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
清冷的笑意渐渐爬上伊万的脸。他更用力地抱紧了这具身体,几乎要捏碎掉。唯一没有被这笑容浸染的眼睛,阴冷黑暗如同最怨毒的诅咒。
Feb.19.1860
那头北极熊带着一身酒味冲进房间时,王耀训练有素地躲开了他的袭击,随手抓起个花瓶举在面前表示你敢过来我就动手——介于每次都能压得自己感受到断气的痛苦,在多次折磨之后王耀已经完全练习出最安全的躲避技能。
伊万用湿润微醉的眼神望着警惕的王耀,露出一脸孩童般的纯真,连嗓音也是软软的带了撒娇的成分:“今天是送肉节哦,小耀换好衣服和我去领地吧~”
这……这个人是谁?
一阵寒栗感让王耀浑身打了个哆嗦。
托里斯从门框后抖抖索索探出头,向不明状况的王耀解释:“那个,伊万先生刚刚和客人从宴会上回来,喝了不少伏特加……”
见王耀没有回答自己的话,伊万张开双臂再次扑了过来,王耀条件反射性地将手中的花瓶砸下,却完全没有影响到伊万脸上春意盎然的笑容:“我已经叫托里斯帮我套好马车了,不过今天托里斯要照顾娜塔莎,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去。谢辽莎跳舞很好看噢,去了你就能看到……”
谢辽莎又是哪个家伙?
“不去的话,我就杀了你。”瞬间变冷的语调让整个房间降了好几度,伊万自顾自地欢呼着把围巾解下来缠住王耀的脖子,低声嘟囔道,“不要着凉了,嗯,这样就穿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气管!我的气管!”王耀拼命拉扯着脖子间的凶器,在被拖走时对托里斯伸出求救的手,后者左右为难地干笑着,说着这是我们的节日你就好好享受之类的话语,鞠了一躬算是送行。
从房子里出来后,在被勒死之前王耀终于挣脱开,躲开伊万打算把他扛上马车的举动,自己先行一步钻进车篷。
能离开这个全部是水的鬼地方也不错。王耀坐在马车里快速思考着,余光瞟到一旁还未酒醒的伊万,对着那人温暖的笑容毫无抵抗力。
——我不愿自己被过去束缚住,可是我看不清面前是什么样的未来。
——所有的回忆都已经溺死。
第27章
我说了等我回来。
破坏约定的是小耀啊。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王耀趴在马车窗口看外面逐渐放慢的风景,回头问伊万。那名斯拉夫人正抱着酒瓶一脸恍惚的傻笑,很迟钝地摇头,站起身来时随着马车停止而摇晃着压到王耀身上。
“已经到了。”
伊万拽住王耀的手,步履散乱下了马车,拒绝了马车夫的搀扶。有些寒意的凉风吹得他一头淡色发丝四处乱翘,配合微醺的表情总让王耀想起某种笨重的大型动物。
“小耀你看,从这里往西,大概有十几个圣彼得堡那么大,然后再往南,都是我的领地哦。”伊万带着黑手套的手划了个大致的方向,最后按在王耀胸前,“我让他们在所有的山上和田里都种上了向日葵,到了夏天就全是太阳花了。”
狭窄的山间小道两旁全是淡金色的茅草丛,被风吹得呼呼响。他们下车的地方刚好是山谷口,所有的风都发出呼啸的声音从他们头顶飞过去,穿过极为细长的谷口,消失在阳光灿烂的光线中。
王耀觉得自己大概是笑出了声,因为虽然皱着眉,指腹挡住的嘴唇还是会向上弯。
“这种小事还要记得,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收买。”
炫目般温暖的季节,走街串巷卖花的姑娘,盛满篮子的金色花朵。抓着向日葵跑向那个人,细碎的毛刺扎痛自己的手心。
温柔得要被溺死的回忆。
如果一不小心,就会被彻底淹没,再也回不来。
因为所生活的现世,实在太残酷了……
笑闹歌唱的声音远远传来。等他们穿过山谷,展现在面前的是霎时间变得极为宽阔的农庄。从茅草丛里被风卷起的白色绒毛飘浮在空中,随着舞者的动作飞散开来。
左上角的空地上有人搭建了篝火,正在给烧烤中的野禽肉刷上香料,甘冽酒香和食物的味道一齐钻进肺腑。
很多人在跳舞,在大笑,露出了胳膊拍响手掌,跺脚。大红的裙摆翻飞起来,热烈而张狂。
边上一个弹六弦琴的小伙朝这边挥了挥手,叫喊被湮没在音乐和歌唱舞蹈间:“布拉金斯基先生!好久不见!”
