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璘噙笑离了他肩,双手仍是扣在鞓带上:“先生前日才来信说要回,今儿便到了,怎地这样快?”
都说半大小子见风就长,这三年间秋千顷并不能时时呆在书院,每回见到阿璘,都忍不住感叹年轻真好,个头跟抽条似的,晃眼功夫便越过了他耳尖。身量也愈见可观,笔挺矫健,奔跑后蒸起腾腾热气,是一个青年最焕然的鲜活。
他终是把块嶙石捂成了暖玉。秋千顷暗感欣慰,抽出一只手轻拍阿璘脸颊:“这不是记着你生辰,怕迟了,有的小崽子又要吃味。”
话音落点,只觉腰间禁锢倏然又紧。
“先生,是专为了我的生辰赶回来的吗?”阿璘的声音似有不确定,又透着隐隐期待。
秋千顷笑了:“不止,还有贺礼,你先起来。”
狼崽不情不愿,寻隙又多蹭了几下,才恋恋地直起身。那张褪去稚气的面容棱角分明,纵笑着,也难掩眉峰处的一段凌厉。
正因如此,秋千顷掌中那枚悬着红缨的飞镖才格外衬他。
“此镖名为百尺烽,以精铁打制,比你从前用的投石*加趁手。但你须谨记,百尺烽乃杀器,一经脱手再无回旋,行事前定要慎之又慎。”
阿璘手捧那暗器,目光随边沿处的锋芒游走,两相灼灼:“这红缨?”
秋千顷面色一赧:“咳,仓促间信手编的,生辰嘛,总得讨个好彩头,你将就几日,回头上集市给你换条好的来。”
阿璘却摇头,指尖作梳篦过每根缨须,手势越发地缱绻,捻至末端时,甚而带上了一丝攫啮的意味。
极尽着不为人知的渴望。
“先生心意,贵重万千,便是世间最好的。”
贺礼送毕,师徒二人相隔圆几坐下,阿璘为秋千顷吹凉一盏热茶。
“听说前些日子,你同浙江都司左家的公子比试,打折了人家一条腿,可有其事?”
碗沿轻磕,阿璘隐晦打量着对面的神色,眉间似有不安:“是教习告诉先生的吗?”
料定八丨九不离十,秋千顷无声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也该收敛收敛。都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总这样毛燥,叫人家怎么放心把女儿说给你。”
阿璘双目圆睁,脱口而出:“我不娶亲!”
“胡说!”秋千顷故意板起脸:“古来男子,谁不是先成家后立业,哪有不娶亲的道理。再说了,不娶亲,你藏着人家姑娘的绣帕做什么?”
进门时便瞧见了,这会趁他不备,探身往外一抽,轻轻巧巧撷在指间,薄得像蝉翼一样。
还没等秋千顷看清帕子上面的绣样,狼崽先急了,反应极快地擒住他手腕,稍用力,把人带向自己。
倾身相望,肋骨硌在案沿有点疼,但秋千顷全然顾不到这上头。他被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深深锁住,虔诚地、强势地,每一个眼神、每一丝情感都失去了外泄的机会。
仿佛有风微度,帕子轻轻一扬,打着旋儿地飘落案几,秋水海棠蔓作了一片。
秋千顷呼吸微滞,总觉那图案莫名地似曾相识。
“先生真想知道为什么吗?”
嗓音听起来涩得紧,握在腕间的手也越发用力。秋千顷不因不由地起了股焦躁,并指在他手背上轻叩,就像从前点出功课中的错漏一样:“好了,正正经经说会话,闹什么。吃了茶,我还要往万山兄那去。”
阿璘眸色顿黯,露出索然的神情,但还是守着礼数恭敬道:“我等先生回来。”末了又缀上一句,“今日阿璘生辰,先生会回来吃一碗寿面的,对吗?”
那双眼里盛着期待,如同稚童期待一串糖葫芦,狼崽期待一颗星。秋千顷没有多想,微笑着应了声:“嗯。”
是夜。
从晓万山处出来,秋千顷满腹心思,径自拐去了后山大泽的温泉。这时节莲与藕均未破土,清澈见底的湖水堪可洗去遍身风尘。
他沉在水里,泡散的头发像墨一样浸开,随波纹忽上忽下。想着晓万山的话,心绪浮沉得厉害。
携来的叶轻而轻地点落湖面,他没有回头,缓缓抬起身,水珠顺着脊柱向下淌;
水面抬高些许,波纹划开,有人涉水而来。
几乎同时地——
“你饮酒了?”
“先生何故不归?”
