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明挽昭不将自己当回事,分明是个瓷娃娃,还自以为是铜皮铁骨,可他晓得明挽昭为何如此被 动,他手中的筹码还不够,便只能将自己也压上了赌桌。
陆云川是生在烈日下的陵西儿郎,桀骜冲动是他的隐忍方式,可偏偏小皇帝正相反,他用隐忍掩饰 杀机。
见明挽昭不答话,陆云川仍旧瞧着他,说:“再这样下去,阿昭,你还能等到天亮么?”
明挽昭仍不曾作声,而是坐直了身,将锦被掀开,撩起明黄锦缎的裤腿,露出小腿灼伤疤痕,玉白 纤细的小腿上,疤痕突兀且狰狞地盘踞其上,占了大半。
“好哥哥,秋月宫大火,换来了你御前值守,我手中多了一把刀。”明挽昭淡淡地笑了,“我付出的 代价自然有回报,今日叶梓安当着苏晋淮和刑烨的面说出皇嗣艰难,明日此事再传入朝野,朝中仍有不 少苏晋淮之流的守旧老臣,这是我给皇姐留的后路。”
陆云川瞧着那一大片深色的疤,即使彼时明挽昭只是想要一枚棋子,可也是这一场火,让他走到了 明挽昭身边。
明挽昭放下了裤子,又倚靠回去,笑说:“来日陆佐贤便是想随便寻个孩子来,朝堂坊间也都便是那 么好糊弄的。唯一的法子便是将知道此事之人灭口,可陆佐贤不敢动叶梓安。”
这事儿唯有叶梓安能办,他虽身无功名,可他背后是江东商会之首,说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何况 身后还站着个闻泊京,闻氏军府都得靠着叶家吃饭呢。
若是叶梓安死在邑京,闻泊京与叶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陆佐贤对江东虎视眈眈,却始终难以撼动闻氏,故而他绝不敢轻易杀了叶梓安。
“不错。”陆云川被他带偏了,话出口才反应过来,想再说些什么,却是无言哑然。
明挽昭的算计他晓得,若是旁人他或许还会赞一句好谋划,可放到眼前孱弱似纤细草茎的天子身 上,便只剩下了心疼。
“罢了。”他扶着明挽昭躺下,回身吹熄了灯,随即翻身上榻,将人揽在了怀里,轻声说了句:“阿 昭,睡吧。”
陛下既无大碍,陆佐贤等人便也准备打道回府,三人出宫时同行在官道上,刑烨沉着脸,说:“陛下 皇嗣艰难,如今长公主又被嫁往北疆和亲,明氏岂非后继无人了?!”
陆佐贤心情不佳,语气冷硬道:“杜院正不是说有望治愈,且等他一等。”
刑烨是朝中的保守派,他虽偏向寒门之流,但手段却温和得多,故而才小心翼翼地维护局面,免得 那一方狗急跳墙,结果今日得知明氏无后,不免生了些火气。
明氏绝后,大梁后继无人,同亡国有何区别,纵使他在朝中如何殚精竭虑,现下也是全无意义!
“当日我便说,长公主身份尊贵,不该去和亲。”刑烨强忍着怒火,语气尚且算是平静,“若是长公 主尚在,大可招个驸马,至少孩子也有明氏血脉,如今这般,我不如辞官归隐去!”
“当日不是也问过长公主了。”陆佐贤说,“她自愿离京和亲,你我又能有何法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刑烨是半个字都不想同陆佐贤说,今日局面全是他一手促就,他又不是个傻子, 怎会不知陆佐贤那葫芦里卖的穿肠毒药?
眼瞧着刑烨要同他争执,苏晋淮唤道:“讳之。”
刑烨顿住。
“罢了。”苏晋淮掩唇咳了几声,哑声说:“事已至此,长公主离京已成定局。陛下的身子能否养好
尚未可知,合该早做打算。”
刑烨忍下了怒意,说:“苏公有何指教?”
苏晋淮边走边说,“明氏素来子嗣稀薄,圣元爷登基时也是仅剩他一人,若是想找皇嗣属实不易,但 雍德帝还是王爷时颇爱四处寻访,或许坊间还有明氏皇子,沿着这条线找一找吧。”
“苏公,说来容易。”刑烨肃然,蹙眉说,“且不说雍德爷究竟有无皇子流落在外,便是有,天下这 么多人,找起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那也得找。”苏晋淮斩钉截铁地吐字,“大梁决不能断送在我们手中。”
刑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狠狠地叹了声气。
“陛下之疾,且先勿要外传。”苏晋淮又对陆佐贤说,“陆阁老以为昵?”
陆佐贤巴不得这事儿谁也不知,一口应下:“季原所言有理,杜院正说的也没错,此事有关皇室颜 面,更何况,一旦传出去,朝臣必定心散。”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走到宫门口,随即分道扬镳。
陆府的马车在宫门口候着,陆佐贤上了马车,陆非池正坐在里头,见陆佐贤脸色难看,说:“爹,如 何了?,’
“陛下无碍。”陆佐贤吩咐马车回府,又将今夜宫中之事告知陆非池,随即忍不住骂道:“这个叶梓 安!坏我大事!”
