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两人儿女双全,可他既没能守好江山社稷,在内也是夫妻离心。
家国两空,胡静斋时常陷入迷惘,不知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才让信誓付流水,当年意气殁参商。
得知爱徒尚在人世的消息,他的喜出望外只维持了一刹,深埋心底的惧怕的种子旋即破土。胡静斋不怕当年的罪行败露,他在乎的是被秋千顷勘破这段龌龊。
那是胡静斋曾经捧在掌心的粹玉,亲手摔毁以后锥心刺骨。为了赎罪,他不惜违背在先帝病榻前发下的重誓,默许桑籍等人将言及皇家阴私的绝命书大肆传播。
然而不论他做什么,玉碎都是无可挽回的事实。这两个字在他日复一日的噩梦里化作鞭影,醒时还带着拷问的痛苦。
正当恍惚时,屋外蓦地传来叩门声。
胡静斋转向门外,顺便挡了来不及擦干泪痕的崔氏,稳声道:“何事?”
“江宁知府严谟遣人拜会。”
胡静斋乍听名字觉得耳熟,细想历年考成,此人似乎都屈居末流,心中不喜,遂说不见。
然而来通报的是跟随首辅多年的老吏,在外踌躇一刻,还是压低声音道:“来人说,有些关于首辅爱徒之事,想同您当面详谈。”
*
封璘定定地看着杨大智,随着日头初升,神情间并无回暖的意思:“这些都是高无咎同你说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胡济安是否参与了军粮倒卖,细查当年卷宗便知。高无咎在此一事上,扯不了谎。”
回到住处,封璘仍旧显得心事重重。
沧浪已经起来了,穿了一席月白常服,趿着鞋在廊下看阿鲤默写《千字文》,手边还放着官府新来的呈报。
阿鲤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千把字翻来覆去也背不利索,沧浪问他“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下句是什么,他快把笔杆子咬秃了还是答不上来。沧浪气得要打他手心,那小子倒乖觉,尾光瞄见封璘跨门而入,撇撇嘴,眼泪说来就来。
“先生要打我!呜,王、王爷,救我,呜哇……”
沧浪翻了个白眼,戒尺有一下没一下扣在掌心,心道你家王爷挨打时,可没人替他作保。
封璘揉了把阿鲤毛茸茸的小脑袋,变出一根糖人让他止了泪,使了个眼色,就让丫鬟把人带走了。
院落寂静,气温还没有升上来。封璘捉住那虚张声势的戒尺,拉向自己,他们两人挨坐在一起,逐渐清晰的影是成双的。
“清丈子粒田的差事已快收尾,圣人惩奸的旨意颁下来,原本还想静观其变的皇亲都慌了神,加上乱军入城也让他们跟着遭殃,派去丈田的官员几乎没有受到刁难。”
封璘看过呈报,捡要紧的说了。沧浪枕着他,到这会还困得厉害,口齿不清地囔了句什么,封璘没有听清。他凑近,额头磕了沧浪一下,说:“先生,嗓子哑了呢。”
嘶——
沧浪懊丧地翻过身,跟封璘头对头,戒尺顺着胸膛往下滑,抵在小腹便停住不动。
稍微使上点劲。
“我说,高无咎作恶到头,临了却办了件好事,可知功过二字没有绝对。下回听讲,记得用心着些。”
这地方卡的,真他妈要命。
封璘呼吸一紧,想起杨大智所言,由不得又陷入了沉默。
“过几日回京,会经过嘉定吧?”沧浪收回戒尺问。
“嘉定?”封璘问完才想起来,先生祖籍嘉定,乃钟灵之地的簪缨世家。七年前秋千顷被诬告通敌,他用斩敌三千的军功为先生留全了秋氏宗祠,现就坐落在嘉定县城中。
“先生是想回去祭祖吗?”
沧浪说:“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输得是凄凉。【1】不孝子飘零多年一事无成,还连累家门潦倒,总得回去给列祖列宗磕头请罪。”
眼见封璘眸中倏黯,他跟着又说:“顺道给他们引见个人。”
封璘抿了唇,下意识地问:“谁?”
沧浪不说话,视线斜过去,缓缓上挑的弧线里猫了一点坏,那神情已经代他作了回答。
静谧里,尘埃拍打出盛夏的好光景。眼前这幕就像是在做梦,封璘低喃着“先生”,刚要伸出手,一声尖锐敲破了眼前幻梦——
“圣上有旨,传兖王即刻返京,不得延误,钦此!”
