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未上锁,他的下属撩袍要跪,楚愿起身制止,方伸手要扶这人,这人眼珠一提,往楚愿后一看,哐当一声直接把头砸地上,变相拒绝了楚愿的搀扶。
他哪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叫皇上有一根手指碰他?照宫里传的,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爱卿请起。”楚愿把手收回来,无奈地坐回位上,沈斐之依旧低头剥皮,边上的细碟摞了几个剥得完整美观的枇杷果。
这人将手上落的灰抹在膝盖的衣袍上抹了两下,谨慎地作揖,起身拿眼先虚虚瞄一眼楚愿边上的人,再拱手道:“陛下,但请吩咐。”
两人约在茶馆为的是黄裕结党营私一事,这块地儿掩人耳目,且个把月前这位老先生不在朝堂的眼线人物便时常光顾此地,不会引人怀疑。
“老地方接应,几日后朝会找人参他几本,之后朕会将这些臣子接进宫里接待,加重守卫,对黄裕亮明朕的态度。”楚愿腰侧抵在木桌上,手肘随意放在桌沿,自然而然地看着面前的老先生。
老先生一点头,是明白的意思。
楚愿不疾不徐地说:“朝堂就缺那么几个敢说话的人。谏官上有老下有小,虽刚正不阿,却也怕黄裕位高权重,心狠手辣。我今气让你来便是要告知他们,他们的嘴不会被人捂住。今日不会,将来亦然。”
老先生默叹,抖抖石色长袖,面露惭愧:“陛下本不该遭受这般委屈,臣以为陛下还是趁早斩草除根,否则奸臣当道,治世将乱。”
青年提起嘴角微笑,右手捧起桌上的釉白青花瓷杯,杯中茶水已温,是沈斐之半柱香前沏好的,他啜饮一口,“朕知晓,爱卿莫要自责。”
老先生再拜,退去。
人刚走,沈斐之正打算放下勺子,那木门咯吱一响,顾沉绪抵着门缝一推,利索地钻进房内,嘴上还喊着:“陛下——陛下?”
沈斐之再度抓起勺子,掀起眼皮凉嗖嗖地剐一眼携着白毛拂尘的国师,楚愿缓慢眨眼,沈斐之便收回眼神,剥枇杷的皮剥的汁水横流,活像在慎刑司里掌刑。
顾沉绪脸部僵硬,无处安放的手去扶脑袋上的道冠,隽秀的脸仿佛要裂成几节瓦砾。
这人大步一跨往楚愿边上凑,两眼都住在楚愿身上似的,当边上没人,还很没规矩地越过礼数,不知天高地厚地凑近了帝王,故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陛下,事关王朝气运一事,臣近来夜观天象,那象征气运流转的北斗七星被一片乌云刻意笼罩,臣斗胆猜疑,那天上的神仙知晓你我想逆天改命的伎俩,不让臣瞧呢!”
顾沉绪惯用的梨花香纠缠着衣角向楚愿扑来,楚愿睁眼半仰下颌和弯腰靠近他的国师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动不动,手撑起下巴,缓慢道:“那国师以为,乌云下我大晋又该何去何从?”
神仙和他作对?这事儿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按那些修仙之人清心寡欲,什么事儿都不掺和的性子,升仙之后也不该性情大变,变得多管闲事。
难道他碍着谁了?楚愿眉头紧锁。
“臣以为我朝气运该是往好了方向发展,前几日臣在监天阁时那七星亮如白昼,分明是吉象之兆。”顾沉绪摩挲自己的下巴,似有所察,侧脸瞥了眼冰冷如霜的皇后。
皇后低头做事,面无表情的脸和不情不愿的隐忍是沈斐之近日学会的头等大事。
他不喜欢他的宝贝每日被人团团围着,看着,话说回来,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放任自己心爱的宝贝被旁人觊觎呢?谁又不想整日贴着盘着自己的宝贝过活呢?
