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一张脸又青转白,被皇上刻意忽视不说,还夹枪带棍的讽刺,倒是与他印象中的那位贤明君主大相庭径,他以为……皇上会像往常一样当烟飘似的听了就过了。
不等黄裕白着个脸谱解释,右三排头个谏官拱手道:“陛下,老臣有一事要问,此事事关重大,老臣斗胆一问,不能不问,必须要问。”
三个问字犹如三记洪亮锣响,激得黄裕浑身抖擞,两腿微微合拢,心说不妙。
楚愿好整以暇地倚靠鎏金龙椅,斜眼送给黄裕一个玩味的眼神,正回眼时把玩手中的玉扳指,慢条斯理地:“爱卿要问,朕便要听还要答。”
老臣沉声道:“陛下可收到老臣弹劾左相黄裕的折子?”
楚愿温和地笑,尾音上扬似乎很有兴致地哦了一声,稍缓,他抓起桌案上五本规整的奏折,利落起身,敛去伪装的笑意,精准砸在离他最近的黄裕脸上。
楚愿面无表情地讥讽:“那是自然。”
昂贵的蜀锦为饰,章章奏折堆砌成厚实如石砖的奏疏,这不比千斤坠的石块砸在黄裕油光满面的脸上,却将身材肥硕的黄裕砸退了半步。
“朕的好丞相欺君瞒上,害贤祸国,排除异己,妄图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楚愿漆黑的深眸如一滩死水,语气难掩深恶痛绝,他手撑在龙案上,身子前倾,看着黄裕发抖,一字一句地道:“这还是小的了,黄裕,你桩桩罪行,罄竹难书,想好怎么死了吗?”
黄裕也不顾风范,艰难蹲下拾起滑到地上的弹劾书,跪在地上翻奏折,越翻脸越白,奏折上他以为藏得严严实实绝不会被人发觉的辛秘也被掘得一干二净,欺君之罪已经够他死个千千万万遍,更不用说他挟权经商,私下大兴徭役,害得饿殍遍地,父子相食,连他以为无伤大雅的事儿也被刊出,罪名为仗势欺人,欺男霸女。
“刑部尚书,你来告诉告诉朕,黄裕该当何罪啊?”楚愿见黄裕跟条丧家之犬似的满地围着奏疏打转,眉峰微挑,俊朗矜贵的脸神色淡淡,异常薄情。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刑部尚书与黄裕勾结,此时心跳如擂,怕得要死,但如今皇上要他死他也全无办法,沉默几许方站出来拱手道:“回陛下的话,巨奸大恶,应行酷刑,以梳洗之刑、剥皮之刑为佳,还该株连九族,以示效尤。”
黄裕侧过头,鼻翼翕张,难以置信地掷奏折到尚书脚边,大吼道:“你倒是摘得一干二净了?”尚书往边上一躲,也不言语,皇上要治他的罪他便去死,皇上还不做声他还能夹着尾巴苟活,自然不搭理丑态频出的黄裕。
大难临头各自飞,刑部尚书不假辞色,板着脸说:“丞相自重。”
黄裕环顾四周,心中苍凉,他爬起身面向楚愿,哀声道:“陛下,臣未曾——”
楚愿微微仰头,狭长的眼却是向下看的,他眼中有厌恶、好整以暇、玩味,唯独没有被背叛欺弄的愤怒,黄裕胸脯剧烈起伏,这只能说明陛下很早便将弹劾他的证据搜集清楚,否则不会情绪如此平和,今日也是早有预谋,演这么一出戏,就是设了个针对他的圈套,就等他往里头跳。
他跳得太好了,一跳一个准。
“你还真是劳朕挂心。另外,朕辗转反侧倒不为哪家姑娘,只为除佞臣以后快。”楚愿冷声道,三言拨两语便将黄裕纳妃之举辩驳回去,帝王锋芒毕露,常日里温和仁厚的眼都淬着寒冰,“黄裕,朕给你留这么多时日,你想明白了吗?”
