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
掐断了闽商这条线,封璘哪里来的本钱翻盘?猗顿南咬牙切齿地想,难不成是严谟骗了自己?
“这可真错怪了严大人。”封璘将锦衣卫的密报叠成几叠,喂给案头银蜡,猗顿氏的不甘与愤恨转眼就在火光中焚烧殆尽,“辽无极说他要征几分利来着?”
杨大智答道:“回王爷,三分。”
封璘懊恼地“嘶”一声,道:“像这等奸商就该一并整饬了,惯得他。”
陷在藤椅里纳凉的沧浪忽然抬手,拉高覆面的书本,似是笑了笑。
杨大智若有所思,说:“辽少主自成亲以来就变得吝啬不少,也不知是不是退隐江湖后手头拘谨的缘故。”
“呵,”封璘拢起案头积灰,捻在指腹吹散了,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骑鲸帮纵横四海多年,还差这几个利银?你与其揣测他手头是否拘谨,不如遣人关心一下辽少主的耳朵可还安好。”
“耳朵?”杨大智不解其意。
封璘搓动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残灰,目光转过先生后颈,笑容逐渐冲淡了眉眼间的犀利。
别说,论起耙耳朵这件事,他与昔日风头无两的骑鲸帮少主倒还真有几分惺惺相惜。
*
猗顿氏在江宁商战中惨败,沦为丧家之犬,除了一身负债,什么也没落下。
昔日高无咎铩羽而回,猗顿南奉他为上宾,金杯玉盏、好吃好喝地供着。可如今他被拖下水,听信了高无咎的话输得倾家荡产,对方却立马翻脸不认人,弃他如同敝履。
愿赌服输,这没什么好说。一夜白头之后,猗顿南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身为废子的下场。他唯独不能忍受的,是高家仍旧攥着那一纸和离书,就像这些年死死钳住他的软肋,予取予求。
又一次被人从高府老宅撵出来时,猗顿南甚至连前厅的门槛都没迈过去,笑容一成不变地僵滞在脸上。
他想觍颜再跟亲家公求一求,好赖让自己见女儿一面。可高无咎一点都不想谈,兵败如山倒的猗顿氏在高家眼里,就和墙外的沟泥没有区别。
高无咎不稀罕这个儿媳,但他很在意握在猗顿南手里的那些把柄。
离开了高宅,猗顿南失魂落魄地走在街檐下,走马楼投下的灯彩就好像他恍若隔世的荣华,看得见、摸不着,把散在风里的一绺发映衬得愈发颓丧。
拐角处的阴影里,有人在等他。
“老爷……”
猗顿南茫然抬起头,意外看见了女儿的近身侍婢,血热的双目和不堪的泪痕,都让他胸口大震。
“你怎么在这?”猗顿南哑声问。
婢女捧着一只镜匣无声垂泪,猗顿南认得它,那是女儿坐上喜轿当日,自己隔着幔帘偷偷塞进她手中的小玩意,时隔多年依旧如新,只独钮扣边缘染了一点殷红。
像血,红得刺人盲目。
猗顿南眼皮上下颤了颤,手伸出去,空悬一刻,覆落,然后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号。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匣中装着一颗在漫长的寂寞中浸淫多年,仍旧新鲜而玲珑的女儿心。
“令千金聪慧,虽常年幽居深宅,却对高墙外的变故心明如镜。她很清楚,猗顿氏即便赢得商战又如何,开罪了朝廷,照旧是死路一条。高无咎从一开始就打算抛出她的父亲,也就是你,作为重整旗鼓的挡箭牌,而堂堂商魁之所以沦落至此,全因高无咎把她变成了拴在你项间的一把锁。”
封璘随声步出,在他身后真真正正是一个好月亮,清照着匣中的一捧丹心,眼底的一片冷峭。“猗顿南,你的女儿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你,生而为人,她不想做父亲的枷锁。如今你牵挂尽消,该怎么做,还需要本王多说吗?”
猗顿南捧着镜匣无力地滑跪,他与这人间再无瓜葛,经年累月的怨恨终于不必压抑。
女儿不得善终,他要那些人也没法好活。
作者有话说:
我个数学学得跟坨?一样的文科生写商战,头发掉得比我家狗毛还凶,回头再读老觉得不满意。我自己都这样就遑论读者了,大家要实在看不下去就跳过这几章吧,鞠躬致歉
【1】《无题》李商隐
第48章 陶卮入酒波璘璘(六)
因为猗顿南的告发,高无咎鼓动七大商抬价,借以煽动官民矛盾、阻碍子粒田改革的阴谋大曝天日。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遭人当头棒喝,他气急之下勒令封璘擒拿首恶,“抄家!流放!宗祠也不许留!他要与朕做绝,朕又何须给他留情面!”