沈斐之最想。可是楚愿有自己要做的事,他必须忍耐自己变态的爱欲,因为这样他的宝贝才会开心,才能快乐。
“你且看着,往后有变动再来知会朕。”楚愿纳闷,既然是和他有过节的神仙,总归先得和他认识。
再者,他又没做过逍遥神仙,只能是从前认识的修仙之人成仙后来和他秋后算账。应该是算账,这么阻碍他当皇帝,总不能因为是恋慕他吧?
他想了一圈认识的修仙者,也没见有哪个有升仙的希望。最有可能的成了他的皇后,整日钻研他,给他鼓捣吃的喝的穿的和用的,乐在其中,连自己本身干什么都忘了。
他劝了沈斐之好几回,还专门给沈斐之看了几次据说灵气蓬勃的地儿,有助修炼。沈斐之似乎对修仙失了兴趣,一心在红尘里抱着他打滚,满心满意都是和他做那些痴男怨女爱做的事儿。
“你退下歇息吧。”楚愿扯回思绪,很快释怀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
咣当一声,铜制勺子砸在细质的瓷盘上,沈斐之垂眼没什么表情地迎着出门的国师,他比国师高上些许,经年累月练出的身姿也更为挺拔有力,不似顾沉绪像根弱质的扶风弱柳。弱柳后脚跟刚出房门,后脑勺就吃了个闭门羹。
楚愿撑着下巴强忍笑意,好整以暇道:“皇后好凶。”
沈斐之端了剥好的枇杷果,放在离楚愿最近的桌沿,手搭在他肩上,弯腰认真用指尖抚摸楚愿的眼睛,楚愿的睫毛色泽浅淡,微笑时候眼睛会缓慢地眨动,因而睫毛总会上下蹁跹,像一只纤细敏感的蝴蝶,总会被一些人的话语不慎惊动。
“不凶你。”沈斐之收手,净了手后拾起一个剥好的金黄枇杷递到青年嘴巴,楚愿抬头看着他,张嘴乖顺地咬饱满多汁的果子,枇杷清甜,甜味顺着舌尖渗入舌苔,他没忍住多咬了一口。
沈斐之:“还有,不急,当心咬了自己的舌头。”
楚愿听了这句话颇觉最肉麻的甜还得看他师兄,太倒牙了这话一句接着一句的。他伸出食指戳了戳沈斐之,合理抗议:“师兄,我早就不是十岁小孩了。”
“你昨晚吃红烧肉咬到自己舌头,偷偷转头抹眼泪,师兄都瞧见了。”沈斐之另一只手顺着楚愿柔软顺滑的发捋下去,捏捏楚愿的后颈肉,“夫君。”
沈斐之清冷的声音一板一眼喊他夫君的时候会又轻又慢,他总这样示弱,这会儿也是。好似在告诉楚愿,你当然不是十岁小孩,你是我的夫君。
所以我疼你爱你也是应当的。
嘶——还是好、好肉麻,楚愿想,又想到自己昨夜咬到自己的愚蠢行径被人发现了,面子上挂不住而泛出羞恼的神色,他咽下最后一口果实,企图用咀嚼回避话语,沈斐之却不拿了。
“明天再吃,吃多了受凉,小愿乖。”他师兄伸出手要去盆里净手,楚愿那一刹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拽着他师兄的手腕,凝神于他指尖上清透甜腻的明黄色枇杷汁,红唇微张,将师兄指尖含进温暖湿润的口内,舔去师兄手上的枇杷汁。
他本意只是想再吃一口果子,沈斐之说到此为止,恰好他眼神落在他指腹残留的汁液,不禁口舌生津,意识还没来得及制止自己舔舐掉枇杷汁的冲动,行为已先一步占了上风……
救命。我这是在做什么?
