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欲借此将自己变成众矢之的,在众怒难平的汹涌中承受万箭穿心的痛苦,一如当年自己加诸于他和晓万山的一样。
封璘都知道。
既然是先生的心愿,那么。
他又怎么能不照做呢?
“过两日,请玉非柔来。”
*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座废弃多时的旧城墙,瓦片掉落,瓮城半面坍圮。透过残缺不全的女垛望去,正好能看见落暮时分的夔川渡口,晚霞铺地,浪耀碎金。
“先生的折俸之法果然奏效,才过一周,便已凑齐修筑炮楼所需的七十万两银。”
封璘走来,替沧浪捋平衣上风领,“本王下令从江、兖两州调来了百万块青砖,坚若磐石、牢不可摧。往后凭哪路宵小的炮火,都不能伤及钦安县城的一寸土地。”
顺着手指的方向,沧浪只见滔滔海面,船已定锚靠岸。大块端正四方的青黑色砖石被军役搬运下来,整整齐齐码放如山,几乎铺满大半个港口。
浪势汹涌,一如三年前狼奔豕突的倭寇,冲击着并不坚实的堤岸。沧浪突然想,要是三年前的城破之夜,他目之所及处也有这样一座山,贼人便不会那么轻易兵临城下,那个老兵不会死,钦安不会惨遭屠城。杨大勇与他,也不必背负着万世难洗的污名。
念及此,他撑在墙垛上的手臂倏尔绷紧,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冷?”封璘柔柔覆住沧浪的手,感受那战栗在他掌心被放大。
“折奉之法实行后,各地可有闹出风波?”
封璘道:“如先生所言,天下之事皆为利来,官员利益受损,自然是要闹一闹的。闽州三地的官场又与京中沾亲带故,在朝也少不得弹劾本王的奏折。不过还好,眼下尚能应付。”
沧浪迟疑一瞬,问:“你,就一点不害怕?”
封璘没有直接回答,偏头盯着他,像在看一个经年旖旎的梦。沧浪被看得百般不自在,欲抽身离去,封璘却加重了力气握牢他的手:“先生是在担心我吗?”
这个问题沧浪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只听封璘在耳边叹:“很多年前,有个人也这样问过我。那时候我刚杀了一头误闯进来的母狼,被咬掉一指,满手满身都是血。他替我包扎时又气又疼,质问我怎么就不知道害怕,毛都没长齐的乳娃娃,敢跟野狼斗。”
沧浪下意识低头,看他完好无缺的手指。封璘哈哈大笑,左手离了他的,举在面前晃了一晃:“先生当真不知,本王这只手天生六指,是那钦天监口中的命带不详之人。”
小指附近果然有块淡不可见的圆形疤痕,边沿齐整,当是被锋利兽齿齐根咬断。
沧浪情不自禁抬手轻抚,喃喃地问:“是啊,当时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封璘由着他摸,那一点酥酥麻麻的痒意从指尖散开,遍及四肢百骸,延进心口最柔软处,催开情根深种的花。
“因为那时被我护着的,是我此生唯一倾心之人。”
仿佛被一根细针刺穿颅顶,藏在蒙昧之后的某些记忆呼之欲出。
沧浪怔然看着眉眼温柔的兖王殿下,忽将这副面容与多年前那个沉默执拗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他的确为了救他,拼上过自己的性命。
“你......”
就在这时,城墙下传来一阵杂乱急迫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说:
封璘:爱他,就给他修城墙(ps:昨天吐黑泥主要是姨妈期暴躁,大家无视一下就好,我今天又满血复活了hhhh)
第16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七)
沧浪脑子乱得很,还未想好应对之词,就听城下来报:
储济仓出事了。
今日午后,储济仓大门外突然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下来几个身着戎装的军曹武夫,将几日前刚领走的胡椒苏木哗啦啦全倒在巷口,扁担一横,坐在上面破口大骂。
“奶奶的,老子吃了二十年皇粮,头一遭儿碰上这等邪事!好好的俸银变成胡椒面,方圆十几里愣是没一家店铺肯收。既如此,老子捧了这屙物回家烂屁丨眼不成!退了,给我换白银来。”
他嗓门极大,很快吸引了同来支取代俸的公门中人围观。眼看窄巷外堵得水泄不通,负责执秤的吏目连忙闻声跑了出来,一问才知道——
就在昨天夜里,以贺府为首的闽州商会突然张出布告,称是为了维系商市吞吐平均,即日起一律不再收购胡椒苏木等物。
椒也木也纵金贵,若不能变卖脱手,在寻常人家还不如后院能生火的干柴。
吏目好容易弄明白这些人暴怒的缘由,却也无可奈何。他今日才顶了执秤的差事,初来乍到又无兵部的权势撑腰,只能赔着笑脸求军老爷们息怒。
那些军曹原本就不是善茬,一连几日难得碰见个软柿子,胡搅蛮缠非要闯进钞库,把香料木料换回俸银不可。
谁知吏目也是个犟脑筋,死活拦在门外不许人进。一来二去动了手,混乱中那吏目不知叫谁推了一掌,仰面磕在储济仓的条石门槛上,登时身子一缩,两目圆睁着竟就死了!
