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瞧他摆出歪歪扭扭的诗句,缓缓地读:“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他笑说,“从军 行啊,陛下会背?”
明挽昭予他个笑,将小木牌打乱,默不作声地一块块开始收拾。
白檀瞧他这幅模样,眉眼间的沉冷便愈浓,他太单纯了,像干净无瑕的玉,未经雕琢,纯稚天真的 美。
他伸出手,夺走了明挽昭手里的那块小木牌,低眸瞧了半晌,说:“这东西是教小瞎子识字用的
吧?”
明挽昭垂着眼,像是不敢瞧他,乖巧无比地跪坐着,又去拿另一块木牌了。
可白檀偏要同他作对,又拿走了他手中的木牌,冷冷道:“陛下怎么不说话?外面都传您是个傻子, 可能用这东西学会识字,也不至传闻中那么傻吧。”
明挽昭仍旧不语,他认识这个叫白檀的小太监,他是去年年底调来御前的一直跟着安喜。别人不大 愿意搭理他这个傻皇帝,虽不敢欺辱但实在怠慢,连话都不与他说,可白檀不知为何总是往他身前凑,
还非要找找麻烦冷嘲热讽一番。
像极了找茬。
他因中毒目盲之事始终瞒着百官,除了安喜知道沙骨毒外,宫中无人知晓。只是眼盲必然瞒不过 去,前些年伺候的奴才都知道,明容昼死后,身边的人被换下一批,他也能勉强能瞧见东西,便连双眼 难以视物也瞒过了身边那群轻慢他的奴才。
只有白檀,是个聪明又难以捉摸的人。
明挽昭忖量着,万般无辜地抬起脸来,温吞吞伸出手,说:“木牌还我。”
第三十一章 笼中皇
白檀与他对视,惊奇地发现天子这双眼,比以前灵动了几分。
他拎着木牌在明挽昭眼前晃了晃,如同戏弄,说:“陛下想要,自己来取。”
这把戏他以前也玩过,明挽昭抢不过他。
天子便又抽回了手,转而去拿另一块了。
他放弃的太快,与懦弱退缩无异。
白檀忽而兴致全无,甚至有些厌恶地瞧着他,轻轻说了句:“你凭什么做皇帝昵?”
明挽昭像是听不懂,专心地将散落在地的小木牌收起来,没再管白檀手中的那个刻着“南”字的木 牌。
白檀嗤笑了声,慢声道:“这天下那么多能人大贤,怎么偏偏轮到了你们的头上?”他说着,随手将 木牌往远处丢了丢,如同逗狗一般地诱哄,“陛下,还你了,去拿吧。”
明挽昭瞧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起身去将木牌捡了回来,轻抚了下凹槽,随即妥善地收回了小木箱 里,又安安生生地拖着小木箱去放好。
做完这些,明挽昭又跑去瞧自己那对珍珠鸟,全然当屋中没有白檀这个人。
白檀站着瞧了片刻,怜悯道:“安公公说陆阁老已有不臣之心,陛下啊,您逗鸟的日子可不多了。” 明挽昭不为所动,像是根本没听懂。
邑京早春一场雨,冲垮了城墙,足足到了四月底方才竣工。这两月之间,御史台紧抓着户部的账目 不放,刑部大理寺纠察城墙用料贪墨一案,倒是陆云川最闲,除了督办城墙例行巡查外,便又开始了纨 绔子弟的日子,今日这家吃个酒,明日那家逛个楼。
城墙竣工后,陆云川修缮有功,从御林军左府都尉,提为了禁卫军指挥使,算是高升。
五月天热,邑京今日天好,日光灼灼。麒华殿院中摆了盆睡莲,养了两尾金鳞红顶的肥鱼,还在里 头摆了只小龟,皆是出自陆云川的手笔。
宫中传出了天子抱病的消息,早朝也不见人的明挽昭,此刻正坐在麒华殿的廊下,随侍他身侧的是 大太监安喜。 自当日窥到陆佐贤心思后,安喜便惴惴不安,从前鲜少搭理这小皇帝,如今却时刻围着他转,恨不 得一日十二个时辰片刻不离,生怕一个晃神天子死了大梁也完了。
明挽昭乖巧无声地坐着,只拎了装着两只珍珠鸟的鸟笼出来。
倒是安喜在院中搭棚纳凉,白檀端茶递水地伺候着,排场比真天子还要大。
白檀低眉为他递上烟袋子,说:“暑热难消,千岁刚从内阁回来,怎非要亲自来伺候?”
安喜“阿”了一声,抽了 口烟袋,说话时云雾袅袅的,“本分么。”说着又瞥了眼明挽昭,眼底带着几 分晦涩的焦灼,“可得伺候好了陛下。”
苏晋淮大张旗鼓在户部查了两个月的帐,他老早就听说,这老东西带着手下官员将户部那些个烂账 翻了个底朝天。葛同骞做事小心,账目也做得漂亮,可再漂亮它也经不住这么查。他花钱如流水,必然 是不干净的,却又偏偏不知苏晋淮究竟查着了些什么。
加之陆氏日渐欲壑难填的野心,安喜怎么能不愁?