陆非池眼眸也暗了暗,掠过阴狠,他轻声:“此人留不得。”
他素来敏锐,对陆云川也是如此,只要感受到丝丝威胁,便将人放上了必杀名单。瞧着温和,实则 阴狠暴虐。
“此人也杀不得。”陆佐贤抚了抚额角,叹道:“叶氏养着闻泊京的兵马,江东还未收入囊下,此时 不宜节外生枝。”
陆非池眼眸闪了闪,温声道:“叶氏有钱,闻氏有人,相辅相成,不拿掉江东,终难安心。”
“不错。”陆佐贤道,“想来叶梓安也不会蠢的将此事广而告之,且容他多活两日。”
陆非池垂首,道:“父亲英明。”
第六十六章 风雨
天子卧病,朝臣本早已习惯那龙椅上空空如也,只是有些人今日面色不怎么好,甚至是忧心忡忡, 一场早朝因心不在焉的朝臣而匆匆收尾。
宫道上,陆非池揣着袖子慢步,他瞧着不少世家臣子都凑到了父亲身边儿去,想也知道为何。
正沉思着,一抬头,蓦地发现前面一道熟悉人影,当即眯了眯眸,快走两步上前去。
“苏大人。”陆非池笑得斯文,与苏景词并排走着,温声说:“昨夜之事,你可晓得了?”
两人都将对方视作眼中钉,平日从无交集,苏景词也不曾给他什么好脸色,语调也如公事公办一 般,“陛下染疾,自然晓得。”
“你我心知肚明,我问的不是这个。”陆非池说。
苏景词目不斜视,“不曾听闻别的。”
“是么? ”陆非池笑了,自顾自地说:“昨夜内阁下令,太医院必然不敢将消息外泄,可今日早朝, 我观朝臣晓得此事的已然不少,苏大人,你说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苏景词面不改色,脚下步子却快了几分,“恕下官失礼,衙门尚有公务,下官先走一步,陆大人自
便。”
昨夜宫中风波他确实不知,还是今早早朝前听苏党朝臣说的,但这消息从哪泄出来的却不可知。唯 一的明氏后裔子嗣艰难,长公主又远嫁和亲,这与亡国之兆有何异?
这等消息内阁既然已下令封锁,如陆非池所言,太医院怎敢妄言?苏景词袖内双手紧攥,若陆氏当 真欲谋反夺位,这消息多半便是陆氏搞的鬼。
可陆非池方才凑来一番话,是当真无辜,还是贼喊捉贼?
苏景词一时不敢妄断。
朝中乱子明挽昭不瞧也猜得到,他服了药,天将明时才勉强睡熟,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
白檀伺候着梳洗后,又唤人端了热着的牛乳小圆子来。
“陆大人吩咐的,给陛下解酒。”
明挽昭左右尝不出味道,牛乳还是药汤都无所谓,端来舀起一勺咽下。
白檀则垂首向他禀报内侍府大小事务,宫中内侍府统管六局二十四司,从前是安喜管着,后来由长 公主接手后肃清了不少人,如今便只能白檀看顾着。
“奴婢醒着神呢,尚未出大乱子。”白檀将天子吃净的接过来,又递上锦帕,复道:“奴婢在外是陆 指挥使安排的人,宫中也无人敢造次。”
明挽昭又起身去喂鸟,瞧着两只小白团,笑意不及眼底,只说道:“做的不错。”
白檀犹豫须臾,轻声说:“奴婢只怕陆阁老插手。”
“不妨事。”天子声音很轻,将指尖伸进了鸟笼子,任由小珍珠鸟蹭来蹭去,笑意忽而深了几 分,“朝堂近日不得消停,他恐怕无暇顾及内宫。”
老狐狸们都太能忍,僵持了这么些年,也该活动活动了。
惊鸿坊,江舟人还在外并未回来,铺子里伙计正擦拭着前两日做好的珠钗,隔帘忽而被掀幵,伙计 抬头瞧去,面色一凛,起身正色道:“主子。”
陆云川应了个嗯。
伙计便自觉道:“店里现下就属下在。”
说着,也机灵地去给陆云川斟了杯茶,“刚煮的,主子暍茶。”
陆云川没暍,问道:“江舟那边可有消息?”
伙计斟词酌句地道:“属下已将猎场刺客一事传信予他,掌柜的回信中尚无进展,宫女荷青出自掖庭 局司衣司,是陛下登基那年入的宫,陇南夏州人,掌柜的此番便是前往夏州去查,一个大活人,总归能 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陆云川又嗯了一声,褐眸蕴着沉色,又问:“金燕楼呢?”
