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寒士,落拓闲曹,本是朝堂之命官,竟成涸辙之池鱼。”
“涸辙”“池鱼”二词用得极巧,道尽了小小执秤官夹在政令与闽州官场之间的难为。而这场无妄之灾,归根结底都要拜胡椒苏木折奉所赐。
词锋犀利、文采斐然,自先太傅秋千顷之后,再不见此等传世之作,一下触动了圣人的爱才之心。
然得知自己梦寐以求的大才前天刚叫人失手推死了,龙颜大悦转眼变成雷霆之怒。圣人下令缉拿凶手的同时,也没忘治“始作俑者”封璘一个冒进之罪。
圣谕既下,闽州的官员嗅见了某种转机。他们意识到安立本的一纸陈情,俨然将矛头从凶案本身,引向了不尽合理的折奉之法,而他们原可为这件事寻找一个更大的“替罪羊”。
旦夕之间,弹劾兖王乱政的奏折雪片似的飞进大内,飞向皇帝的案头。这次不止三州官员竞相上疏,就连京城内部也出现了不偕的声音。
那些早已看不惯兖王行事的权臣们,从前碍于圣人的宠爱,只敢躲在各路言官背后指手画脚。而今眼见君恩淡薄,于是便都按捺不住,纷纷将自己推到台前,恨不能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得封璘再无出头之日。
还不够。
桑籍之流还欲把这潭水搅得更浑一点。
钦差大人下令将安氏绝笔印他个十万八千份,连夜在士农工商、老幼妇孺间流传;闵州商会贺为章微言大义,称“清流”不能死得悄无声息,他要联合三州义商在头七这日为安立本风光大祭。
天下事,政令三年可改,人心一日即变。许多百姓连胡椒苏木折奉是什么都不知道,仅从上位者杜撰给他们的真相中臆测出一个庸王的形象,于是乎对杀人凶手的愤怒、对受害者的惋惜,通通转变为对皇亲乱政的不满。
万民谏书横空出世。人们把“惩元凶、诛首恶”的要求刻在朽木上,抬到城门前。一人呼,万人从,纷乱地表达着一个分明站不住脚,在他们看来又理所应当的愿望。
很难说安立本那封“言辞恳切”的绝命书在其中发挥了多大的作用,总之,看高高在上的亲王跌落神坛,带给乌合之众的满足感远比处死一个莽夫要大得多。
这就是人性。
臣心民意沸腾至此,圣人起初打算用一个“贪功冒进”含混过去,现在看来怕是没那么好收场。万般无奈地,圣人只得派锦衣卫将封璘收押,又令自己的贴身大伴黄德庸亲自前往问罪。
消息传进曲廊苑,桑籍执子正思忖,闻言牵唇一笑,痦子上的黑须跟着颤了颤。
“贺老弟,你说说咱们,打着瞌睡便有人递枕头,姓安的小吏功不可没,来日公祭你可得好好给他办。”
与他对弈的正是那日船舷上的货商,姓贺名为章。
“大人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咱们派去闹事的军曹随手打死个‘文曲星’,他身后又刚好留了封针砭时弊的遗书,这诸多巧合......”
“才正说明了民心所向。”一子敲定,桑籍抬眸冷声道:“圣人原本指派封璘下来,是为了给他的来日铺路,谁想他那般混不吝,非要碰海防这块硬骨头,惹得官民皆怨、圣颜蒙羞,怪得了谁?”
贺为章纵有疑虑,也没再多言,拨着茶面浮沫,饶有兴趣地问:“来前高阁老不是还存了拉拢他的心思吗,怎地态度转得这样快?”
桑籍道:“是他自己不中用。办了一个谢愔,惹得圣人在闽州大查贪墨之风,阁老已是很不快活。如今还要修什么炮楼,这不是明着告诉晏国朝堂,他要与外戚划清界限?海防固金瓯,哼!胡静斋叫嚣多年的主张,封璘想接手,也得看人家瞧不瞧得上他。”
胡、高两党关于海防之争,已经延续了庆元、隆康两朝,迄今为止一直是高无咎等人占据上风。在桑籍眼中,封璘此番弃明投暗的举动不仅愚蠢,而且愚蠢至极。
“锦衣卫都来了,阵仗不小啊,”贺为章感叹说,“那群丧门神。”
桑籍嘴上不说,心里委实好奇,“活阎罗”对上“丧门神”,得是怎么一个天崩地裂的开场。
然而事实却要令他失望了。
当锦衣卫鱼贯涌入行馆大门时,兖王殿下正坐在案边剥一碟莲子,这是今秋最后一碟莲子;
当缇骑豁然破开厢房的门扉,他正淡定地将一颗颗莲子剥皮去心。
“.......关押就审,听候发落,钦此!”
传旨太监捏细嗓音念了些什么,封璘一概不闻。圣旨递到跟前儿,他只漠然瞥了一眼,就端着莲子径自走到屏风后。
“都听到了?”
