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他又一顿,转而问道,“罗鸿丰死了,城墙一案还是在沈肃川手里?”
“是。”齐雁行说,“不过大理寺也一并办这差事,罗鸿丰死前受了酷刑,应是吐了不少东西。” 明挽昭却笑了,“又有何用?”
他怀抱着短刀,冷声说:“陆氏敢忍了多日才动手,想必是已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都毁去了,罗鸿丰 便是最后活着的人证,只要他变成死人嘴一闭,陆氏便可就此高枕无忧。苏晋淮若是聪明,城墙这笔银 子查查便罢,盯紧了户部的账才是,那池子浑水里才能捞出些东西来。”
齐雁行一时无话,随即叹道,“纵是臣不来说,恐怕陛下您也知道的清楚。”
“也不尽然。”明挽昭捡起了落在一旁的书,语气温和道:“这方寸之间的天地,能瞧得清什么?胡 乱猜测罢了。”
齐雁行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您到底怎么想的?”
明挽昭敛着眼,说:“什么?”
“陆沉松。”齐雁行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又犹豫了片刻,才说道:“他入京前,您从不会这般厌倦皇 宫。”
明挽昭轻笑,“早就倦了。”
“不仅我,父皇也是。”
明挽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日的暴雨,明容昼力竭时也不忘的明氏君主,他轻轻说:“小叔啊,你都 知道,父皇受困至死,他临危受命登基为皇时就已死了,而我一一”
明挽昭蓦地噤声,没再说下去,凤眸空茫地垂着。
看起来有些可怜,又因为那些奢求而显得可笑。
“你去吧。”明挽昭像是倦了一般地阖眸,将书盖在了面上。
齐雁行静默片刻,无声地退出去了。
室内又陷静谧,明挽昭嗅着陈年墨香,对着空寂无人的屋子缓缓说了句:“我从未活过。”
禁军人多,几日下来城墙已修补不少,陆云川便也不必时时刻刻都在城外盯着,便想着入宫去瞧瞧 小皇帝。
陆云川,他的根始终不在邑京,在繁华都城中犹如过客般,却念上了深宫中的那一片浮萍。
谁料却在过道上与安喜的轿辇狭路相逢。
过道不算窄,奈何陆云川大大方方地站在中间走,安喜的仪仗也顺着过道中间的位置走,谁也没 让,堵了个正着。
大梁内监在宫中无乘辇的资格,除非陛下钦赐,否则连朝臣觐见也不得在宫中道上招摇过市。
陆云川分毫不让,坦然便往前走。
白檀连忙掀开轿帘对安喜小声说:“千岁,前头的是陆都尉,让不让?”
安喜冷哼,“不让。”
白檀领命,示意抬轿子的继续走。
几个小太监额心满是汗珠子,生生被吓出来的,外面挡路的惹不起,身上背着的也惹不起。
谁也不退让,陆云川寻思今天该骑着千里雪进宫,撞死这嚣张的老东西。
即便是没有马,陆都尉也不让,乌尺寒往地上一怼,便挡在了仪仗前面,今日他若是过不去,那大 家便都不要过去的意思。
安喜掀开轿帘气得直想笑,在里头悠悠道:“陆都尉有礼,近日在城外吹了风,请恕奴婢无礼之罪, 烦请陆都尉让个道?” 陆云川眼眸一暗,便斥道:“荒唐!何有武将为宦官让路之先例?安公公,这轿辇不坐也罢,今日若 不下轿迎我行礼,下官可就要亲自来请了。”
若是安喜知道何为退避,陆云川也不至在宫道上与他过不去。
偏偏这老习奴要同他对着干,论起蛮横悍然,他陆云川还不曾输给谁过。
安喜冷笑,“奴婢这命是贱,可再贱那也是为皇上办差的!陆都尉,你今日岂敢对我无礼?! ”
陆云川也被激出几分戾色,也不开口,径自上前去,身形高大遮了日光,在地下洇开一片暗影,气 势汹汹吓得抬轿辇的奴才膝弯发软,险些直接跪下去。
白檀欲上前去拦,却被刀鞘给挡住,只见那身穿绯色官袍的高大男人一言不发,抬腿踹了个奴才膝 弯一脚,那人痛呼一声,当即瘫倒。
他这一倒,四人抬的轿辇顷刻失了平衡,奴才摔了满地,轿辇木板碎开,安喜便摔在那里头,帽子 掉了,花白头发也被勾得乱,也不知是摔得还是气得,他浑身哆嗦着,眼神像是要吃人。
“陆云川!这是皇宫!是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陆云川打断他,居高临下的视线尤为冰冷,抬手便指着安喜的鼻子说,“才容不得你 这不忠犯上的东西!”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白檀慌张绕开跪了满地不敢作声的太监,连忙去扶安喜,“千岁如何了?”