“也无异。”伙计道,“当日刺杀一事,金燕楼名声有损,来往恩客不多,前两日老鸨将楼中年岁尚 小的丫头卖了不少出去,又有两位年轻姑娘进楼,这本也是寻常,不过...这个妗如恐怕不只是个青楼老 鸨那般简单。”
陆云川抬眸,示意他继续说。
伙计会意,道:“这个妗如不止做皮肉生意,低价卖来男童女童,又高价卖出,伙同陆氏做了不少这样的生意。”
陆云川稍稍颔首,指尖摩挲着佩刀的刀柄,说道:“这个女人还瞒了不少事,且让她再活一段时日, 顺着这条暗线往下查。”
他稍微顿了顿,又说:“查查她把那些小孩卖哪去了。”
伙计躬身应是,“属下明白。”
大梁眼下是个什么状况,朝中群臣无一不知,明挽昭也乐得看戏,陆云川回宫时,他这个柔弱天子 正在擦拭斩月。
陆云川解下沾满寒意的斗篷叫白檀拿下去,这才靠近明挽昭,说:“这几日朝中看似平静,暗流涌 动,风雨欲来似的。”
明挽昭手一顿,也不曾抬头,自几日前因天子子嗣艰难一事传出起,邑京的情势便愈发严峻且紧 绷,他意料之中。
天子专心擦刀,从容道:“端看他们怎么想了,若明氏当真无后,除非过继给我一个儿子,只不过从 前都是自明氏旁系中过继,可惜圣元爷一根独苗,膝下公主皇子死的只剩下两个,如今明氏已无其他旁 系了。,’
他眼眸掠过暗色,耐人寻味地低声说:“倒是苏晋淮,愈发叫人猜不透了。”
陆云川倚靠着而坐,将靴榻上了小几,抱肩道:“不声不响的,他近日像是在纵容陆氏,甚至连你故 意放出去的消息也没想拦,任由发展,若不是破罐子破摔,恐怕就是有别的事在其中。”
“这人也不可尽信。”陆云川总结。
明挽昭不语。
世家与寒门之间矛盾自古便有,是理念不合,也是利益纠缠,皇权至上时百官朝拜,重用世家时尚 且算是相安无事,但当年褚仁生提拔寒门,便是动了世家的利益。
世家怎能容他?于是褚氏灭门。
苏晋淮是褚仁生的门生,当年也是明容昼的老师,他是帝师。
明容昼在世时,苏晋淮也算尽心竭力,不是如今这般温和隐忍的做派,他几乎锋芒毕露地与世家叫 板,比他的先生褚仁生还要激进。
反倒是建元年间,苏晋淮愈发收敛了锋芒,以至如今陆党与苏党对峙,实质性的冲突却少之又少。
明挽昭轻声说:“他采取的手段变了,无论是皇伯父在位,还是父皇在位时,他都有可以辅佐的君 主,故而一腔孤勇地与世家争高下,不死不休一般,自我登基后,他才收敛了些。”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昵? ”陆云川给他剝了颗栗子,将栗子肉塞进天子嘴里。
“晤...陆...! ”明挽昭瞪大眼。
陆云川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苏晋淮和陆佐贤针锋相对这么多年,说句不死不休也不为过,他是能 臣,也是忠臣,若是大梁忘了,他能做出以身殉国这等事来,如今沉默实在不合常理,你上点心,小心 他些。”
明挽昭将栗子咽了下去,蹙眉说:“剝好了就放着,朕自己会吃。”
陆云川便将又一颗剥好的栗子搁小碟里,笑说:“臣遵命,陛下还挺难伺候的。”
“无需你伺候。”明挽昭睨了他一眼,将斩月收还入鞘,随即捻了那颗栗子肉一点点地啃着。
陆云川没辙,老实服软,“行行,闹什么脾气呢,我乐意伺候你,行了吧?”
明挽昭不吭声了,搓了搓指尖,又说道:“明氏若是寻不到下一任太子,陆佐贤说不定要被逼得狗急 跳墙,禁军较之于兵部折冲府终归势弱,你近日也当心些,注意岳廷古的动向。”
“放心,留意着昵。”陆云川微微眯起眸,眼里不经意间便流露出锋芒,“就怕他按兵不动,若是一 动,陆氏的气数也就尽了。”
陆云川几乎有些迫不及待。
他当日入京便是寻仇来了,如今安喜已死,杨健也必定回不了京,只剩下在背后布局谋划的陆佐 贤!
血债当以血来报!
明挽昭眼神有些发空,缄默了良久,才说道:“听闻乔自寒回陇南去了。”
陆云川知道这事儿,便说:“是,前几日就动身了,还当这回苏晋淮会把人给留下,想是瞧邑京风波 未止,怕是要等尘埃落定才召回来。”
“是么。”明挽昭像是自问一般,他总觉得何处不对,苏晋淮鼎力相助的状元郎,总不会是让他做个 花瓶,待邑京平定后来做个京官坐享其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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