楚愿张嘴想解释,身子向后靠,还没胡诌出点缘由,沈斐之按着他身后木椅的靠背,把楚愿圈在他怀里,俯身吻了下来。沈斐之的吻难以描述,楚愿有时很怕这种铺天盖地,好像要将他的唇舌吃进身体里的吻,有时不。
沈斐之吻完,侧脸贴着楚愿的,楚愿可以确信沈斐之喜欢这样肌肤相贴,兴许能上升到对他本人有一种天性的渴求。
“不要了。”楚愿朝沈斐之贴着的方向转脸,肌肤相蹭激荡出一层心上的涟漪,他还是不吃枇杷了,坏果子害他丢人。
……好了,果子也不坏,枇杷果挺好吃的。
沈斐之蹭蹭楚愿滑嫩白皙的肌肤,悄声问:“不要亲了还是不要吃了?”
楚愿脑门儿都嗡嗡,真不知道是他师兄短短时间变得油腔滑调还是他思想不正,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怪异呢?
“当然是不吃枇杷果了!”楚愿破釜沉舟,憋出那么一句。
沈斐之轻声笑笑,起身再度洗洁了手,拉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小愿上了茶歇特供的贵妃榻。
楚愿知道这是要叫他午睡,沈斐之乐于给他安排休息时间,上午伏案久了也要拉他出去走走,照沈斐之这么看,两人站在御花园里接吻都比他一直坐在一个地儿一动不动强上千百倍。
他刚坐在软塌的铺上,沈斐之忽地开了个话匣子,“你们方才说王朝气运,我倒是知道个办法。”
楚愿倒是知道他和别人在离沈斐之那么近的距离聊什么都会被他知道,这也无所谓,沈斐之不会害他就是了,只是他也不知道沈斐之会向他提起这件事。
于是他明显地一愣,笑了笑,也不深入话题:“是吗?”
楚愿自始至终没有向沈斐之提过这事儿有一个原因就是沈斐之从小接受的观念应该都是不干涉凡间一星半点的说法,楚愿不抱任何人为了他改变自己的希望,也懒得花时间求人。
求人是下下法。
“五毒山下镇了个上古法器,相传是名不见经传的无极帝君天生赋有的,神通广大,倘若拥有这法器,可以实现自己最强烈的欲望。”沈斐之看着他,说故事也语调平平,毫无起伏,“据说通往五毒山的路艰难险阻,大罗神仙也会法力失灵。”
就是这么普通地叙述自己的见闻,还是叫楚愿感到一丝不对劲,沈斐之不至于撒谎,他对自己从不说谎,可问题就在这儿。
沈斐之恍如在讲一件亲历的事情,但他又确实在昆仑门前一直在沉渊潭做自己的天骄之子,不该去过这种鬼地方。
荒谬。
“实在不行再说,宫里宫外情况你也知晓,我走不开。”楚愿弯着眼睛开玩笑,“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得先选好太子才是。”
生该是生不出来,选总能选一个。
去那九死一生的挂地,进去容易出去难,他怎么也要找到值得托付江山的人选才能走。
沈斐之便不再提这事儿,他帮楚愿脱掉外衬,唠家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对他说:“还有黄裕那件事,师兄也可以帮你。”
要说楚愿刚刚只是一愣,现下便是一瞬间神经紧绷,想起昆仑山无故崩塌,昆仑门满门惨死的事情。
他不禁沉默,谈及昆仑门,他早就忘却了所遭受的冷眼和疼痛,只是又想起为他炼制驱寒丹的何钦和他偷偷恋慕的六师姐。
楚愿很不愿意相信沈斐之杀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如果是真的,他……他会愿意相信他师兄真的入魔了。
这很混账,可是你若是让楚愿说句公道话,他偏要说,情爱是件很混账的事情,战争是件很混账的事情,君臣是件很混账的事情。以此类推,很多事情数不胜数,你早就不能用理智衡量,用感情清数。