作者有话说:
【1】唐张籍《征妇怨》
【2】唐韩偓《五更》,原句“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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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四)
隆康帝急传封璘回京的原因,很快便对他揭晓。
三天两夜的驱驰途中,封璘从传旨内监口中得知,正当江南商战趋于尾声之际,一个传闻却在江宁和京城两地不胫而走——
有人说,七年前在钦安城楼自尽谢罪的秋千顷并没有死,而是改头换面成了兖王殿下的入幕之宾。
传闻既出,很快以三人成虎之势在唇舌间肆意流淌。百年皇城,高墙耸立,绝顶高手奈何不得的宫禁,消息不到半日便渗透进去。仿佛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毒蛇信,刹那间令圣人青了面色。
“都知道殿下这回在江南大出风头,难免有那起子眼红小人躲在暗处嚼您的舌根。木秀于林,圣人心里明镜似的,此番叫您回去不过例行询问,好堵住那些个不安分的口舌罢了。”
虽得内监如此抚慰,但封璘并未因而放松警惕。八百里加急来的圣旨,总不能只为询问那么简单。他叮嘱杨大智,务必尽快探知消息源头。
车驾抵京之日,时值盛夏,寝殿内却是窗闼紧闭,历来供应不歇的冰块连宗影儿都没瞧见。
封璘敛袍下拜,眉梢眼角有种很清爽的干净:“臣弟见过皇兄。”
“阿璘回来了啊,赐座。”
楹柱后传来一个孱弱的声音,透着与满屋子暑热格格不入的虚凉。封璘没有入座,抬头见隆康帝由宫人搀扶着,步履缓慢而疲沓,这么热的天身上居然还罩着皮氅。
他行几步已是喘咳不断,黄德庸快步上前,恭身递过帕子。他不要旁人经手,自己用手帕揩掉了唇边白沫,勉强笑笑:“愣着干什么,坐。”
封璘谢了恩,仰首时说:“皇兄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吗?”
隆康帝道:“太医说无碍,不过是时气所感,将养几日便好。”他看着堂下封璘,目光在玛瑙珠泽上停顿的时间格外长,忽作一笑,“阿璘的个头好像又长了些,是个大人了。来人啊,将浙江新进贡的龙井端一盏赏给兖王。”
封璘明白圣人不欲多谈论病势,遂调开话题道:“江南子粒银皆已征收完毕,除却赈灾之用,尚有千万两余额充入府库。详尽奏报在此,请皇兄过目。”
他从怀中将收拾妥帖的奏报拿出来,双手递给黄德庸。
然而隆康帝对江南之事似已兴致缺缺,接过奏封仅是潦草一眼,便搁置了,“阿璘辛苦。朕听闻你此番下江南,还曾与七大商社交手,连江南商魁猗顿氏都成了你的手下败将,可有此事?”
封璘饮茶的动作一顿,堂中不闻他响,只听见茶盖阖上的清脆声,他蓦然抬眼道:“皇兄有话,不妨直说。”
“你背后的谋士,”隆康帝紧盯着封璘,“究竟是谁?”
想到京中传闻,封璘放下茶盏,道:“蜚短流长在民间传传也就罢了,若是惊扰了圣听,那便罪该万死。”
隆康帝病态难掩的容长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换上了一副慈蔼形容,“阿璘,几年来朕为你苦心铺路,当中用意你该清楚才是。朕膝下寥落,皇子中最出色的也未见得有你万一。倘若朕有不测,大晏江山须得你来撑,何必为一人耽误了大好前程。”
话已至此,倘若封璘识趣的话,此刻便该叩谢隆恩,再顺势下坡地澄清传闻虚实。
岂料他起身大拜,沉声却道:“皇兄既有心畀以重任,当知‘其身不正,百令难从’的道理。臣弟幼时少学,自师承先太傅秋千顷,方知世间齿序礼教。钦安惨案后忠良蒙冤,我为先生弟子,亦夙夜难安,只怕担负不起皇兄的厚望。”
隆康帝对这样的谈话走向始料未及,半晌愕然,神色逐渐沉下去:“阿璘想说什么?”
封璘从容无畏,朗声道:“臣弟请皇兄下旨,彻查当年钦安惨案,还秋千顷、杨大勇,还有被冤杀的百名骑士一个清白!”
“荒唐!”
短暂的死寂过后,隆康帝拍案而起,身上氅衣无声滑坠,他颤着肩臂,戟指狠狠戳向封璘:“钦安一役,就因秋、杨二人临阵畏缩,国门失守,倭寇长驱闵州三百里,八地万民受尽荼毒,你怎还有胆量替他们平反?!”
宫人内监“哗啦”地跪倒,殿中刹那间落针可闻。封璘沉抑笃实的声音响起,与隆康帝风箱似的粗喘形成鲜明对比:“江山涂炭,究竟是因他二人临阵胆怯不敢一战,还是朝中有人釜底抽薪,连累他们无能一战?”
“你!”
隆康帝略无血色的脸上浮起一层病态的红,他痛声咳了良久,抓起黄德庸奉来润喉的茶盏,奋力砸出去。
然而茶水只堪堪沾到了封璘的衣角,天威之下他纹丝不动,继续道:“钦安之败,本就疑点颇多,从前皇兄在朝受外戚掣肘,虚应故事乃是为了自保。可如今高家已经倒台,拨乱反正、沉冤昭雪,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皇兄到底在犹豫什么?”