帝王沉声问:“这天下,究竟是谁主沉浮?”
黄裕登时慌了,知道自己已于穷处,是无力回天了,忙跪趴在地上磕响头,哀求陛下网开一面,看在往日情分上放过自己的族人。
楚愿默不作声地看他几眼,厉声骂道,“混账!你族人的命是命,你们家祸害的黎民百姓的命便不是了?”
说罢,他靠回龙椅,深不见底的眸子最后看了一眼曾为他所用的左膀右臂,没什么表情地说:“拖出去,择日昭告天下再行刑。”
“陛下!冤枉……陛下!”
两个高大魁梧的禁军得令,一左一右将在地上撒泼打滚的阶下囚粗暴地拖出殿宇,三日前还奴颜屈膝的二人早看这黄裕不爽,见这人还在发疯,对视一眼,两脚踹人命门,直疼得黄裕冒冷汗不再挣扎。
人是被拖下去了。
位极人臣却落得如此田地,朝臣皆唏嘘不已,也知是黄裕自作孽不可活,现下都不敢再造次。
楚愿垂眸将玉扳指扣回修如竹节的左手指腹,入夏后换上的蚕丝衣轻薄,右手腕口处缠绕了几圈紫檀木佛珠,他麾下文人主张儒释道三家合流,各类饰物赠他不少,戴着也是养人得紧,这会儿收了怒意又是温仁君主。
“诸位还有事要禀么?”他抬头对朝臣微笑,引人一阵不寒而栗。
不说那剥皮之刑,光说那梳洗之刑便残忍至极,先将人烫熟,再用一柄三岔生生将人身上的肉梳下,两刑后便以不能称之为人,陛下还要昭告天下,估摸着是游街示众,要黄裕遗臭万年。
素以刚正不阿、清正廉洁著称的右相阮成德打破沉寂,“陛下,黄裕背信弃义,实乃小人,然子嗣一事他言之有理,臣还望陛下三思。”
楚愿深知他无法拒绝阮成德的进谏,他父皇在他这个年岁膝下已有三个儿女,储宫佳丽不说三千,三百也是有的,而他后宫内只有皇后一人并不现实,他要为大晋传宗接代,在朝臣乃至天下人心中,都是理所应当的。
他停顿半晌,揉着眉心神情疲惫:“户部差人去办,朕乏了,退朝吧。”
帝王窄瘦腰间系的方形玉佩中踱步的仙鹤随之停了动作,不动声色地朝玉佩表面伸脖子,黑涔的眼须臾眨了下,似乎想听明白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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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花苑。
遣走了被沈斐之拿刀架在脖子上还是死心不改要侍奉他的侍读,楚愿装作心情不佳的模样,路过殿门前吩咐御前侍卫不准跟来,顺带甩了侍卫几个眼风,彰显自己的不虞。
他抚着绯墙漫不经心地朝红墙碧瓦的房檐子上瞧了几眼,随即往后花苑甫一站定,沙尘微起,从殿宇上翻身下来一个身量颀长的劲装红衣男子,这男子曲膝匍匐跪他一跪,方起身要向他请安。
楚愿鬓边一撮墨发被男子的动作小幅度吹起,耳边细腻的肌肤白得晃眼,他食指放在唇前嘘声,因忧虑得而更显惊心动魄的眉眼染上几分无奈,“待会被皇后知道你入宫单独见我,你出去就难了。”
身着云锦飞鱼服的男子一怔,摩挲腰间佩戴的绣春刀,俊脸一白,又小声道:“嘉谨明白。”
他名为陈嘉谨,开春时便因能飞檐走壁,再加上武艺高强被陛下悄悄选进宫内,组成一支秘密暗卫,其实说是暗卫也不大准确,他们这一行人也无需保护陛下周全,反倒是潜行在个别官宦家中,在房梁上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再私下汇报给陛下。
他能力最强,上面一直派给他左相府的任务,汇报次数也最多,跟陛下相处世界因而也最多,再加上话题私密,每回两人说话都得避讳旁人,久而久之他便成了皇后的眼中钉,上回倒班来寻陛下,沿路碰见一个花贩手上的粉面芍药,一时兴起……便赠了陛下,于是便被皇后拎着后衣领面无表情地要带去慎刑司,所幸陛下半路拦截,他才相安无事。
楚愿颔首,远山似的眉弓拱起,问:“你递了密信说有旁的事要说?”