秋千顷没法直面他,心虚地说:“风尘洗净了,才好给人庆生。”
这人不是别个,是他从恶犬嘴里救下的小奚奴,是他相伴教养三年的小徒,也是合该受他俯身叩拜的四皇子。
从晓万山房中出来,秋千顷已然知晓了一切。他们之间不是只有师徒之分,还有君臣之别。
阿璘,哦不,现在当叫封璘了,兴致亦不高,嗓音沉闷,掺杂着一丝酒气:“久等先生不来,下山往临安巷沽酒,贪嘴小半壶而已,并未多饮。”
秋千顷想了想,道:“往后城中,你还是少去为妙,尤其临安巷。”
“为什么?”
秋千顷语迟了一下,他要怎么解释,今日之松江府已不似从前,镇抚司的鹰犬遍布满城,临安巷更是他们的据点之一。原该刺配关外的四殿下悖旨入关,此事若捅出丁点风声,阿璘断无活路可言。
半晌,他苦涩地吁出口气,“因为再过几日,你就要赴离石要塞,军中法纪森严,万事还是早做绸缪得好。”
由于静,一整山的死静,秋千顷在飒飒的风丝里听清了抬手撩动水花的声音,跟着,那只手搭上他肩,滚烫的鼻息喷洒在颈侧。
“先生,是想赶我走吗?”
“我不是......”解释的话被堵在嗓子眼,秋千顷在不着一物的相贴中很快察觉了身后人的异样,“阿璘你?”
手像游鱼似的滑到空无一物的脖颈,声音忽地低沉,“我送先生的东西呢?”
秋千顷无暇思考他说的东西是指什么,又惊又恼地叱道:“孽徒,你在做什么!”
手指顿了有顷,突然加重力道,按住一点轻拢慢捻,亟不可待地要将僭越二字做到极致。
麻劲儿瞬间蹿上脊柱,秋千顷几次张口,都被急促的喘息打乱。向来乖驯的徒儿撕掉伪装只在眨眼间,这场遽来的变化比天地玄黄加在一起都难参透。
“你先放开,听我说!”身子软了,起了汗,为了掩饰流失的底气,秋千顷调门陡然拔高。
但于事无补,反而更像是种激励。那双被酒气熏到微裂的唇游弋在后颈,冷不丁咬下去,唇齿口舌皆自不遗余力。
“先生当年救我,是因为一个‘愧’字。”
不知过去多久,封璘松了口,一掠即走的舌尖又凉又滑,与某处火燎般的硬形成奇异的对比。
“先生今日保我,却是因为一个‘情’字。”
接下来每个字,他都恨不能衔在齿间咬碎:“对晓万山的情。”
秋千顷惊呆了。
半柱香前,书房,相偕多年的挚友第一次针锋相对,晓万山琴也不弹了,攥拳把琴面砸出颤音。
“顷弟你糊涂!四皇子当年因何被发落的关外,你都忘了不成?天底下善行千万,何苦要做养虎自啮的蠢事!”
秋千顷临窗而立,脸容半回:“关外的小狼牙齿锋利,但亦懂忠心。”
“忠心?”晓万山气笑了,“已是被厌弃的皇子,要来忠心有何用?何况他得以重返中土,背后究竟谁人作保还待推敲,万一被圣人知晓此事,单是窝藏这一项罪名,足可令书院上下满门遭殃!”
“不会,不会有那一天。”
秋千顷照例一身天青色长袍笔直而下,不起多余波澜,手中折扇却悄然捏紧,“过了今夜,阿璘就满十六岁,束发从军正当其时。起初我打算让他留在兄长身边,做个近卫护你安好。只是眼下稳妥起见,唯有将他送往离石要塞,投入王正宣麾下。”
顿了顿,“我知兄长仍有鸿鹄之志,只是重返朝堂的路不好走。圣人年事已高,东宫尚无主见,阿璘即便不受宠,亦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晓万山震惊:“顷弟,你怎么敢?”
秋千顷狠狠心,道:“大道至简,不破不立,只要阿璘有了军功傍身,便是坐不得储君之位,大晏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三年前刘韬之死,兄长保全了他,投桃报李,他也该做你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眼一晃,秋千顷被翻转身,重重地抵在石壁上。
封璘眶底蔓开血丝,澄明的一池水于他已是满眼泥淖,他在陷落、在崩溃,死死囚住秋千顷的手势既像呼救,又仿佛同归于尽前的癫狂。
“原来我在你眼里,进也好退也好,都不过是晓万山向上的一块垫脚石。
从前你护我,不是真的信我,只是为了给晓万山博一个好名声。
先生要我作刀,何必用颗真心来淬炼啊?”