封璘捻起最大的那颗莲子,喂到沧浪唇边:“先生利笔,犹胜当年。”
他们对视一眼,相望中各自藏着心领神会。那封扭转风向,把封璘推到风口浪尖的“绝命书”,实则出自沧浪笔下。他与安立本几年同窗,要模仿对方笔迹并非难事。
入秋,沧浪早早着了狐裘,一领雪白衬得他丹唇外朗,像魅果,明知有毒,也教人忍不住想啖上一口。
“只是听候发落。”沧浪声音平静。
“是啊,本王还活着,不过,”封璘精心剥好的莲子没有被垂青,他遗憾地扬扬眉:“要是先生吃了它,我会教您如愿的。”
“当真?”沧浪心中的如愿,是把眼前这人挫骨扬灰。
封璘脸上漾起一抹笑意:“本王不敢欺师。”
莲子抵开牙关的一刻,结着厚茧的拇指趁势侵入他口中,找到那滑动的舌,撩拨也带着欺凌的力度,逼得沧浪艰难地吞咽津液。
哪怕到这种时候,小畜生也没有淡了作乱的心思。沧浪气急,不留余力地一口咬下去,齿间霎时漫开一口血腥味。
“疯子。”
“拜先生所赐。”
*
钦安县只有一座牢城,隶属都指挥使司,毗海连屿,进去便是潮重的海腥气拂面而来。
杨大智已在囚室内等候。
“卑职见过王爷!”他抱拳行礼,袍服上的斗牛图案已经换作飞鱼,伸手便要为封璘打开铐镣。
“慢着。”
封璘四两拨千斤地一抬袖,铁链拖曳在地琅琅作响,他朝旁斜睨了一眼:“当着宫中贵使的面,怎好乱了规矩。”
传旨的圆脸太监暗中叫苦,摘了头上冬瓜皮似的烟墩帽,哈腰道:“王爷折煞咱家,来前圣人嘱咐要把势头撑足,小老儿念完那道圣旨腿肚子都发软,更甭提铐您出行馆了。”
此人模样乖驯又不十分讨嫌,言谈间自带长袖善舞的气度,难怪封璘见了都要叹:“黄德庸,御前服侍几年,算是练出了你这张巧嘴!”
谑过三两句,封璘坐到长案前,言归正传:“京中情形如何,骂本王的帖子怕是要埋了军机处吧?”
“何止?”黄德庸夸张地比了个手势,“从前那些个锯嘴葫芦这下全都露了相,骂得叫一狠,唾沫星子攒起来,护城河都快决堤了。”
封璘百无聊赖地抬起一指,又放下:“他们明里骂的是折俸之法,真正忌惮的却是修筑炮楼这件事。暗流浮上水面,海防固金瓯之策一旦施行阻力几何,圣人心里自当有数。”
原来,调查军中贪墨只是个幌子,封璘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给登基才三年的皇兄一探庙堂水深。
闽州倭患肆虐,隆康帝早有重整海防的打算。奈何三地官员参与军粮走私的不在少数,对加固海防之事自然百般抵触。更重要的是,军粮走私惠及的不只有地方官吏,京城官员或多或少都从中分了一杯羹。因而举凡议及海防之事,上上下下的反对声总是响成一片。
封璘杀贪官也好,兴折奉也罢,做这些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将那些潜藏暗处的反对者,一个不落地引诱到台前。
都显了形,才好一网打尽。
黄德庸忙奉承道:“王爷说的是,您这趟来受了不少委屈,圣人都看在眼里,您的前程还远着。”
皇宫里出来的都是人精,黄德庸伴驾多年,鲜少把话说得这么露骨,换作旁人,此时就该谢恩了。可封璘不是旁人,听了这话,面上纹丝不动。
那个万众之巅的位置不知被多少人觊觎着,偏他能伸手一够却不以为意,不过倘若权势能助自己护住想护的人,那么那个位置,坐一坐也无妨。
封璘这样想,把镣铐在腕间缓缓缠了几遭,道:“功劳恩赏皆在次,只盼皇兄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桑籍跟贺为章的命,归我处置。”
一瞬里,在场诸人噤若寒蝉,还是杨大智最先反应过来:“安立本的公祭日之前,还要委屈王爷在此待上几天,锦衣卫中耳目已拔除干净,卑职必尽全力,护您无虞。”
“无虞大可不必,”封璘从袖中掷出一册,语态有些懒散,“照这上面画的,用刑吧。”
面前二人皆以为自己听错了,黄德庸延长颈瞧了一眼,大惊失色:“哎哟喂,我的小殿下,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杨大智还算镇静,但眉间亦难掩诧色:“失传已久的诏狱六刑,殿下这是何意?”