他爱权势,更爱财,银子谁不喜欢?钱谁不想要?故而眼下苏陆对峙才是他最喜欢的局面,朝堂他 伸不出去手,可这后宫还不是任由他呼风唤雨?
一切的前提,都是要维系眼前的局面不动。
安喜瞧着沉默的天子,吞云吐雾,说:“有些人会投胎,生得好,不像咱们生了条贱命,可投对了 胎,也不见得能好一辈子去。”
“千岁命金贵着昵。”白檀安抚他,温温柔柔地说:“奴婢们还都仰仗千岁提携。”
安喜又笑,“密信送出去了?”
白檀颔首,“已送去御史台了,只是......”白檀踌躇了须臾,像个期期艾艾的少年般,小心问道:“若
是叫陆阁老知道了,恐怕那边不好交代。”
“交代什么? ”安喜睨他,又敛眸,“陆佐贤也是个小人,狡兔死走狗烹,我可信不过他。何况我不 过是提醒苏晋淮早做准备,连他都不知道这信是谁的,陆佐贤又如何能查到我身上来?”
他说完,冲着廊下的明挽昭扬了扬下巴。“今日陛下出来够久了,去唤人回去歇着吧,既然“病 着”,可不能四处乱跑。”
“是。”白檀应。
“太医院那边也打点好。”安喜吩咐,“长公主殿下和禁军那二位若是来了,也一律不见,此乃圣 谕。”
一个宦官囚禁天子,随口便是圣谕。
白檀轻声:“陆指挥使近日极少来,倒是长公主殿下,求见了两次,说想要侍疾。”
安喜冷漠道:“不必理会,男女有别,陛下又咱们和太医院照顾侍奉就是。”
“是。”白檀乖顺地答,随即到廊下去唤明挽昭回寝殿去。
明挽昭远眺着天际,闻声后只嗯了一声,便提起鸟笼子兀自往寝殿去,途径安喜搭的凉棚也目不斜 视,径自从中穿过去了。
回到寝殿后有小太监随身监视,自安喜回宫后,明挽昭的话在宦官们中便再次失了用处,即便是他 想自己呆着,身边也必然会跟着个人监视。
明挽昭站在笼前喂珍珠鸟,眉眼间是说不出的冷色。
安喜急了,他怕了。
他竟然也会怕。
这些日子安喜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像是攥着保命符似的看着他,哪还有当初毒杀雍德帝和安乾帝的 自若?
当年端着那碗药给明容昼时,他连杀机都不隐。
明容昼早就知道药中有毒,甚至连齐雁行临走前也知,明容昼的命不久了。
外戚陆党,不会再任由这个动了他们利益的皇帝再多活一日。
那是最坦然的赴死和失去,也是最从容的无可奈何。
一碗药,断了明容昼的命,安喜那时是何等的风光自在,这些年在宫中独揽大权,安喜,他倒是应 了自己这个名字,平安喜乐。
明挽昭手指伸进了鸟笼,轻抚着一直珍珠鸟的羽毛,唇角缓缓牵起了笑。
大梁局面如此,必定不稳,可笑安喜如此精明,竟还奢求在他有生之年,一切如旧。
吏部衙门,安喜迈过了门槛,对陆佐贤叩拜。 陆佐贤案上堆满了公务,他眼也不抬,姿态轻慢道:“陛下如何了?”
安喜便也没敢起身,只跪着,规矩说道:“无甚大碍,还需静养。”
“静养。”陆佐贤嗤笑,“你倒是能耐。”
安喜的姿态与在他面前的白檀一模一样,垂眼乖顺道,“奴婢不敢,陆阁老何出此言?”
“你连天子都敢关着。”陆佐贤瞥他一眼,“还有什么不敢的?”
陆佐贤越瞧安喜那副矫揉做作的模样越厌烦,当初选他便是因这人聪明,欲也明显,是贪,贪恋权 势银钱,有贪欲便好控制,谁料这些年倒是把这狗东西的胃口给养大了。
苏晋淮这么一查,陆佐贤方才知道,安喜这条悄无声息的狗究竟在背后都做了些什么,估摸着敛入 府的那些钱,都能再建一个皇宫了。
手下的狗,妄想脱离掌控,那这狗也不必再留。
安喜见他这幅兴师问罪的架势,心里也一紧,垂眸道:“奴婢不敢,只是陛下近日同陆云川混在一 起,奴婢怕坏了事,这才出此下策。”
陆佐贤打开一封信,看都不看安喜一眼,便说道:“是怕坏了我的事,还是怕坏了你自己的事?”
“自然是阁老您的。”安喜恭恭敬敬地说,阿谀谄媚几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陆佐贤笑了,话锋一转,陡然凌厉,“安公公,家底不少吧?”
安喜倏尔一怔,“阁老何意?”