伊万笑着说了什么,由于太过吵闹连王耀都没听到。
更多的人朝着他们看了过来,摇动着手中的毡帽和手套。空中扔过来牛皮酒袋,被伊万稳稳接住。
“你原来这么受欢迎吗。”
王耀心情很复杂地伸手拉住了正灌酒的伊万,“喂,别喝了。你从下午开始就没醒过!”
“你见过哪个——哪个领主会被他管辖的农民当面表现出讨厌的啊。”拖长了的语调,被酒气呛住,化作一个小小的酒嗝。伊万俯身把额头靠在王耀肩膀上,干瘦的骨头硌得他脑门痛。吸血鬼好像没办法吃胖,他模模糊糊的思维中想着这件事。
人群中最为显眼的女孩随着跳舞动作转到了外围,拎着大红色的裙摆跑过来,是个金发碧眼的可爱姑娘。因跳舞变得红扑扑的脸上绽放着快活的笑意,这气氛甚至感染到了只是站在这里的二人。
“嘿,领主大人,您带了朋友过来吗?接下来是双人舞,我还缺个舞伴,让他和我一起怎么样?”那姑娘向王耀伸出手等待接收邀请,调皮地吐舌头,“因为领主大人个子太高我实在很吃力。”
“不行,谢辽莎,小耀只能是我的舞伴……”伊万想要抱住王耀,紧接着少女的问话却让他停滞了半秒钟,足够王耀迅速躲开。
“是这样吗?可是您旁边这位明明是男性……”
“是的我愿意做您的舞伴!”
未等少女的话音结束,王耀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感动万分地说道:“虽然我跳舞很糟糕不过我会努力的,亲爱的!”
看到没,看到没,多么聪慧的姑娘啊,第一眼就能认出我的性别……
被欢呼着拉跑的王耀兴奋地回头向伊万表达这种感人肺腑的心情,却看到对方沉浸在深深的打击中半天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他的身躯就被卷入了欢乐的人群。
竖琴划出流水般欢快的曲调,所有人踩着鼓点开始新一轮舞蹈。小跳,背手,交叉手臂,转圈。刚刚弹奏六弦琴的小伙随着舞步擦过谢辽莎的身边,憋红了脸低声说话。
“你喜欢果戈理么?”
“我比较喜欢晚餐牛肉上的柠檬汁。”
她笑着堵回了那不知所以的问话,和王耀互换了位置,狡猾地冲着王耀眨眼。
远远地似乎有人在叫喊王耀的名字,被歌唱声彻底压下去。
“我好像急坏了那位领主大人呢。”
王耀摇头,倾听着女声深厚悠长的歌唱,跟着所有人的动作高高举起胳膊。热烈粗犷的舞蹈,几乎没有什么规范束缚。在下一次那女孩与追求者擦肩而过时,她放开了王耀的手,把他向后推去。柔软的棉质围巾轻轻擦过他的耳朵,宽厚的臂膀拥住了他。
伊万的声音也被酒意熏染得湿润醉人,随着吐息喷在王耀头顶。
“抓到你了。现在小耀是我的舞伴哦。”
篝火把傍晚的天空染上明亮的色彩,也让伊万紫色的眼瞳增添了些许耀目的光。当王耀仰头时,浅若微风的吻落在了他额头上,睁大的眼睛在伊万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只是一刹,王耀产生了自己被完全锁在伊万身体内的错觉。
舞阵再次随着音乐转换而变化了阵型,很多人互相握着手搭桥,末尾的双人钻过去然后站在最前面再次高高举起胳膊,拥挤着碰撞着玩得很开心。被人流推搡到那附近时,伊万握住了王耀的右手一同从狭窄的空隙中钻过,因自己身形过大而不得不努力弯低了身子,不知哪个混蛋趁乱给自己来了一脚,等钻出来时伊万的头发已经跟鸟窝一样;他一边在人群中找着捣乱的混账一边看到王耀侧过脸来大笑,和他握在一起的手正紧紧攥着自己。
“是你自己要玩的,活该!”
啊啊。
原来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可是就算这样,狂欢后紧握的双手也会分开。
没有什么是不会结束的。
“……伊万?”
他回转了神,对上王耀疑惑的神情,微笑着用中指在对方脑门上弹了一下,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天色已经入夜,跳舞的人群渐渐散开,更多聚集在烧烤肉食的地方。有人坐在山坡上拉着手风琴,因醉意而把调子搞得乱七八糟;伊万走过去接替了他的位置,低垂了头颅拉出一段悠扬的音色。
低沉的带了颤音的语言,唱着王耀从未听过的抒情民谣。
马车飞奔,铃声清脆。
看,远处灯火闪烁光辉。
当我此刻追随你身后,
烦恼忧虑都消失无踪。
任欢乐青春它一去不回,像指缝间漏去的水;
让三驾马车飞奔向前,载着我们年年岁岁。
年年岁岁……
永生永世。
亚瑟站在庄园别墅的大门前,呆滞看着前方。拉开铁门时,半凝固的血液抹在洁白手套上,拉开丑陋的痕迹。
“这算什么啊……”
沉沉黑夜被闪电劈开,照亮他面前死状凄惨的尸体。躺在草地上的,挂在房子尖角上的,没有一具完好。浓重腥甜的味道沉淀在爱丁堡的天空,一点点变硬固话,始终无法消散。
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在房子高处钉着一具女佣尸体,长发和空荡荡的裙子被风卷起,深色血液从她身体一直流淌下来,画成了触目惊心的形状。
“这算什么啊!”