然而不等锦衣卫破门而入,高家祖宅已经先由内烧起来了。
大火烧了整夜,高氏祠堂连同祖宅皆都付之一炬。天亮时杨大智带人直杀内院,除了一众丫鬟仆役的尸身,只在卧房内找到了高家大公子的残骸。
高无咎本人不知去向。
消息传回封璘耳中,令其原就阴云密布的脸色更如山雨欲来。
杨大智很会察言观色,他能看出王爷不高兴,不仅因为高无咎遁逃这一件事,燃起怒火的引子,现下就攥在封璘手里。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测王爷心思,只在依言换上新茶时偷偷扫去一眼,那一眼的尾光里看见了沧浪的笔迹,似乎是首七言诗。纸页的褶皱藏匿了诗文全貌,开篇藏头的四个字却被用力推挤向杨大智。
“千……顷……不……望”。
不忘什么?杨大智脑海里跃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但瞧着封璘的眼神,他就什么也不敢问了。
“猗顿之女的死,是否你所为?”
杨大智寻声转过头,门口浮出个人影,语气可不如那张面容瞧来亲切。“先生。”他掖手行礼,然沧浪目不斜视地从旁行过,袍裾带出的沙沙声似都含着隐约怒意。
封璘一默,俄顷如实道:“她至穷途心存死志,我只是在帮她。”
沧浪道:“罪不及父母,祸不连妻儿,你告诉我这是在帮?”
“孽*为其父种下,杀器乃由高家递出,我当日陈明利害时,猗顿女早已知晓。”封璘道,“若说我真的做了什么,不过是在她引刀向颈时没有横加阻拦。她一辈子活在身不由己里,最后这次,她想自己做回主。”
沧浪气急:“若无你陈明的那些利害,她能做得这般决绝?孝慈仁爱,封璘,我当年教与你的,你究竟记得多少!”
尘埃盘旋于空,跌入沉寂。封璘前行两步,站定,问:“先生眼中,我是否早已无可救药?”
沧浪霎时哑然,想说什么,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开口。
气氛正僵着,便听外头有人高声大喊:“报!王爷,江宁外仓遭流寇冲击,粮草全给劫了!”
*
江宁外仓坐落在官道东十里的凫名山坳中,贮存着今次商战种掠得的大部分粮货。
据城外铺兵来报,粮仓内外被洗劫一空,负责看守的护卫皆为城中守备军,两个小队的人马竟是无一生还。
所有人在听到“无一生还”的字眼时,神色间都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诧然:守备军是正经领着朝廷粮饷的现役部队,战力并不弱。能让两个小分队全军覆没的对手,想来绝非善茬。
兹事体大,封璘令锦衣卫多方探查,终于在距离山口不远的溪涧附近发现了响马活动的痕迹。江浙一带地势空旷,鲜少听说响马出没的消息。
但凫明山和别地不同,五十年前此处曾为江宁最大铜矿的所在,人丁兴旺。自打庆元三十六年海禁令颁行以来,铜的需求量锐减,矿区荒置后大量矿工绝了生计,于是干起占山为王的营生。官府出兵清剿过几回,到了隆康一朝才逐渐销声匿迹。
尽管凫明山匪此时作案略显得蹊跷,然当务之急不是刨问背后原因,而是赶在引起流民恐慌前追回存粮。
时逢守备军每十日一次的例行操练,严谟赶在几天前就潜行匿踪去了营地——七大商败北以后,封璘与这位知府大人的关系变得有几分微妙。战时告密该以叛敌之罪重罚,然则值此多事之秋,子粒田改革还需熟悉当地情况的官员坐镇,封璘暂且留他一命。
操练场相去城中百十里,传讯、开拔再到回援,太浪费时间了。
封璘权衡再三,以锦衣卫打前锋,城中守军护持两翼,连夜奔袭打一场快仗,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杨大智听了他的想法,慨然一拱手,绣春刀未及出鞘,刀柄在日头下已经亮出银泽。
“于公,锦衣卫身披皇恩,非死难酬;于私,王爷杀了桑籍、谢愔等人,现下还差一个高无咎,兄长的大仇终得报矣,杨家对您感激不尽。王爷有令,杨某万死不辞。”
封璘微仰起头,顺着翘檐看向澄明的天,静了片刻,简短道:“无须万死,只求一胜。”
杨大智撤后半步,上身前倾,沉声应道:“卑职,定不辱命。”
*
江宁外仓由矿区改建而来,空阔,背阴。夕晒透过槛窗斜进来,被分割成细条状的光斑,粼粼如碧波微漾。
沧浪踩住其中一条,蹲下了身。
“手脚这般利落,倒不似寻常山匪的风格。”他观察着拖痕的深浅,伸手抹一把,忖着道:“闻令行止,更像是私兵。你说呢?”
光斑耀眼,封璘眯起双眸道:“商战以后,七大商财货两失,猗顿南现下还关在狱中,早已是自顾不暇。这种时候能腾出心思搅局的,只有一个人。”
高无咎。
沧浪点头,拍掉掌心灰尘,没有理会封璘伸过来的手臂:“可是要搅局,劫粮做什么,一把火烧了不是更好?”
