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朗觉得很累,已经活不下去的累,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活下去。
想死而不敢死,放弃尊严,苟延残喘,也要保住性命,将这座泰山送到终点去,这是他的承诺,亦是他们的委托。
即便现在,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局面,他仍是,仍是想要活下去。
可是,一个死去的灵魂,一个残破的身体,即使想走,还能走多远呢?
他靠着梅柳生,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土堆,在这里,有他在意的很多人,他曾以为,来到此处,他会哭,会了断性命,然而现在,他确实出奇的平静。
望了片刻,他道:“你看,他们来接我了。”
梅柳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随后低下头,道:“你的命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他说着,低头亲了亲苏清朗的墨发,低声道:“清朗,你不会死,也不应该死,你会好好的,跟我一起活下去。”
带着苏清朗离开,回到府中,不知是伤怀,还是在乱葬岗中受凉太久,苏清朗的情况果然变得很坏。
起初,只是虚弱和疯魔,性命倒还留在他的身边,清醒以后,却如回光返照,昙花一现,用尽力气,又迅速地凋萎。现在,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御医一个个束手无策,不敢施针,更不敢用药,蔡钧陆逊与苏府的人守在外面,梁氏哭天喊地,已经昏倒了好几次,就连这些天,一直失踪不露面的孙子仲,也闻讯赶来了。
梅柳生坐在床边,腿上枕着苏清朗的头,怕他枕得不舒服,又用手小心托着,坐了半天,身体僵硬发酸,已经麻木,却始终没敢动一下。
回想数月之前,他们在亭中遇到的那位道士,当时那人便断言,苏清朗此生活不长久,当时以为那道士疯疯癫癫,一派胡言,不成想,竟是一语成谶。
梅柳生想到这里,眼前一亮,顿时看到了希望,他转过头,立即向下人吩咐:“来人!”
见几个人应声进入屋中,他才道:“给你们两天时间,给我找一个人出来。”
见那些人领命出去,他才看向屋中的御医,静默片刻道:“我知道,清朗情况危急,故而,并不想为难你们。不过,请诸位尽力而为。至少,在这两天,保住他的性命……”
说着,他将苏清朗放下,微微低首,向他们郑重道:“拜托了……”
御医们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可能拯救苏清朗的性命,不过看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神情,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随后,便见梅柳生迈步离开,跟着下人的脚步走了出去。
第166章 长安再会
梅柳生正想去寻人,没想到,那人却自己撞到了他的手上。
那时,一行人骑着马往边城的方向赶去。没想到,刚刚拐弯路过长安城中的一座酒馆,便见那疯道士正在里面喝酒,梅柳生下了马,走到他的跟前,向疯道士深深施礼道:“道长原来在此,晚生正要出去寻你。
疯道士看了他一眼,眉目含笑,并没有说话,而是接着喝酒。
片刻后,才道:“我说咱们会在长安城里见面,怎么样,这话儿没说错吧?”
梅柳生心中焦急,无意与他周旋,又拱手道:“道长,人命关天,还请随晚生到府中看看,若道长能救清朗的性命,晚生感激不尽。”
疯道士的一只脚,踏在旁边的凳子上,打了一个呵欠:“年轻人,急什么?”
梅柳生见他神情悠然自得,甚至迷迷糊糊地想要睡觉,不由更加着急,皱眉道:“道长,清朗情况危急,刻不容缓,还请……”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疯道士抬手制止,随后又指向酒楼里间道:“我叫了这里的花雕酒,酒不上来,我是不会走的,你若想要救人,就老老实实等着。”
若是一般的事,以梅柳生的脾气,早就一柄剑横在他的脖子上,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可是,这件事情关系到苏清朗的性命,他半分都不敢冒险,只能忍着心急退到一边,干巴巴地等着。
片刻后,果然见酒楼的小厮将酒坛呈了上来,疯道士将酒尽数倒进自己的葫芦里,摇了摇,这才站起身:“走吧……”
回到府中,御医们正围着苏清朗施针,疯道士拨开众人,看到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苏清朗,不由微微叹气。
他将银针小心翼翼拔了出来,又伸手将苏清朗扶起,众人屏住呼吸,期待着他能有什么妙招,能把苏清朗救回来。
然而却见他伸手探向了自己腰间的葫芦,还未回过神,便见他将刚刚买来的花雕酒尽数倒进了苏清朗的口中。
酒花飞溅,打湿了苏清朗的衣裳,梅柳生一惊,上前几步,想要阻止:“道长!”