秋千顷再多的解释都被封璘撕咬碎了堵回去,唇舌交错间恩义成灰烬,有的只是憎恶,和憎恶也不能尽抹的依恋。
猝然间火光大起。
秋千顷被这个吻夺走了几乎大半意识,迷蒙中只闻有人高声喊:“都指挥使司受命查案。今有晓万山等讲学松江,遥执朝政,曾以逆诗訾议圣誉,又结权要互相引重,略无忌惮。经我等彻查,松江党徒欲令朝廷黜陟予夺之权归其操纵,用意不浅。官差已经包围书院内外,受降者不杀。”
发案的源头在逆诗,而非皇子负罪折返,而前来抓捕的官差,正是刚被开罪到底的浙江都司左安玉手下。
至于临安巷沽酒,牵连带引的怕不只有二坛酒。
只鳞片爪连成一线,秋千顷愤而想抽身,但紧密如织的雨丝并那人呼吸间的勾缠,却令他无处可去。
这一个老霖霏霏的春三月就此风雨不歇,逆诗案爆发了。
作者有话说:
一万多字写完前尘往事,明天拉回主线,希望没有啰嗦得太撵客⑧~
第28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一)
逆诗案之后的事,将这一梦变成了炼狱般的死境。沧浪在梦里回味每个令他胆战心惊的细节,额角浮汗,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封璘伸手想握住他,那指尖在梦里犹是回避,无意识的举动都在赤裸裸表明着抗拒。
先生恨他,透骨地。
就像那天都司的官兵破开书院大门,清缴的清缴,收押的收押,先生并晓万山等一干书院教习锒铛入狱。狼崽冒雨去府衙外跪求,只想确认先生的安好。
可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在无休止的大雨中冻到无知无觉,最后等来的,只有秋家老仆安叔瘸着腿从狱中带出的一纸拜师书。
“少爷有言,平生最悔事,莫过于养狼自啮。他与你,此生不复为师徒。”
先生握着他手一字一字写就的拜师书当面被撕掉,碎屑飘得漫天皆有,落地被雨水打湿,像白森森的冥纸。
封璘遍身湿透,茫然看着雨丝急打中,安叔的嘴巴一开一合。他渐渐丧失了思考的力气,满脑回荡着那句——
“他与你,此生不复为师徒。”
后来,再见先生已是钦安陷落。封璘全不顾复位不久,庆元帝对他犹有忌惮未消,擅自离京赶往千里而外的闵州。可没等他与先生说上一句话,秋千顷便自城楼一跃而下。
那一眼里的肝胆俱裂,封璘迄今记忆犹新。
但万幸他们都还活着。
先生陷入不知何时会醒的昏睡,封璘不舍昼夜地守在他床前,只为等人醒来道一句,“阿璘知错了。”求先生别不要他。
那些人赶尽还欲杀绝,株连,抄家,他们把最酷烈的手段加诸他身,恨不能连埋骨之处都不给先生留。
封璘一无所凭,有的不过这条性命。他拼力杀死那些倭寇,杀到刀卷刃、血沾襟,等他终于削满三千贼首时,想的不是前程远大,而是能为先生留全“死”后的体面。
或许这样,先生就能谅解他些许。
可是没有。
封璘袖着那纸敕令,血衣不及换,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卧房,彼时先生正被噩梦魇住,口中声声呢喃的是,“万山兄,对不住。”
他愧的是受尽诏狱六刑而死的晓万山,恨的自然也另有其人。
封璘掌心攥死百尺烽,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向下滴打,把先生编的璎珞染得更加刺眼。封璘仓促伸手去抹,但血越抹越多,好像他心底汩汩流淌的妒,一发不可收拾。
再往后,伴随先生第一声轻呼的,是接踵而来的失忆。当年才冠京华的大晏探花郎,变成了前事不记的一介痴人,封璘惊喜参半,以为这是上天给他的又一次机会。
当先生开口问他是谁,封璘道“汝名沧浪,曾为王府一少君。”
少君,多为禁脔的讳称。封璘明知先生误解,却不点破。禁者,是凭谁都不能窥伺的凶狠占有。他要先生只做自己眼中的神袛、掌心的娇花,旁人若觊觎,定要他们血肉不复。
“万山兄!”
一声疾呼打断了封璘的遐想,随着冷汗榻上人睁开了眼。
“先生醒了,”他用绣着秋海棠的帕子为沧浪拭去汗水,从秋千顷“死”后,他的每条帕子都绣着同样的图案,“一睡这样久。”
是的,他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长到足够观照清楚那三年的爱与恨,让他知道坚冰与冷铁终究还有不同。
沧浪眼中流露出疲惫:“你也醒了,比我早。”
封璘虚虚握住他搁在被外的手,拉向胸前的伤:“阿璘又让先生失望了。”
指尖甫一触及伤口附近的软肉,先是打了个激灵,几乎本能地往回缩,像是生怕把他弄疼了。但不过须臾,那只手又似醒神般毫不犹豫地按住伤口,怨气泄在指尖,深深嵌进皮肉。
“孽障。”
封璘却笑了,“我来是为了告诉先生,京城来信了。”
*
兖州官场经历伤筋动骨的巨变,官曹虚空成了最迫在眉睫的难题。
此刻距离来年春闱还有半年光景,胡敬斋等人趁势提出了从各地遴选抡才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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