安喜摔得脸都白了,指尖颤着抓了白檀的袖子,声也颤:“去,去吩咐,陆云川无法无天,我要去内 阁告他!”
白檀立刻恭声说:“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陆云川知道今日这一场,安喜必咽不下气,却也没再多管,径自奔向了麒华殿。
明挽昭一贯独处,将人都打发在外头,见陆云川来只见礼,没敢拦。
眉目清艳夺目的小皇帝正伏案睡着,桌上的两只手,一只捏着书卷,一只覆着斩月,无端地像囤粮 絮窝的小松鼠。
陆云川站着瞧他,却没动,也不知该做什么。 就只是想来瞧瞧他。
可瞧见了又忍不住心疼,金沙赤,沙骨毒,那是北疆人口中的妖魅,也是梁人闻之色变的剧毒,那 具清瘦单薄的身躯如何受得住?
他忽然觉得危险,便想要转身出去。
陆云川的敏锐是天生的,在战场上能嗅着敌人的味儿,也能迅速感知到危险,他的本能告诉他,忘 记这小皇帝经历过的,他是皇帝,他责无旁货。
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无论他多少次想要夺门而出,从此划清界限只做君臣,最终还是轻轻唤了 声:“阿昭。”
他还是舍不得将这小可怜孤身丢在宫中。
明挽昭闻声醒来,一双眸盈满虚无地抬起,懵懂与狐疑凝固了刹那,而后变成了极其灵动的欢喜, 他直起身唤:“陆哥哥你来了。”
陆云川被这声陆哥哥叫的心软,先前的犹豫警觉尽数随风而去,温声答:“嗯,陛下高兴?”
“自然!”明挽昭撑案便要起身,许是坐着睡久了,腿脚发麻,刚起身便摇晃着倒了下去。
陆云川沉声唤“陛下”,手却比声还快一步,眨眼间将人揽在了怀。
两人均是一怔。
第三十章 不臣心
明挽昭发顶堪堪及陆云川的下颚,跌下去时唇恰好蹭过陆云川的肩,像是一个轻触即离的吻。
陆云川怔愣了一瞬,随即便将人给扶正,笑说:“陛下龙体尊贵,可不能这般对着人投怀送抱。” 明挽昭一双乌眸满是无辜。
陆云川拿他没辙,余光瞧见案上的九州册,心里那一丝隐晦的旖旎便因疑惑淡去了。
明挽昭言谈举止天真犹如幼童,可没哪个幼童会捧着九州策看。金沙赤若无花叶便是无解之毒,可 解毒后却亦有恢复神智之先例,甚至日久天长,有人五感也能逐渐恢复,明挽昭虽单纯了些,也不常幵 口,但从无句不达意,甚至还会有些可爱的小心思。
陆云川拿起九州策翻了翻,状似随意地问:“陛下看这个做什么?”
“这是父皇默的。”明挽昭语气很乖,“父皇还默了许多呢,还有这些。”
明挽昭拖出了几个小木箱,屈膝就跪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挨个打幵,炫耀般给陆云川指着说,“这 些也是父皇给我备的。”
陆云川放下书去瞧了瞧,那小木箱中,规整地摞着一排排小木块,每一块上刻着一个字,尚存许多 磨损旧痕,可见常被人翻看把玩。
陆云川蹲下去,拿起一块在手中摩挲,小木牌光滑圆润,可见人费了心思做的,这用意何在不言而 喻。
明挽昭能识字,全赖这些小木牌,他或许曾经目盲,明容昼便想了这个法子来教他识字。
“这些是小叔做的。”明挽昭也跟着拿起一块,指腹轻轻摩挲凹陷的字迹。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也知沙骨毒为何物,他比常人艰辛千万倍,却不恨明容昼和齐雁
行。
他登基三年多,然在此之前的十五年间,无论是明容昼还是齐雁行,都竭力地护着他教养他,再没 有比明容昼更温和的人,齐雁行爱屋及乌,待他也如亲子,故而明挽昭会容忍且信任齐雁行。
陆云川缄默片刻,轻声道:“二叔待你好?”