陈嘉谨拇指扣在绣春刀银线缝合的飞鱼凹凸纹上,喉结滚动,深呼吸再咽了口口水才道:“陛下,属下那日在房梁上窥视黄裕,看见皇后娘娘提着一把剑进来了……”
陈嘉谨一五一十地将当日所有发生的事儿都说尽了,才道:“陛下,皇后娘娘既有通天之术,又怎会不知属下在房梁上?”他掖了掖冷汗,似乎还有命悬一线的紧张:“娘娘有心让您知道,否则属下的脑袋就不在脖颈上杵着了。”
楚愿极目远眺,只叫陈嘉谨先下去,一个人在后花苑里吹了会儿暖风。
能让死人死而复生的人让一座山塌应该也不难吧?
楚愿缓慢地眨眨眼,回过身发现他师兄站在他身后,神色淡淡牵过他的手说:“现在吹风可以,入秋后就不许了。”
“我最喜欢吹风了,你管我?”楚愿难得没顺着他说话,冷着脸要挣脱开他的指节。
沈斐之抿了抿唇,不管不顾地牵着人往回走,“我回去给你织副暖手的再吹。”
楚愿的指节被捏得隐隐作痛,始作俑者抿着唇没发现,楚愿气笑了,冷不丁开口道:“你是要给我掐死了然后再医活我是吗?”
沈斐之顿了顿,慌忙撒手,半蹲下身子双手捧着楚愿的手去瞧,果然起了淤青,这人皱着眉给他揉淤青,揉了没两下,那淤青立马就有好起来的迹象,揉三下便好全了。
“师兄既然这么厉害,想必再现昆仑山也不在话下。”楚愿抽了手,按在沈斐之肩上,居高临下俯视沉默的沈斐之,神情冷漠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何事可为,何事可不为,何事不可为?”
“我不知道,”沈斐之扣回他的手,这次的力气小了许多,既抓牢了又不至于将他掐伤,他毫不避讳地展现出对楚愿的迷恋和占有欲,“你看着我,告诉我,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第27章 天谴
【炽热到要把他的魂魄身心都烫化了。】
“杏春!”黄府总管手撵左相大人留下的密信放入袖中,高声骂道:“再不走便要了你的脑袋!”
左相黄裕今儿个上朝前递信给他,信中吩咐他备好宝马香车,把侍女杏春送去宫中,替代上官大人宠爱有加又不曾露面的嫡女参加陛下的妃嫔选秀。府中现下人心惶惶,却都不敢贸然逃跑,总管便是其中之一。
纵然他心中有千哀万怨,作为丞相府中唯一的顶梁柱,总管是一点儿也不敢把情绪写在脸上,喘两口气,又回头去寻那个温顺如羔羊般柔弱的江南女子。
侧着身子将密信丢入熏香炉中,中年男子终在无人的角落,对火折子叹了口气。
杏春又不是自小被悉心调教的深宫闺秀,只是会点粗活计的下人,莫说博得陛下欢心,在那深不见底的潭水里不知道能挣扎几天就会尸骨无存,沉也无骨灰可沉。
总管仰头,从偏殿四合院的檐顶深深望了眼翠色的天,听见杏春的应答便急忙低下了头,粗糙皲裂的指腹抹了把眼角,麻利走出去安排杏春上车。
他只是不明白,熬过了兵戎相见,怎么会有人连太平盛世都熬不过了呢?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皇宫,黄府中的下人却在几个时辰后被一网打尽,彼时左相早已先仆役一步受无上苦痛折磨的牢狱之灾。
变数不断,一朝风流人物也终究沦为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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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杏春岔开腿在车厢里坐着,瓜子大的小脸上露出了无措,她合拢双腿,试图坐得规矩些,又好似不知女人该怎么坐,抓耳挠腮,杏眼急得绽成了弓形。不待她弄清女人有什么规矩,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徐徐停下。