封璘愈发意兴阑珊,干脆仰靠椅背,阖目养起了神:“当年晓万山在牢里受过的那些,而今也教本王经历一遭。我答应过那人,会令他如愿的。”
作者有话说:
古耽,权谋,又是脑子不好的作者来写,估计真的就等于一个冷吧。我发现一件事,每回我心态快崩的时候拯救我的不是小天使留言,是榜单任务,退休感言都想好了,啪一万字从天而降,我……你边哭边写边圆逻辑的样子真是太狼狈了……
第18章 瀚海阑干百丈冰(一)
夤夜的城楼明晃如昼,示威静坐的百姓没有倦意;安宅坐落的小院堆满各路官绅送来的素纸素花,丛丛复复,一片惨白天地。这座暮气沉沉的海陲小镇继生剐了蠹虫谢愔后,又陷入了别样的疯狂。
而与之相隔千里的京城太平巷,同一时刻却阒然无声。
声讨兖王的绝命书呈上御案的同时,也依例抄送给了内阁。须发皆白的内阁首辅胡静斋手捏两页纸的邸报,灯火里沉吟未竞。
“夫子有心事?”
站在桌案另一边的青年官员垂手问,他是去岁刚经拔擢的御史大夫陈笠,曾拜在胡静斋门下。只是首辅大人有言,“千顷之后无师徒”,是故陈笠只以夫子相称。
“这绝命书,当真出自安立本笔下?”
陈笠道:“真假已经桑籍亲自核验过,不会有差。”
良久,胡静斋兀地发出一声轻笑,尾调同时交织了欣喜与哀怆。陈笠疑惑:“夫子笑什么?”
胡静斋道:“你可知,这手书开篇两句,是我徒千顷在国子学时所作。而末尾这首七言,打头的第一个字连在一起,你难道看不出是什么?”
陈笠偏过脸仔细辨别:“安徐而静,柔节……先定!”
烛苗倏然一晃,陈笠不敢相信地抬起头:“这不是夫子当年训诫百生的话吗,难道......”
胡静斋阖上奏封,古井无波的眼神终于起了些许变化:“千顷还活着。”
不仅活着,且以这种大张旗鼓又极其隐蔽的方式往京中传递消息,陈笠不禁为这位先太傅的胆识谋略暗中叫绝。
“太傅大人,”陈笠想了想又改口,“师兄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胡静斋没有应声,风卷起邸报一角,挡住墨迹若干,某处极小的错谬越发不起眼。
首辅大人心中明白,秋千顷以笔作刀,炼的是一把双刃剑,锋芒所向除了封璘,还有此刻浑不知大难临头的一干宵小。但秋千顷遥在边陲,杀意诛不到京城来,他需要自己的帮助。
“传令大理寺,调取庆元年间所有文字狱的卷宗。记住,老夫说的是全部。”
*
沧浪行在海岬附近的小山丘,窄径崎岖,两侧又都是边棱锋利的低矮灌木,难免刮擦到手臂、肩颈等裸露在外的皮肤,汗水浸过伤口,掀起一阵细碎的锐痛。
“真是安叔吩咐你递话给我,叫来此地相见的?”他有些发喘,但声音还算镇定,前方引路之人为行馆喂马的小杂役,早前替自己传话送信,差事办得向来稳妥。
“……嗯。”
沧浪叹口气,扔掉手里当拐杖使的两根枯枝,捡了块平坦大石坐下,朝他招招手。
“来,你过来。”
小杂役心里装着事,不敢叫沧浪察觉出什么,忸怩半天走近几步,还没等站定,一巴掌呼风落在他后脑勺。
“小混蛋,知不知道安叔没了一条腿,上炕都费劲,又怎会约在这种鬼地方见面。”
那孩子被打了也不敢喊痛,眼眶蓄泪地看着他:“您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来。”
沧浪这两日夜间难眠,情绪一直低落,见问没好气地答:“你一个小娃娃,生不出恁多鬼心思。要不是被人胁迫,又何苦坑我来!”
“先生高义,当真教人钦佩。”
深秋枯黄的草叶间闪过一抹银泽,灌丛后果然立出个高大的身影,沧浪神色微冷:“迟副将。”
迟笑愚余光轻扫,小杂役骇惧地缩了缩肩,头也不敢抬地后撤几步,经过沧浪身边时,极小声地道:“对不起。”
“瞧着人高马大,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目送人全须全尾地跑远,沧浪揪下一根草芯,衔在齿间讽声。
迟笑愚道:“论起恃强凌弱,谁又能比得过先生。”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沧浪听懂了。世间强弱从来不在力道权位,而在人心是否选择屈从。沧浪就是太明白这点,他手无寸铁,却能让大晏权臣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情爱”是封璘加诸于他的锁,也是他回赠给封璘的刀。
风萧萧兮木叶下,越发吹冷了沧浪的脸色:“怎么,要来给你主子讨一个公道吗?”
“不敢,”迟笑愚掌心按在刀柄上,话中能听出极力的克制,“末将只是奉王爷之命,请先生前来,观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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