就连屋内的几个御医也怒了起来,纷纷指责道:“胡闹!太胡闹了!”
却见疯道士恍若未闻,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黑乎乎的丹药,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苏小公子,老道士没有旁的本事,只能帮你至此,剩下的,只能看你自己了。”
将丹药喂进苏清朗的口中,随后将他放下来,自顾走到房中的桌边坐下来,翘着腿开始喝酒。
“人参,鹿茸,雪莲,蛇血……”
一位年轻的御医喃喃说道,之后又苦涩的一笑:“皆是大补的药材,以苏大人现在的身体,根本受不起的……”
疯道士瞥了他一眼,颇有些意外:“你这小大夫,鼻子倒是挺灵的,不过你说的虚不受补,是在调养时应当注意的,这位小公子已然如此,暂时吊住他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若是连命都没了,还调养些什么?”
御医虽对他的方法不赞同,但这段话倒是在理,出于尊敬前辈的心理,也没说什么,仅是冲他受教般低了低首。
事情未有结果,仍不知道效果好坏,梅柳生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站在房中静静地等。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听苏清朗突然咳嗽了一声,趴在床沿一边咳嗽,一边呕吐了起来。
梅柳生眸中一亮,正要上前,却被苏浙善和梁氏抢先一步,见他们趴在床边守着,根本没有他的位置,便没再过去,仅站在一边看着。
将腹中的酒水吐得差不多之后,苏清朗缓缓抬起了头,看到苏浙善和梁氏身后坐着的人,又微微一笑:“道长……”
他刚刚恢复了一些,身体尚且虚弱的很,刚刚说出了这一句,便又咳嗽起来,倒在床上,却努力挣扎着想要起来。
苏浙善见此,起身坐在床边让他靠着自己。这时,疯道士也走了过来,道:“小公子看样子,受了不少的苦。”
苏清朗笑了笑,半是自嘲地道:“不过庸人自扰,自作自受罢了,让道长见笑了。”
道士看了他片刻,又道:“我说你这一生曲折坎坷,却没想到,小公子却还是这般豁达明朗,当真人如其名。”
苏清朗现在神思清楚,不像前几日,至少已然能够与人正常对话。
听此,他接着道:“曲折也好,坎坷也罢,道长你我不过偶遇,却能来此救我性命,可见上天待我,终是不薄。”
疯道士望着他,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老道士果真没看错人,苏小公子,不若抛下眼前一切,与老道一同云游吧?”
梅柳生皱了皱眉,似有不悦:“道长何出此言?”
疯道士笑了笑,答道:“以苏小公子的聪明,定然知道我的意思,立在台风口上,终究不是一件好事,若现在放弃,不失为一个保全自己的出路。”
苏清朗神情一滞,随后道:“道长好意,清朗心领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里有我的家人,朋友,还有我的君主,清朗责任未完,尘缘未断,像我这样的人,跟在道长身边,只怕自己还未避世,倒将道长拉入这万丈泥淖之中。”
见他如此说,疯道士也不再坚持,最终道:“如此倒也罢了,老道士最后奉劝公子一句,切勿思虑太过,伤怀太过,凡事量力而行,不该自己的,亦不必揽在身上。”
苏清朗颔了颔首,道:“是,清朗谨记道长教诲。”
病也看完了,话也说完了,疯道士转身就走,梅柳生再三挽留,都没有效用,只能向他致谢,送他出去。
苏清朗现在还无法走动,自然不能相送,蔡钧与陆逊见此,便与梅柳生一起,送那疯道士出门。
走到院中,疯道士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梅柳生道:“再好的法子,也只此一次,老道士见那苏小公子性情洒脱,与我颇为投缘,故而来此相见,今日他既不愿意与我走,我与他尘缘已尽,以后不会来此,你们也不必再找我。”
陆逊心直口快,闻言不由撇嘴:“什么嘛,人家不愿意与你出家当道士,你便不过问人家的死活了?”
疯道士看向了他,微微一笑道:“不是不过问,而是过问不了,我已说过,再好的法子,也只此一次,再有下回,便是找到我,我也没有法子了。”
他说着,又看向了梅柳生:“与其寄希望于别人,不如想想,你们能为那位苏小公子做些什么。”
梅柳生的眉头又是一皱:“道长的意思是……”
疯道士看了一眼房间,答道:“那位小公子此次是没死,不过,却也早已没有了活着的希望,人生在世,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一口气撑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活着,谁还能救得了他?”