杏春丝毫不见惊慌,转头就忘了方才难安的狼狈,纤细的腿跨一大步直接越过掀开舆帘的仆役,当着众人的面,从半人高的轿子上大马金刀地跳下,胭脂红的纱裙不修边幅蹭了满地尘灰。
伫立一旁的苏公公在盛光下面色难辨,嗓音像破锣:“上官小姐性子当真活泼,不像深闺里养的。”
黄府同行的几位下人均是垂头不语,那假扮上官府千金的杏春可好,开口便是“本尊”,不知是看多话本还是吃错了药。
也许是意会到自己说错了话,杏春酥手撑于腰际,缄默不语,浅笑间梨涡浮现,虽说姿态仍如粗迈男子,但确实正常多了。
苏公公:“听说上官家嫡女平日素喜青衫——”
杏春反眉一皱,心中咕哝着臭太监什么品味,分明红衣更好看,嘴上却道:“小女要嫁陛下,心中欢喜,便穿得喜气些。”
苏公公刻意剃的细眉一挑,挑剔地瞧了杏春半天,眼珠从左晃到右的同时从右侧转身,轻飘飘地说:“随我入宫,先检查一下身子再说你有没有那个福分嫁给陛下吧。”
检……检查身子?
“杏春”石化了。
他矢量麒麟活了那么久,可从没有人敢检查他的身子!
一个时辰前。
屈辱地做了回拉轿子的马后,矢量麒麟蔫头蔫脑,寻个山头独自自闭了老久,一蹶不振失去神兽目标的它终于在某日燃起了新的生命火焰——
告诉那个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小皇帝,远离那个该死的瘪三帝君!
做好打算的麒麟很快动身了,它下意识化身为男子,照湖泊孤芳自赏了一阵子,认为自己比破姓沈的好看一百倍后飞到皇城。
途经左相府,麒麟听了一耳朵皇宫选秀,知道那姓沈的铁定气死,光是想想麒麟便乐不可支。恰好这府前宝马香车,麒麟计上心头,决定替这府上的女子入宫,刚好那女子在屋头寻死觅活,麒麟救她一命,也算造福人间,不枉它麒麟称号。
而且还能再气姓沈的一气,左右它麒麟都不算亏。
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只是这检查身子……麒麟脸都有点想红,它这么尊贵,当然只有陛下才能……咳,反正陛下才能,对吧?
于是“杏春”嫣然一笑,利落的手刀落在苏公公羸弱的后颈,将人砸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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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山庄。
虫鸣鸟叫,青莲池边菡萏缀了满池,风缓和催眠,吹来一边冰盏清脆的响声,沈斐之在旁搅红糖浆酿,石桥侧戏台隆重,歇山式檐顶下双层戏台平地而起,水袖清歌,姹紫嫣红唱的是游园惊梦。
楚愿在沈斐之安置的交椅上懒散躺着纳凉,发丝从开过光的浮雕木板边垂至背脊,脖颈上显出七八道激烈的红痕,抿着唇听旦角唱昆曲。
旦角婀娜多姿,身段标致,腔调也是一等一上乘,就是唱戏显而易见的卖力损了几分昆曲水般的柔情,多了肉眼可见的功利。
可不急功近利吗?楚愿半阖眼想,这几株在他山庄才里长了几百年的树就有幸被沈斐之开了灵智,点化成人,能比中举的范进更疯,这会儿抑制着疯劲儿唱戏已是了不得。
自他知道沈斐之既能碎山又能医人,已确信沈斐之真实身份估计是哪路神仙,具体是哪路神仙,他不知道,也懒得去猜,猜到了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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