陆佐贤将密信丢下去,“安公公瞧瞧吧,这些年没少赚钱,竟连我也不晓得,可真是好本事。”
他知道安喜爱财,也知道他贪财敛财,却没想到安喜竟这么敢下手。他留在户部的眼线递来消息 后,陆佐贤才惊觉这老太监在他眼前偷偷摸摸干了多少事。
安喜心提起来,膝行两步,上前拿起密信,上头密密麻麻竟是记了他这些年从何处敛财,又敛了多 少,一笔一笔,清楚得很。
“这......”安喜慌了,“阁老,这是从何处来的?! ”
陆佐贤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居高临下,冷笑:“何处来的安公公不比我清楚?这东西连我这儿都有一 份,安公公一一”他眼神蓦地冷下来,缓缓说:“你说御史台的,可会比这个更清楚明了?”
安喜顷刻间满身冷汗,迫己冷静下来,他手中还有天子,还有筹码! “阁老!”安喜爬着往前了两步,隔着桌案卑微叩首,“阁老,救救奴婢!”
陆佐贤的眼神像是在瞧蝼蚁,静瞧片刻,才慢条斯理地说:“安公公,人命值几个钱,生来就定了, 莫强求。”
安喜一顿,“求阁老明示!”
陆佐贤轻缓地说:“破财,免灾。”
安喜俯首,脸对着地面,那一刹那的表情像是要吃人,沉默不过几息之间,他便沉声道:“奴婢,明
白。”
第三十二章 美人剑
安喜走后,左怀道与葛同骞一前一后地到了内阁。
葛同骞近日茶饭不思,眼瞧着那张圆脸瘦了一圈,愁苦道:“陆大人,那苏家父子,跟疯狗似的咬着 下官不放,可如何是好啊?”
左怀道也跟着叹,“刑部落在沈霖手中,御史台国子监又以苏晋淮为首,连刑老二也又和他们站队的 意思,阁老,若再不想想对策,我等危矣啊!”
两人说不上谁比谁更惨,一个衙门遭殃,一个家中遭殃,自城墙坍塌后,兴武军指挥使与都尉皆遭 停职,杨健这个御林军指挥使又抱病在家,眨眼间,禁军几乎已尽数成了齐雁行的兵马。
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敏锐得很,一下就嗅到了大事不妙的味儿。
“怕什么?”陆佐贤瞥了他们一眼,“朝堂再不利,也仅是此刻罢了,国子监内学子大多世家子弟, 苏晋淮他们便是再能折腾,独木也成不了林,再不济,宫中不是还在掌控之中?”
内侍府六局二十四司,都在安喜手中,只要安喜还算听话,天子在手,朝堂再如何不利,也能一点 点扳回来。
陆佐贤眉心微蹙,又说道:“不过宫中也该换换人了。”
宫里能换谁,不言而喻。
葛同骞闻言当即不再哭穷,蹙眉道:“陆阁老,可是出了什么事?”
安喜当年是伺候圣元帝的,一直到如今,在宫中独揽大权,不可小觑。
陆佐贤说:“心思太多,用不得了。”
那老太监贪权敛财,这些年背着他做了不少事,更是一心贪恋此刻富贵,难保不会干出反水的事儿 来,陆佐贤实难安心。
“濯阳如何了? ”陆佐贤的心急分毫不露,像是随口一说,“承宇去了近三年,江东怎还没有消息?”
葛同骞和左怀道对视一眼,谁都没敢作声。岳承宇单名一个钦字,是工部尚书武安侯岳廷古的侄 子,眼下正是江东濯阳的防御史。
当初遣他过去,便是冲着江东节度使位置去的,谁料想一去三年,竟无半点作为,若非仗着武安侯 侄子这一层身份,恐怕在江东只会寸步难行。 半晌,葛同骞叹道:“陆阁老,江东那头有个闻泊京,此人骁勇。多次平匪,他爹又是当年的闻湛老 将军,此人在江东颇有声望,听闻江东六城之中,已隐隐有以此人为首之势。”
“不错。”左怀道附和,又添一句,“此人同陵西昱北走得近。”
“还有江东恒州的叶氏。”葛同骞微微眯起眼,颇为了解的说道:“与苏景词同期的那个榜眼叶澹 然,便是出自恒州叶氏,叶家可是个大商户,这个叶澹然原也不能入仕,亦是带着闻泊京亲笔信寻到了 苏晋淮,才破例准他科考,眼下家族产业交予族叔叶椿管着,他们家那位叶二少更是同闻泊京私交甚
笃。”
“有闻泊京在江东,想将节度使安排成我们的人,着实不易。”
左怀道说:“正是如此,安乾六年陇南节度使孔壁死后,也是苏晋淮从中作梗,将封白露塞了过
“只要苏家父子在一日,我们便始终束手束脚。”
苏家并非簪缨门第,当年苏晋淮靠着褚仁生这位贵人相助,雍德帝驾崩后,明容昼又为制胁陆氏外 戚,连番提拔齐雁行与苏晋淮,这一文一武方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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