他偏要说,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很混账的事情。
第25章 瓮中捉鳖
【你生得不错,想入宫选妃吗?】
雨后生百谷。
谷雨后春天几近尾声,戴胜鸟从桑树上振翅远飞,垂钓老翁也倒腾掉身上的麻草蓑笠,夏意渐浓,热气从细砂砾的黄土地蒸腾上来。
皇宫屋檐飞脚遮掩了大部分日光,日头最浓时殿内还存留几分寒气,遑论夜里。
楚愿是个贪凉怕热的主,洗漱后甩了小船状的红色重木底鞋,换了柔软的绸缎鞋,穿着沈斐之新给他做的玄色仙袍在御书房翻阅水利古籍。
他一目十行,视线像织布的灵巧梭子,随性跳跃,食指中指轻轻夹着纸页,不到一会儿便翻了,跟玩似的打发时光。
难得闲暇,楚愿浑身犹如被暖阳洗涤过,习惯利着的锋芒也一一收敛,软乎了劲头,像只餍足的小猫,懒洋洋打几个哈欠。
“小愿今日心情很好。”沈斐之落笔勾勒好绢布上懒怠散漫的青年帝王,抬眸淡淡道。
工笔丹青讲求浓墨重彩,沈斐之用色清淡,仅黑白二色却极出色巧妙绘出心上人的无双风采。
楚愿双手合上简牍,慢慢悠悠将视线探向案上的画,眼睛一张一合,好像代替主人在说话,“确实不赖。”
他给黄裕布了个天罗地网局,四处收集好他结党营私以贪利的证据,犄角旮旯里附庸小人物做的好事也给刮搜出来,连夜送给几位谏官过目。
范大将军听他号令,有意练兵示威。朝中官宦也逐渐知晓楚皇的态度,也不敢再依附这反叛的丞相大人。
楚愿连换掉一批血后的下家都已选好,古来贤明皇帝莫不求贤若渴,他也亦然,长时间和黄裕的斡旋叫他失了原先的心慈手软,对黄裕赏识的心思也淡了。
黄裕并不想造反,他原意是联合官宦架空清官一流,朝堂之内再无喉舌,他一手遮天,届时荣华富贵皆入瓮中,他也便能安享荣华富贵。
这和夺过蛮夷的刀重新挥向无辜百姓无异,楚愿想,黄裕那么喜欢在瓮中敛财,那他就瓮中捉鳖。
眼见马上到收网时机,楚愿也便喜形于色了。他利索地放下简牍,瞥到沈斐之这些日子不知道第几副关于他的工笔画,当下轻快的情绪微妙一转,陷入沉思。
不久前沈斐之同他说要把画他的都挂在荒凉没人气的乾宁宫去。当时他没想太多,应得很是爽快,随口说道:“有多少裱多少。”
如今他师兄这作画的兴致这般高,一天好几幅。那乾宁宫也没几面墙,想来再这么画下去满墙都是他自己的脸和身体,甚是诡异。
再加上槐公公通风报信,说他上朝时皇后独自乾宁宫对着一墙的丹青画喝了两个时辰白毫银针茶。“娘娘看那画眼都不眨一下的!陛下,娘娘可是爱煞您了!”槐公公添油加醋,侃得眉飞色舞,除去刻意讨好外,也有好几分惊诧。
谁看不出来皇后爱惨了皇上?
帝王英勇救世人于水深火热之中,惹仙家公子倾心,仙人为爱坠落凡尘,甘愿替帝王洗手作羹汤的话本都在世面上翻了几翻。
说书人每日就巴着宫中置办物品的那几位能够说几句宫内那两位的事儿,好有故事编造。
……罢了,随他去吧,楚愿拧眉,反正他师兄也不愿意一个人住进去,放着也是放着。
“还看书吗?”沈斐之放了笔,垂眼伸手帮楚愿整理好披散的发丝,将他绸缎般浓黑的发捋到耳后,轻轻吮咬了一口楚愿釉白的耳垂。
耳边小幅度的暧昧水声无限放大,楚愿被人扼住命运的咽咙不得动弹,他收回东想西想的心思,下颌微紧,眼睫颤动道:“皇后,注意仪态。”
沈斐之坐直身子,和帝王同样样式的玄色长襟一尘不染,未佩冠,以素色簪子绾起的青丝垂回窄腰后,他唇角上扬,忽略注意仪态四个大字,径自握住楚愿的手,“该吃些东西了,师兄给你出宫带些你爱吃的龙井坊茶饼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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