梅柳生思索片刻,回过神来,又向疯道士拱手道:“多谢道长提醒,晚生明白了。”
他直起身来,又道:“从今以后,他想做的,我们都会为他做,不会再让清朗思虑忧心了。”
疯道士点了点头,又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转身继续往前走,说道:“不过,有些事,你们也须得拿捏清楚了,这心里的弦一旦松开,或许人就垮了,彻底撑不下去,死得更快,也不一定……”
听他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陆逊更是不服气,指着他的背影道:“哎,你……”
蔡钧将他拉住,随后看向梅柳生:“梅……梅大人,你打算……”
梅柳生垂下眼帘,接着道:“一直以来,清朗心中所想,不过一事,我会替他完成,更何况……”
他顿了顿,又道:“这件事,我早就有所打算,即便没有清朗,也会做得。”
蔡钧心中激涌澎湃,还是提醒道:“这件事,很有风险,皇上他不会主动认错的……”
梅柳生笑了笑,淡淡道:“此事势在必行,认不认错,已不由他来决定。”
其实,他仍是有些私心,若皇帝当真打压此事,让苏清朗看清皇帝的为人,那么兴许就会死心,选择与他在一起。
陆逊看了看蔡钧,又看了看梅柳生,道:“苏大人是想平反冤案不假,不过你们也别忘了,此事还牵扯到谁,那位孙大人……”
说着,看了看苏清朗所住的房间,压低声音道:“苏大人与他多年同窗,感情深厚,可否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梅柳生沉默下来,紧接着,又微微苦笑道:“清朗向来聪明,你以为连我们都看得出的事,他却还不知道么?”
转身望着不远处的房间,喃喃道:“有些事,既然知道了,却还不动声色,只怕他心里已有打算,既然这层帷幕,无论如何也要揭开,与其让他费心劳力,倒不如让我们来做这个「恶人」,兴许,还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蔡钧与陆逊嗯了一声,低下头,一时感慨,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又听梅柳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暴风雨就要来了,曾经欠下的债,是时候该还了。”
第167章 后会无期
梅柳生当朝弹劾秦翦,说他结党营私,陷害忠良,请求皇帝为谢玉等人平反。
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以及身为皇帝的威严,皇帝自是百般阻拦。
没想到,满朝文武,有一大半的官员站出来复议,就连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苏清朗,也呈着一封奏折上殿,跪在地上恳求皇帝重审此案。
那封奏折上,清楚言明自己当年的苦衷,以及谢玉他们与自己的计划,情深意切,字字泣血,令人不禁伤感落泪,之后更是呈上了这些年,在秦翦身边收集到的证据,言之凿凿,根本无法反驳。
可惜皇帝仍是不肯,当众将龙案上的奏折拂落在地,甚至命人将苏清朗他们拖下去,关键时刻,孙子仲认罪坦白,说出当年的事,皆是自己与秦桓的设计,苏清朗所言,一字一句,都是实情。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皇帝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答应梅柳生等人的请求。
三司会审,当年的案情全部推翻,这个消息一经放出,满城欢庆,而苏清朗的尚书府,却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却突然成了潜入敌营的内奸,任谁一时间都接受不了。
虽然苏清朗尽心竭力平定了秦翦的叛乱,虽然苏清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触怒龙颜,拼死争取了重审案件的机会。
在他们眼中,苏清朗不过临阵倒戈,是个没原则的墙头草罢了。
现在秦翦倒了,又巧言令色将自己粉饰成受害者,其实最坏的便是他。
所幸那时,苏清朗并不在府中,而是在梅柳生的家里住着,那些人并没有找到他,故而没有受伤。
倒是管家和几个下人,被人打得满脸是血,没有办法,只能去梅府请他拿个主意,苏清朗望着他们,只默了会儿,便让他将尚书府暂且关闭,府中的下人奴仆也给足了银子,遣散回家躲避一段时间。
陆逊对此很是不解,望着管家他们离开的背影,不由疑惑道:“怎么会这样……那些人,为何不信?”
蔡钧试探地看了看梅柳生,没有回答,倒是苏清朗淡淡一笑,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道:“你看这是什么?”
陆逊看向他,更加不解:“一杯茶?”
苏清朗将杯盏搁在桌子上,道:“陆小哥你看到的是一杯茶,兴许旁人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杯子,其实都不太对,最全面的应该是一个杯子,里面装了一大半的茶水,只是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那一面,以为自己是对的,而忽略了事情的另一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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