“行凶的武夫何在?”
封璘袍袖鼓风,大步走下城楼,迟笑愚一路小跑才能追上:“眼见闹出了人命,储济仓外一片大乱,不少军官试图强行冲开仓门,还有起哄架秧子的。等咱们的人赶到时,那武夫早已逃之夭夭。”
他稍顿,试探地问:“王爷,要追吗?”
“糊涂东西。”封璘轻叱一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兵部昨日才从储济仓撤走了人,今天就闹出命案。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还用得着细想?这凶手,我看你追了也白追。”
迟笑愚眼观鼻鼻观心,没敢说话。
对于急等着以身做饵的兖王殿下而言,最头疼的莫过于三州声讨他的势焰还不够大。昨夜,商会一纸布告飞得漫天皆有,封璘早料到储济仓白天要出事,特意吩咐将现场维持秩序的衙差撤走一半。
就是有些可惜那个无辜枉死的小吏。
一身铮骨白做了厝火的积薪,封璘随口问了句他名姓。
“回王爷,他姓安,名立本。家住城南临安巷,其父有间点心铺,便是先生素日里爱去的那家。”
风声贯耳略掩过话声,封璘眉微拧,像是没听清似的:“你说他姓什么?”
*
浮云掩月,月穿浮云。
深巷把风逼紧了,夹带着一股一股臊臭味,扑面劲袭而来。参差而紧挨的院墙门户紧闭,沧浪屏住呼吸听了好大会,方从门扉后的隐隐哭声,推断出安宅所在的位置。
进得门,四壁萧然,灵幡寥动。
安叔守着儿子停在院中的尸身,神情麻木。他家媳妇早死,只留下一个智力不全的大胖痴儿,骑坐在木马上傻乎乎地喊“饿”,并不明白父亲的死是怎么一回事。
从前沧浪只当安叔一家日子尚可,未曾想今日得见,竟然拮据到这种地步。
望着安叔半天之内迅速干瘪的脸颊和晦暗无光的眼睛,沧浪目中酸楚,一张嘴,声音都走了调。
“安叔……”
“三少爷来了啊——”安叔迟钝地抬一抬眼,忽然聚起些许精芒,“少爷怎么来了!仔细叫人看见,行馆怕是还不知道您偷跑出来,您快回去……”
“安叔!”沧浪哽咽着打断他,“我来给立本上柱香。”
从前在秋府时,安叔的独子算得上自己半个伴读。沧浪印象里的安立本话不多,一笔蝇头小楷写得极好,与自己狂狷外放的字迹相比,明显多几分含敛内秀。
安叔摸到拐杖,双臂拄着用力支起身。他拒绝了沧浪的搀扶,动作比先前更见滞缓,极慢极慢地挪到灵案前,颤着手去点被风吹灭的油灯。奈何灯芯受潮火折子又抖得厉害,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点燃。
安叔捏着火折子,回过头朝沧浪动了动唇,泪下来了:“人老了,这般没用,老天为什么不收走我,偏要收走我儿?”
一旁的痴儿见爷爷哭了,也跟着哭,身下木马吱呀吱呀响个没完:“爹,爹,饿……”
沧浪再也捺不住,泪如泉涌。他接过安叔手里的火折子点燃油灯,上了香,又当着安立本盖着草席的尸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是我对不住立本。”沧浪直挺挺跪着,挡开安叔慞惶欲来扶的手,“是我害死了他。”
要不是他想出折俸兑银的法子,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情。
安叔一愣,片刻摇了摇头,轻道:“食君禄,忠君事。他领了朝廷俸银,钥匙攥在他手里,合该守好府库大门,否则成什么了?”
沧浪缓缓呼出一口气,问:“立本不是一直在县衙替人誊抄文书吗,怎么突然拨去了储济仓?”
安叔道:“胡椒苏木折俸的政令一出,储济仓的肥差成了人人绕着走的烫手山芋。兵部当官的受不了这份闲气,就想着把热山芋往底下扔。立本昨晚接到的调令,催促着今早天不亮便去应卯。铺子生意不景气,他原想进了储济仓俸禄能高点,补贴家用也是好的,谁想还不到一天……”
“调令,是谁签发的?”