如果毁掉最后的栖身之所!
你是否还可以装作听不到暴风雨的来袭?
阴谋与恶意永远与我们如影随形。
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
第28章
Feb.21.1860
送肉节第三天的夜晚,王耀一直坐在山谷出口那处斜坡上,叼着一根茅草漫无目的看着农庄里的人来回忙活。用干木头疏散搭起的几处火堆上吊着白铜水壶,嘶嘶的鸣叫声间杂在人群嘈杂的声音之中。有个小孩用枯树枝敲打着水壶,固执而单调地反复重复着这一动作;之前生性活泼的那位姑娘正抱着满满一怀的麦秸,极为灵活地从人群中穿过去,身后跟着唯唯诺诺的小伙子不知说些什么,被她用麦秸摔了一脸。
过了一会儿伊万从农庄内走出来,有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紧随其后,手中捏着几张纸挥舞着激烈的动作,像是在极力争论。伊万停住脚,回头对那人微笑着说话,老人脸上便显现出了惶急的表情。
王耀突然想起曾把自己招入爱丁堡那座庄园的老管家,也是戴着褐色的玳瑁圆边眼镜,有着操不完的心,时常把佣人的过失都揽到自己身上。是唯一对亚瑟血族身份知情的人,负责定期更换佣人农夫和其他一切杂项,这些在王耀呆在庄园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已洞悉。
少爷是个好心的人,上帝会永远保佑他。这是那位老人经常唠叨的句子。一遍遍像是自我暗示般的确认,却总是刻意不让任何人接近亚瑟,就像那次麦田中挡在自己身前向亚瑟道歉一样。
——是害怕吸血鬼会伤害人类的表现。
王耀用力抓挠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干脆仰身躺倒在长满茅草丛的山坡上,牙齿来回咬着那根满是辛辣味儿的草。视线中是铺满星尘的暗色天空,无数光芒汇聚成银河从头顶正上方流泻过去,落入覆盖着雪的连绵山间。
温柔而黯哑的嗓音紧贴着自己的耳神经,轻声说道。
你们都善于欺骗。
他反射性地绷紧了身体,从柔软的茅草中弹跳起来,茫然看着空无一人的山坡。血腥气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并缠绕住了疼痛的眼球。剧烈而病态的喘息撕扯着干渴的喉咙,盖过了其他一切声响。
“这也算是……算是我的错吗?”
王耀捂住晕眩的额头,用力按压着,把所有狂躁的情绪都按压下去。
混账……
“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我明明让人看着你别乱跑。”
冰冷山风送过来那人带着笑的话音。不知何时走上斜坡的伊万挑了个王耀身边的位置坐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些家伙真是巴不得从我身边逃跑,一个个都学着别处的样跟我要自由,”伊万手中的水管把脚边的杂草全部拨得乱七八糟,一边用了尾音上扬的快乐语调说道,“奴隶身份不好么?我又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
这些事王耀隐隐也听到过一些,从谢辽莎和别人的交谈那里。用充满羡慕的口吻,说着四处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奋争。那些热烈的充满希望的火焰从来都无法蔓延至布拉金斯基家族的领地,只变成了遥远的传言。
王耀看着伊万脸上捉摸不透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就很刺眼。
“只要是人,不都会想要自由么。”
“小耀也是这么想的?”
伊万用水管的一端遥遥指着农庄前空地上欢笑的几个人说道:“在我面前装作和乐融融的样子,背地里不知道策划着什么叛逃的事情。其实比起这种开心的假象,我更喜欢看到他们哭泣痛苦的模样啊。”
明明是再温和不过的语气,每一个发音却都煽动着王耀永远不肯停息的躁动情绪。
手臂被那人抓住了。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伊万仰头望着王耀,带了困惑和不解,“为什么看起来很嫌恶我呢?”
“是很厌恶,没错。”王耀甩开他的手,拎起那人脖间的围巾,“那个伊万去哪里了?会珍惜人会尊重人的伊万在哪里,在我面前的又是哪个冒牌货,用了这相同的脸相同的名字把我的记忆全部抹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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