方。他在那达开口后,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只是默默地听着。
此时闻言,他也笑了一声:“我了解。因为我也曾经是普通人。”
吴邪顺着那达的视线望过去,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吴邪说:“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刚才的提问。”
那达又露出一个笑容:“你说过我们是一路人。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些都是因为你本身的想法。你可以留在这里,忘掉所有。”
听到这里,吴邪将视线重新聚集到那达脸上:“我的回答很简单。”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年轻人,笑了笑,回了四个字:“去你妈的。”
说完,他像是觉得在原地站得太久,活动了一下脖子,拍了拍一直都默默站在他旁边的张起灵:“休息够了,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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