安叔狠狠抹了把泪,蹭着粗麻丧袍的襟摆使劲搓揉,抿紧唇半刻不说话。
又是痴儿叫起来:“当兵的大哥,来买糖人,他不吃,我吃……问我爹,以前认不认识经常来买糖人的人……”
沧浪心口寸凉,他转向安叔,“是兖王。”
安叔猛地甩掉拐杖,“扑通”一下滑坐在地,枯如老木般的双手遽然举过头顶,仰面向天,似刨问,似控诉。
“皇权倾轧,焉有我等蝼蚁苟活之处?寻常敲骨吸髓便罢,这回拿走的,可是我祖孙二人的命啊!老天爷,你何其不公……”
怆凉老声幽幽低徊在半空,一阵风就给碾得粉碎,无知无识的童谣随之响起:
“大雨落,细雨落。
街上姑儿好白脚,手牵手儿上山去,要把林间硕鼠捉。
你也捉,我也捉,个个硕鼠都溜脱……”
*
沧浪走时对安叔说:“立本的仇,我会报。”
安叔苦笑:“少爷已非当年秋太傅,您与我一样,都是夹缝求生的蝼蛄,活着已是艰难,怎敢奢望其他。”
沧浪未答。回了行馆,东厢房的灯亮到下半夜,烛花哔啵,油墨几干。
自打三年前死里逃生,他已多日无文思,险些忘了,秋太傅当年名动天下的除了皮相,还有一支能挑动人心的利笔。
对于沧浪而言,笔能作刀,笔能诛心,笔锋所指,是那个夺走了自己一切的人。
*
“先生晚上去了哪?”
奔忙一夜终得掀帘上榻,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把瞌睡缠身的沧浪吓得一激灵。
“殿下?”
移近烛台,方见封璘背墙侧卧,烛光映在他眼底,像极了黑暗里静伺猎物的野狼。
然而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沧浪心头生出点微妙情绪,他在这一眼里淡去身为猎物的不安,仿佛面前的不是凶兽,而是习惯了等待自己归家的狼崽。
要知道,秋太傅并不总像现在这样乖巧于四方天地,以往和晓空山等人纵情山水、打马陌上时,几日不着家是常事。连安叔都说,像少爷这样的性格,合该做江湖豪侠,而不是庙堂羁鸟。可每每倦极归来,他总能看见廊下有个身影在等候,蜷起来也不大,不知何时起便沉甸甸地坠在心上,成为游侠客的牵挂。
“不睡,在等我?”
“嗯,”封璘拖了点鼻音,倒似撒娇,“你不回,我便要找了。”
沧浪突然起了试探之心:“若找不到,你当如何?”
“那便一直找。”
沧浪短笑一声:“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猝不及防地,封璘翻身跃起,将沧浪抵在床头,后脑将磕上菱花格时,被他抬掌托住:“那本王便掘尽这钦安县城的每一寸土,囚禁见过先生的每一个人,直到你肯出现为止。”
“疯子。”脑海里再次浮现这两个字眼,沉默在对视间迅速蔓延开。
拇指抚过眼梢:“先生生气了吗?”
屋里撤去香炉,清清爽爽的皂角气和着封璘身上的雪松味道包裹了沧浪,他突然想到,行馆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解忧散。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封璘也只以先生称呼自己。
“没有,”沧浪摸到他的封腰小扣,解开,除掉那禁锢,“安家死了唯一的儿子,我去给他上柱香,他们铺里的糖人,殿下也很喜欢,不是吗?”
封璘胸前褡衽被撩起,胸口教微烫的唇贴着,肌肉有些紧绷。
“安立本的死……”
“是个意外。”沧浪将亲王的袍服一寸寸褪下,吻流连至颈侧,顿住,“怨不得任何人。”
他已经恢复记忆,封璘约摸也知道,从县衙调走安立本是为了除掉自己的眼线。可封璘为什么不戳破他,还要陪着自己做戏,沧浪有些揣摩不透。
总归……不会只因为一个“爱”字吧?
封璘绝对力道的出入很快顶散了他的疑虑,沧浪在云巅起落,犹惦记着人间辰光。算时候,送往贺府曲廊苑的邸报应当已经到了桑籍手上。
沧浪抬丨腿示意封璘压下来,轻抚着狼崽汗涔涔的耳廓、鬓角,心想。
他们注定做怨侣,至死方休。
第17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八)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吏目之死,竟会掀起那样的轩然大波。
翌日清晨,八百里快传的邸报途径五卫二十一间驿站,自阍者、黄门、内侍三道检视,终于赶在日暮时分呈上了圣人的御案。
邸报出自钦差桑籍下榻的曲廊苑,转的是殉职小吏安立本的临终绝笔。
文以“君魂谢过皇恩去,过罢孤山有莫愁”为开篇,傲骨清流的形象跃然纸上,但旋即笔锋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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