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愿一脸难色,很难为情,他不想出口提醒沈斐之,他们用过晚膳后去湖心亭那儿下棋时沈斐之就给他弄过小食吃了。
当时棋盘摆在正中央,他师兄坐在对面,三脚青铜鼎摆在他边侧,鼎中三转菜色,有菠萝古老肉、东坡肘子、椒盐排条,叫他很是困窘。
楚愿下一步棋,轮到他师兄走棋,师兄棋风柔冽,乍一看每一步都能花上好大会儿,优柔寡断得紧,落子时却能看出他棋艺的高明之处。
最高明的地方就是这人想棋时候还要叮嘱他多吃些,说他晚膳吃得少,现下再不吃,睡前还要吃,搞得楚愿大惊失色,在沈斐之想棋时专心和几筷子肉奋战,最后输了心理战,错了几步棋。
“师兄,我真不饿。”楚愿蹙眉抗议,沈斐之这么个养法真叫他摸不着头脑,老叫他吃,吃吃吃,他吃一天了!
“小愿,昨夜……师兄用手心摸了,你的耻骨还是突得师兄心疼。”沈斐之抚平青年蹙起的眉间,盯着楚愿瞪得轮廓稍圆的眼,坦然道:“你日夜操劳,比之前瘦了好多。”
日夜操劳……这话他他他还好意思说?是谁一到晚上忒不老实?那手都不知道要摸到哪儿去了!
他腰眼那儿现在可还留着乱七八糟的痕迹呢!
后颈和脸颊生出热意,楚愿背地里咬牙生气,云淡风轻地转过脸,一把将被揉得热和和的手从这不知好歹的人掌中抽出,压着气儿宣布:“你去便去,我要看书了。”
青年葱节般修长几至苍白的手指从桌案上数到第五本,准确抽出下一册要看的农书,纸张流转,他长眸垂落,下睫毛在烛光间打下一小片阴影,好像要与空中透明的灵质合二为一。
“好。”沈斐之沉静地看着青年,用他能够一心多用的心神笼罩青年,用毕生的理智克制体内全副魂魄贪婪,用冷静浇灭热烈不死的躁动。
他分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属于他,只属于他,可是还不够。
从他知晓这是上千万年来他离小愿最近距离的一段时间后,他便难以容忍,恨不得立刻将人绑走,带到沉渊潭,关进九重天,或者随处寻一个深山老林。
只他们二人。每日就做最亲密无间之事。
可是他的小愿不是这样,他心系苍生,迷于政道,以天下为己任。
他独立、果敢、有勇有谋,他有蓬勃生机的野心,超乎常人的耐心和胜券在握的信心。
小愿到底和我不一样,沈斐之想,他缓缓吐息,平复心绪,“小愿,师兄一会儿便回来。很快。”
沈斐之起身,弯腰在楚愿光洁的额头上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暗玄色衣角拖曳在地,姿仪秀美的皇后沉潭般的墨眸闪烁出些微的金光。
再出现在宫殿转角时,皇后脚步无声,眼神毫无温度,趋于虚无,这目光恍若落在前方,又好似空无一物。
晚风拂不动他玄色的衣袍,华美宫灯照不出他的影子。
他苍白的手捏着一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梅枝,金眸冷清,顷刻间,干枯的梅枝化为一柄渴血的铁色重剑,长剑铛铛鸣叫,鸣声回荡在死寂的巷道。
他若愿意,这柄长剑可以为楚愿斩尽天下人。
他当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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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府。
实木外砌的相府隔绝众人视线,高墙睥睨,沈斐之目不斜视,径直穿墙而过,诺大的院府果然不像外表那般穷酸,相反,穷奢极尽。
玉瓦金砖横亘在外,娇美女郎在内,香波环绕。夜色浓重,薄雾四溢也挡不住右相黄裕猥琐下流的调笑声,
“哎——小美人,你往哪儿跑?你呀你,逃得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吗?哈哈哈哈哈让爷好生摸摸你……臭婊子!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沈斐之古井无波的眼无丝毫波澜,手中的剑纹丝不动,他旁若无人地路过大惊失色的管家,忽视这人惊慌失措的叫喊,从大敞的翡翠门进了黄裕所在之地。