隆康帝怔怔地,身子摇晃几下,颓然跌坐回龙椅上。
“陛下——!”
是啊,他到底在犹豫什么?隆康帝举目,略过黄德庸紧张的注视,望向头顶梁柱上的盘身金龙。
自来君权神授,当令四海宾服,护九民安好,百姓有难,就是天子最大的失职。
当年倭寇逞凶沿海,闽州八地尸骸塞流,他们就像是把锋芒毕露的钢刀,几乎捅穿了东南全境。隆康帝尚在储君位时就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于外戚擅权、中枢软弱,以致军中贪墨成风,整个海防在外敌来犯时毫无还手之力。
闽州之败,绝非一两个人的过错;钦安惨案,也只是为这场兵燹之祸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但隆康帝必须为这件事寻找替罪羊,又或者说,一个箭靶。
秋千顷也好,杨大勇也好,是谁都不打紧。从庆元到隆康年间,这两个名字为朝廷架起了一块挡箭牌,两任君主缩身其后,听着庙堂乡野的谩骂羞辱喷溅其上。久而久之,隆康帝自己都信了,钦安惨案的真相如是所闻,始作俑者正在受着他们应受的惩罚。
此刻让他推掉挡箭牌,承认当年兵败皆因天家无能,以万乘之君的颜面换得区区小民的清誉,隆康帝自认做不到。
“先帝亲笔朱批,以文臣软骨四个字痛斥秋千顷,便是对他的盖棺定论。”
隆康帝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阿璘欲为其平反,可曾想过置先帝朱批于何地,置朝堂威严于何地?”茶打翻了,他令黄德庸换一盏新的来,浅啜着道:“朕再问你一次,罪臣秋千顷是否还在人世?”
封璘定了须臾,扬起脸说:“钦安城楼一跃,凤雏折翼,世间便再没有了秋千顷。”
……
人皆退去,寝殿中独留黄德庸一人伺候。
他知隆康帝胸中郁结,熟练地点起苏合香,将香炉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壁为隆康帝捏肩,一壁劝道:“兖王殿下的脾气您是最清楚的,等这阵劲头过了便好,您又何必同他置气?”
“他的这副脾气,”隆康帝脸色缓和了些,不知想到什么,忽地轻笑出声,“真是像。”
像谁,他没有明言,闭了眼,那个明艳无方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里。
“父子没有隔夜仇,朕当然不会和阿璘计较。”
隆康帝睁开眼,向黄德庸缓抬起手臂,龙袍滑落,那节瘦得见骨的腕上耀着一模一样的红泽——自那人无声无息地死于冷宫之后,他遍访数年,终于寻到当年宫匠,原样复刻出了自己坐拥天下亦再难得的珍宝。
“只要阿璘肯听话,朕欠他母妃的,自当百倍奉还。”
*
此时虽已过午时,日头抛洒下的热力却分毫不减,朱墙边上那一排琉璃叠瓦被映得煊赫非常。
杨大智扶刀站在阴影里,远远见宫门吱呀一声开了,封璘端袖步出。杨大智快步上前,还未开口,便从他的神色间便揣测出了什么。
“陛下不肯?”
在封璘无声的承认里,杨大智握紧了绣春刀柄。暑风拂面,挟来阵阵热浪,烫得耳根都红了,他却像是被严寒包裹着,堕入冰火两重天的阿鼻地狱。
“为先生和你兄长正名,不是只有翻案一条路,”封璘的语气捎带了一丝狠戾,“咱们不是正在朝前走么?”
杨大智没有答言,手背浮起的青筋慢慢消失,就仿佛适才一涌而出的杀意只是错觉。他不接封璘的话,抱拳正色道:“殿下令我去查的传闻起源,已有眉目了。”
半柱香前,诏狱。
狱卒搬来了长凳,杨大智没有落座,抬腿架上去,手里剔骨刀擦得锃亮。
“说说看,谁叫你把秋千顷没死的消息编成故事,在茶寮里大肆传播的?”
说书人遍体鳞伤,鲜血沿着老虎凳淌了一地,濡湿了杂乱的干草堆。这情形,总让杨大智不禁想起那夜乱葬岗的惨状。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喝酒时听人闲聊,我不认得那人是谁,我......”说书人重复念叨着相同的字眼,神志混乱。
杨大智把握着节奏,手起刀落,尖棱卡在胫骨之间,甚至还旋转了两下。
说书人惨叫一声后昏厥,杨大智随即叫人用盐水泼醒了他。
“看清楚,是这个人吗?”
伤口反复被刺激,痛感已经超出了犯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便是在诏狱,非罪大恶极之人,也鲜少动用这般酷烈的刑罚。
杨大智把画像抵在说书人面前,他被汗水遮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慌乱地点点头,嗫嚅着唇道:“是、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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