封璘被噎得无话,蹙额思索。
沧浪转身时突然顿住:“那是什么?”
角落里东嗅西闻的怀缨寻声蹿过来,在靠近那一小撮黑点的瞬间,绿瞳都竖直了,几乎立时朝后一跃,半身贴地狼尾高抬,沧浪还没见过它这么畏惧的样子。
“是石脂。”
封璘前些天跟着户部官员看账目,把旬日内进出江宁城的货物都记得牢靠,“三日前有延州报墨料入城,迄今未知所踪。”
沧浪听出了名堂,“依照晏国惯例,原料和成品入关时同归为一类入档。石脂可以燃烧,亦能制墨,报关之人这是玩了一个障眼法。可是为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石脂以秘法炼制,续燃性极强,再没有比其更猛烈的燃料,诸如此类危险品入城,原该仔细筛查。然而眼下有人趁着商战之乱将大批燃料偷运进江宁城,用意定然不只牟利那么简单。
“石脂可燃,乃仓储之地的禁物,出现在这里,多半是从匪徒身上抖落。”沧浪心中担忧,“看来咱们得加快探查的脚步了。”
*
同一时刻,杨大智对着满仓分毫未动的粮食和空空如也的营寨,亦陷入沉思。
响马老巢龟缩在两山夹峙的窄缝间,地势较四面略高,只有一条栈道通向山顶。沿途设了三道关卡,每道关都有滚木竹排等防御性武器,看起来不像是弃用已久,规制之高,甚至可以和锦衣卫的训练校场相媲美。
凫名山中藏有一支训练有素的私兵!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杨大智随即寒毛直竖。他早该想到,从高无咎火烧宗庙的一刻起,或许还可以向前追溯到高诤之死,他们面对的就不再是个能用常理揣度的手下败将。
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疯子。
出发之前,沧浪曾经背着人找过他,毫无避讳地道出心中顾虑,“守备军前脚才开拔,城中空了没几日,粮仓跟着被劫,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桩巧合。”
沧浪叮嘱杨大智,眼下城防空虚,他率领的这队精骑是最后屏障。夺粮固然要紧,但决计不可恋战,打好前哨之余合理摆布兵力,若有可能,留下部分人马盘桓城外,以备不虞。
杨大智对先生的话不疑有他,锦衣卫派出三列探子轮流踏勘,报的都是寨中疏于防卫,强攻难度不大。可等他带着半数缇骑亲自上山查看时,却发觉情况和想象中似有出入。
寨空,并非因为无兵的缘故,而是精兵皆已倾巢而出。至于奔着谁而去,真相似乎已经不言自喻。
劫粮只是个幌子,若无沧浪未雨绸缪,城中战力早已被调虎离山,江宁城防现下就只是一套空壳。
暑风一吹,空荡荡的山谷草木皆兵。杨大智后心的冷汗还没有干,按在腰侧的手掌忽然握拳,疾声吩咐:“所有人兵分两路,留下五十守军押解粮货回城,务必确保无恙。其余锦衣卫,轻装上马!随我回城驰援!”
众人领命,翻身上马,一片铠甲琅琅中交错着马儿不安的鼻息。就当杨大智挥鞕急下之际,遣去搜山的守军突然来报。
“山中废矿区,发现逃犯高无咎行踪!”
勒缰的右手一紧,杨大智血凝一刻,骤然沸腾。那个在他心中被撕咬过无数回的名字,而今正赤裎裎地暴露在他的獠牙之间。
*
“高无咎调运石脂入城,究竟意欲何为?”
封璘撑着扶手,上身斜靠,沉声问。
“我、我真的不知道,”猗顿南被压得抬不起头,唇间嚅动,“高无咎征调了车马行的马车,说有东西运进城,并未明言是什么。”
封璘没说话,垂下的目光定格在猗顿后脑,杀机骤显。
“他没有明言,车马行的记档也是摆设吗?”一只手按住椅背,似乎带着安抚的力量。
沧浪缓缓倾身,阴影自上而下地笼住猗顿南,“猗顿兄,生意不是这么个做法,七大商输得这么惨,怎么就不知道汲取教训,嗯?”
猗顿南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对上一双过分好看又过分冷情的眼。
他在这一眼里感受到危险,彻底忘记了喘息。他相信就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将自己推向深渊,仇恨却莫名地吹灯拔蜡,只剩无休无止的畏惧。
“那日马车和脚总没有回行里报到,所以记档不完全,而彼时商战正胶着,我也就没顾得上过问。”
猗顿南指甲缝里都是脏泥,抠着稻草使劲回想,“对了,我听家老无意中提及,就在前两天,车马行有个脚总跟城门卫发生了争执,说是不愿意接受盘查。商社在报关时向来注意分寸,无端不会如此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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