只见那满脑肥肠的右相大人衣冠不整地瘫在一大块虎裘毯子上,死死掐住一豆蔻少女的脖颈。
那少女如濒死的天鹅,被猎户扼住纤细的长颈,娇小的身躯抽搐,瞳孔涣散,破旧的素衫剥了半茬,圆润白皙的肩头上印着几个紫黑的牙印。
黄裕抬头,眯着眼阴鸷地笑,眼神有意无意上下扫射站在面前的人,不怀好意几个字就差烙印在臃肿肥腻的脸上。
他一把踢开早已了无生机的少女,坐起身来,两手按在肿大的膝关节,斜咧着嘴嗤道:“早先听闻皇后娘娘仙家门第,与众不同,今日倒是叫微臣开眼了,后宫规矩对娘娘而言是摆设,微臣家中的广梁大门对娘娘来说,原来也是摆设。”
沈斐之勾起嘴角,扯出嘲讽意味十足的讥笑,眼眸中的金色愈发浓重,“摆设?”
“你说你的耳朵吗?”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黄裕沉脸的瞬间,方才还在他手中的铁色重剑精准砍断了歪嘴笑的右相的肥头大耳!
鲜血从断耳处喷涌而出,裹了一层血浆的重剑飞砸在地,黄裕痛呼一声,忙捂住左边的伤口,双眼怒视木地上属于自己的器官,气喘如牛。
“沈斐之!你别欺人太甚!”他红血丝遍布的眼珠暴起,汗如雨下,将锦衣华服浸得臭如老太太的裹脚布,
“来人!来人!”黄裕边呼救边手脚并用爬到后侧,声音明显不如先前那般中气十足,“有刺客!救我!”
“不仅你的耳朵是摆设,眼睛是,脑子更是。”沈斐之皓腕高抬,俯视在地上王八爬的丞相,语调平平地叙述,“听人说你豢养女眷,找得还要和陛下长相起码有三四分像的是吗?”
重剑倏地腾空,未饮饱血的剑刃朝下,兴奋而渴求地战栗。
“你配吗?”沈斐之冷淡道,“我一直没杀你是因陛下布局不易,也为杀鸡儆猴能让他树立皇威,如今于陛下而言你已是弃子,他为你做的蠢事劳心劳力许久,我每每看到都对你多恨一分。黄裕,你早该上路。”
随着主人的一声令下,重剑剑身犹如被屠夫灵活操纵,剔骨削肉,血流成河,活人却尚未死去,意识清醒地承受凌迟般的酷刑,犹如烤架上的活羔羊,哀嚎,痛吼,哭叫。
美貌少女的尸首正好一边,她死不瞑目,眼神呆滞冰冷地看着备受苦痛的黄裕。
腥臭味挤散了少女身上的馨香,罪恶枕于宣判台上。
沈斐之收了法术,重剑酒饱饭足跌倒在旁,半死不活的黄裕疼得生不如死,挂了几筷子肉的骨臂强撑着往外爬,空洞的眼注视着门后闻声而逃的仆从,泛黄的污秽牙齿咯吱作响。
沈斐之像猫折磨腻了股掌之中的硕鼠,事后反而兴致缺缺,擦拭起手上不存在的鲜血来,“你放心,我暂时不会让你死,我只是来出口气,你当然要留给陛下杀。”
小愿已经精心为黄裕设计了死局,就等弹劾送他上断头台,他当然不会叫黄裕真的死了,只是小愿近来食欲不振,腰都要瘦一圈,他忍不了,来出口恶气。
“左相大人,用槐公公的话来说,”沈斐之把帕子烧了,火光映照着他无法克制上扬的嘴角,和比最坚硬的金刚石更璀璨的金眸,诡异中透露出几分病态。
他缓慢而残忍道:“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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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森的红灯笼高挂在右相府府门外,鬼火飘摇,黑白无常守在府门口,跪在门边迎传说中的长生帝君出门。
“恭迎帝君。”两小只索命鬼齐声喝到。
沈斐之压根没搭理他俩,他收了冷漠的神情,眉心微蹙,近乎有些焦虑。
尽管使了清洁术法,按理来说已是气味全无,他仍担忧一会儿给小愿带饼会沾染上不干不净的血腥味,倒了小愿的胃口。
他脚步匆匆地拐到最近的一家驿站,包了一间房,准备清洗几遍身子再去龙井坊买饼。
黑白无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封死了嘴,穿过高墙准备去收了被帝君处死的凡人。
不料,方才还死无全尸的凡人竟然完好无损地倒在地上,鼾声震天!