明挽昭答话,“自然,父皇同二叔都待我好。”
陆云川便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有些明白齐雁行为何誓死也要护着明氏的江山,他是为了昱北和大
梁,也是为了明家的这对父子。
他现在是信了,单瞧齐雁行费尽心思做这些东西,哪怕是为了讨好明容昼,也不能否认他是当真待 明挽昭好。
陆云川抚着小木牌,想摸一摸小皇帝白玉似的脸。
这是大梁隐匿在云层后的光。
陆云川这回没留在宫中过夜,来时宫道上老太监惹事,他料到恐怕不能善了,晌午后就回了禁军衙 门。
“人闹到内阁去了? ”陆云川坐在案前,漫不经心地说,“由他闹去,这老东西聪明着呢。”
游谨不解其意,“他若聪明,今日怎会当众与您为难?如此骄狂,恐惹百官之怒。”
“他这是向陆家表忠心呢。”陆云川轻嗤,手里掂着檀木镇纸,啪的往案上一扣,“安喜与我之间必 定是势如水火,眼下苏晋淮借势发难,朝堂掀起狂澜,两党之争必有伤损,安喜这是怕了,紧着抱陆佐 贤的大腿呢。”
游谨了然,“苏晋淮的手恐怕伸不到宫中去,安喜在朝堂虽无实权,可他在宫中堪称一手遮天,阉宦 一党不可小觑。”
“一字抑扬,便关轻重。”陆沉松抬眸,尽是冷意,“安喜这老东西也算伺候了四代君王,熬死了三 个皇帝,自然小瞧不得。世家霸占朝堂,也少不得安喜这颗棋。”
说到此处,陆云川又嗤,“都是大梁的烂疴。”
游谨不可置否,又说:“内阁暂且还没传来消息,陆佐贤再嚣张,也断不会因为这事儿质问您,倒是 公子,陆二少今日又派人来邀你,都三回了,还是不去?”
“三回了。”陆云川轻拍了拍手,“哪也不去,与他说城墙尚未竣工,有安公公亲自督办,跑不了。”
游谨应是,心说这理由敷衍得他都听得出。
敢当街拆了安喜的轿辇,还会怕这连话都说不上的监工?
内阁,安喜闹了一个多时辰,哭得冤屈无比,刑烨借口大理寺尚有要事先一步走后,苏晋淮也称尚 有公务,一前一后地走了。
陆佐贤波澜不惊地抬起眼,瞧着跪在下头含泪的安喜,说:“人都走了,你也起来吧。”
安喜拭泪后起身,乖顺地低眉。
陆佐贤瞥他一眼,“何必去招惹陆沉松,他那性子比起野马好不了多少,又是正正经经的武官,即便 今日当街砍杀了你,看在陵西的面子上,也无人能拿他如何。”
这话里带着刺,明面是损陆云川,安喜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安喜阿谀一笑,“大人说的是,奴婢这几两骨头,称重也卖不出几个钱,可奴婢到底是替大人您办差 的,自然不能平白叫人轻贱了去。”
“荒唐。”陆佐贤声一沉,意味深长道:“安公公,你是替天子办事的。”
一语双关。
安喜心中一紧,因这句话掀起了惊涛骇浪,却又不敢有所显露,便只应是,“大人说得对,奴婢行走 御前,自是为陛下办差的。”
陆佐贤点头,“你明白自然好,且回去吧,既然伤着了,这两日便不必去城外督工,在宫中伺候圣驾
吧。”
安喜应是退去了。
走出承明阁不久,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揣在袖内的双手紧了又松。
白檀机灵,见他面色不虞,忙问道:“千岁,内阁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安喜冷笑着坐在轿辇上,他自然知道内阁绝不会为他而真惩办了陆云川。
说到底,今日在宫道上也不过是为了讨好陆氏的一场戏。
他脸色郁郁,闭起了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
安喜在琢磨今天陆佐贤的话,究竟是他真有那个意思,还是自己多想了?
当年陆氏找上门,安喜自然欣然合作,互惠互利的事儿,九五之尊又如何?权在谁手里,谁就是那 个尊。
可安喜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的用处在哪,阿谀谄媚伺候着陆氏,替人把控着内宫与天子,这才能 相安无事到今日。
他能在陆氏手中风风光光到今日,皆是因手中的筹码,当今天子。
可若陆氏真有改朝换代的心思,那这局棋可就得重新斟酌了。他手中没了筹码,莫说眼下这锦衣玉 食荣华富贵,只怕是连命都难保。
白檀瞧出他有烦心事,静了半晌,临到麒华殿门口了,才柔声说:“千岁今儿受伤,早些回去歇着 吧,宫中的差事有奴婢昵。”
他素来乖觉,安喜很是受用,睨了他一眼:“那就去吧,好好伺候着,可别马虎大意,御前的差事, 小心掉了脑袋!”
“奴婢晓得。”白檀笑得淡,“千岁给的差事,不敢不留神。”
安喜笑斥了句鬼灵精,吩咐人打道回府。
白檀这才稍稍直起身,瞧着安喜轿辇的影,唇角扯出个寡淡又冷的笑来,转身进了麒华殿。
天子正摆弄他那几箱子小木牌,一块块地摆,又一块块地变换位置,面上还带着浅淡的笑,像是玩 得欢快。
白檀收敛起了卑躬屈膝的嘴脸,少年眉眼洇开冷色与厌烦,瞧着小皇帝自己玩儿,凑近去蹲着笑 说:“陛下,玩什么昵?”
明挽昭抬眸瞧他,眼神温软又无辜,又迅速敛下了,仿佛那净澈只能给人瞧片刻般,温吞吞地 说:“在背诗,父皇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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