黑白无常均是一叹气,悠悠飘到下一家收魂,帝君这枯骨逢春之术稀罕至极,三界内的牛鬼蛇神只要留了一根毛发,帝君都能叫它们起死回生,他们这种无名小辈还是离帝君远一点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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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杏春端着银盆朝左相大人的寝宫走去,今日轮她伺候丞相,她脚步畏缩,盘算着怎么能顶快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男人手中最快脱身,正走到门口,杏春想咽口口水再跨门槛,一抬头,平日只愿睡在三层豹绒毯上的丞相竟躺在地上,睡在一片血污之中。
杏春失声尖叫,水泼洒在地,顺着地势流向血迹最为浓厚处,黄裕霎时睁开血色的眼,诡异地对丫鬟咧开嘴,疯了般地问:“我死了吗?”
杏春寒毛直耸,春花般的面容因惊异而扭曲,吓得连挪腿的意识都失去,那黄裕登时爬起来,魔怔了似的狂笑,他冲到杏春面前,勒住她的脖子,狞笑道:“他怎么可能杀死我?我这丞相府到处都是请高僧布的杀阵,他一个破修仙的怎么敢杀我?”
杏春不住摇头,勉力道:“大……大人冷静,马……上要早朝,大、大人,莫耽误了时辰。”
黄裕表情阴森,撒开手来,他前些日子刚收到陛下找人弹劾他的消息,另一个暗线又说他踢到陛下的铁板,叫他早逃为妙。于是他寻得道高僧在府中布下天罗地网,藏了几十年的口粮,准备撒手不干,在府中颐养天年,可昨夜分明是告诉他,他若真是无所作为,才会无辜惨死!
黄裕哼笑一声,捏着杏春娇嫩的面皮,道:“你生得不错,想入宫选妃吗?”
杏春因窒息而呛出的咳嗽戛然而止,喜事从天而降,她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傻眼半天才连声答应。
黄裕高深莫测地瞅了小姑娘一眼,自言自语道:“就算到死期又如何?士可杀不可辱,我就算死了也不让他们好过!”
说罢,他钳制住杏春藕段般白细的手臂,无视她惊惧的眼神,狂笑道:“不是感情好吗?还为皇帝做这做那,我偏要拆散你们!你叫什么?到时候你给我去选秀,我就不信皇上能不立妃嫔,不要子嗣,等到后宫人一多,他失了宠,我定要叫他不得好死!”
杏春刚泛起红润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正热的时节她却呼出了一口白毛寒气,泪意渐浓,她却死咬住下唇,生生逼退了泪意。
她拉起嘴角,杏眼弯成月牙,梨涡浅浅,眼角却飞扬不起来,身段和相貌一等一的大美人,笑得却比哭得还难看。
第26章 谁主沉浮
【轮得到别人来评说他?】
旭日东升,曙光浸染威严庄重宫阙的重檐飞角,金黄琉璃熠熠生辉,一如蓄势待发的王朝纤尘未染。
手持重器标枪的禁卫军立于政殿前,神情肃穆,宵光打在高大如城墙的士兵的臂膀上,石砖上倒映出魁梧的长影。
楚愿负手站在乾清宫外,下巴半抬,无声端详殿宇上正大光明的牌匾,薄光渲染后偏淡褐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在极端冷静中他好像能变回以前那个需要仰头才能勉强看清牌匾的小太子。
小太子年幼早慧,深得帝王器重,彼时他身着水蓝色缎袍,费力抻着脖子也不见父皇像宫里的阿嬷一样抱着他去瞧那块厚重坚实的匾子。
父皇姿态已老,却依旧精神矍铄,双手背在身后,缓声问他:“愿儿,来日你为君主,你守得住这个牌匾,守得住你的心吗?”
帝王年事已高,年轻时马背定江山的荣光不再,眉眼之间疲惫可窥。
“朕早就不是原来的我了。”父皇感慨道,他笑着拍去楚愿肩上不存在的灰尘,身影逐渐融入如幕如烟的晨色中。
先帝乃大晋开国皇帝,为稳固朝纲,一改其举世闻名的宽仁风范,手段阴毒乃至于变态地解决掉朝中蒙蔽天子、干预朝政、卖官鬻爵的佞臣,令朝臣闻风丧胆,更有御史嗤之以鼻,说帝王言行不一,打着正大光明的贤君幌子行小人之事,私下还说他父皇过逝后决计不会以褒字为谥号。
楚愿收回目光,脚步沉稳地迈向宫阙之中,中正线之内,内分天下中心的金黄龙椅。
只要能肃清朝政,手段阴毒狠辣又如何?
轮得到别人来评说他?
清朗日光洒金子般照在龙椅前,帝王泰然自若端坐在断送了几朝几代皇脉的龙座上,冕旒掩盖风神洒脱的美貌,楚皇噙笑,罕见地垂眼看了半天俯跪的官宦才收了视线,悠悠道:“爱卿请起。”
朝臣内惶恐的情绪悄然蔓延,贪污受贿者两股战战,唯恐悬在宫殿上的无形斧头挥向自己,不与之同流合污的清流党挺直腰杆,双眼瞪得比死不瞑目的人还夸张,期许之意不言自明。
赶在谏官开口之前,黄裕捧着个一人还不能合抱的肚腩摇摇晃晃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陛下,我有事相奏。”
楚愿料到他听到风声会有所反应,要给自己找补回来,当下脸上带了兴味的笑,撑着下巴颏道:“说。”
黄裕低得与肩平的头抬起,身上的绯紫单罗铭襟背衫随着动作撑平了肩处的缝料,体态原因他只能两脚岔开,方不至于大腿根部磨得发疼。这人双眼从抬头可目及处便牢牢黏在龙椅上姿态从容的帝王身上,他眼角提了提,似乎皮相有些松弛,才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及冠已久,迄今后宫仅有皇后一人,皇后又是男子,无缘子嗣,陛下应担起皇家人丁兴旺的责来,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这话就差戳着楚愿的脊梁骨骂他不纳妃嫔绵延子嗣是对不起楚家列祖列宗,楚愿收了手,靠着龙座玩味地打量黄裕几眼,觉得这人纵酒享乐后脑子蠢了千百倍,不给自己留后路,弄个撞宫墙柱佯装以死明志,还浪费他宝贵的生命要他纳妃。
纳妃也是幌子,黄裕估计有人要送到他旁边,这样明显的阳谋反倒莫名其妙,楚愿想不到另一层联系也不着急,左右今天黄裕就要交代在这儿,安插眼线也没用,他哪里能想到黄裕只为挑拨离间他与沈斐之关系,就算知道了也会赞叹一句自己识人不清。
黄裕太蠢,蠢得叫他叹为观止。
他和沈斐之的关系怎能是旁人说离间便离间的?
倒是子嗣这事儿犹如一枚石子,砸进朝臣耳中潭,激起一片水花,虽无人站出来依附左相,依旧在这班人心中埋下种子,纳妃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要被这些个人记挂上了。
实话实讲,楚愿挺讨厌被别人惦记着什么的滋味,他嗯了一声,半笑着直接略过了黄裕的进谏,清风拂面般微笑着环顾了一周,抱胸道:“有没有什么正经事叫朕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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