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人寻刀来,先将木枝两头砍断,再行营救。吩咐军医在旁候着,寸步不许离开。”
沧浪看不见,但从迟副将带颤的语气已然想象到了封璘伤势的严重,被拉出坑洞时一把扯住迟笑愚胳膊:“阿璘伤势如何,重不重?”
脱口而出的称呼里包含着显而易见的亲昵,引得一旁的严谟不自觉侧目。沧浪此时未覆面纱,便是这匆忙一瞥,惊得他如遭雷殛,呆立数秒,面上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来。
迟笑愚好言安抚,“没有伤及要害,还请先生宽心。”
话虽如此,沧浪半点不能宽心。
之后几日,他虽眼疾未愈,却坚执隔几炷香便摸来封璘榻前。正经事倒也未干得几件,左不过是掖完被子嫌热,揭开了又担心着凉。得亏迟副将从中拦着,要不然,这忧思过甚的好心瞎子非把自家殿下折腾得伤上加病不可。
待到撤了蒙眼的黑布,封璘的伤势也见好转。换汤换药之事,沧浪越发不肯假手于人。
顶着宠柳娇花一张脸,日行柴米油盐诸般事,若非他昨儿才把小厨房的灶台熏得焦黑,迟笑愚真想封他个“宜室宜家”的好名声。
“先生又下厨了?”封璘一拳抵住口面,嘴唇挨着指腹厚茧,话说多了有些带喘,这是伤重初愈的表现。
迟笑愚偏过半脸咳了声,转首苦涩道:“说是季夏时节莲子新熟,要给您熬羹补身。光生火就用了一晚上,灶膛都熏黑了,柴火不知填进去多少。”
昔年滋味心口回甘,漫延到喉头,封璘单是想着就觉心甜意洽,对副将的满脸苦相深感不满:“先生有这份心,靡费些柴火算什么——你皱的哪门子眉头?”
他们师徒二人的事,门道多着。迟笑愚未敢涉一言,干笑着敷衍过去,又道:“此番殿下遇险,多亏了七大商出力搜救。不过末将委实好奇,殿下怎知万难之际去信给他们,便一定有回音呢?”
封璘缓咳两声,道:“那日在府仓前带头闹事的几人皆已招认,他们受七大商指使,乔装打扮煽动民议,本王压着口供没上报,就是在给他们机会。”
“可是哄抬粮价之事他们也有份参与,这罪名无论如何都开脱不得,以殿下今日立场,能给他们什么承诺?”迟笑愚不懂。
“本王没法保证让七大商全身而退,但至少能全他们一条后路。只消我在呈报中提上一句,猗顿氏倚财仗势,江宁商贾苦其淫威久矣。不得已三个字,就是他们最好的保命符。”封璘道:“商人嘛,心里常悬一杆秤,孰轻孰重好掂量得很。”
迟笑愚叹服,忽听封璘在耳边问:“杨大智怎么样了?”
“他未遵指令,执意出兵追拿高无咎,以至于回援不及时,险些贻误军情,还连累了殿下受伤。人已从镇抚司领过罚,现下正自个在地阙门外跪着,”迟笑愚犹豫片刻,“要派人叫他起来吗?”
封璘眸微侧,威仪拔节。半壁斜阳裹带着滚滚浮尘照向他,就好似不管什么一挨着他的边,转瞬都会化成一撮灰。
“慈不掌兵,本王饶他这回,来日临到阵前,敌人未必肯饶他下回。该他受的,一星半点都不能少。”
迟笑愚垂首答是,寒暄一阵便告退了,到门边刚好与“秀外慧中”的某娇宠打了个照面。
“副将大人赶得巧,”沧浪抬了抬手里的瓷碗,盛情道:“一起用点?”
迟笑愚粗略地扫过一眼,面露难色,慌忙摆手婉拒,临去时忍不住顿足回望,用目光赫然装裱起“望君珍重”四个大字。
“也是没这个口福了。”沧浪摇头啧叹,走过来将小案支起,“上等塘泥养出三等莲蓬,单吃觉得不甜,足添了双倍糖,快尝尝。”从碗沿飘出的袅白雾气蒙上了他温柔的笑眼,是泛起波的秋水。
封璘心念一动,寂了数日的深潭涌起某种渴望。这是禁欲带来的坏处,每个细微的变化都会被赋予别有深意的联想。视线从秋水一样的眼眸辗转到丰润欲滴的唇,渐渐燎起些微火星子,然而始作俑者却浑然不觉。
“甜吗?”
一柄小勺不知何时抵开了唇缝,封璘甚至来不及思考被喂进嘴里的是什么,一股百倍于甜的腻登时在舌根炸开。他倒抽口气,那滋味瞬间又冲向颅顶,吞吐两难间,殿下原谅了副将的悭吝。
“先生往后……做个远庖厨的君子便好。”
这么句似是而非的回答,给正在兴头上的沧浪兜了盆冷水。他屈指搔了搔眼尾痣,纳闷道:“糖罐都快见底了,怎地还是不甜?”
封璘接下他手里的碗,连同碍事的小案一并移去床头,伸臂往回一勾,就将人勾了个满怀。
“三伏天里贴这么近,仔细压着伤口,”沧浪起初微怔,很快反应过来,袖中抖搂出折扇,抵在两人唇间,“殿下忘了医嘱不成?”
随行军医要封璘安心养伤,一点剧烈的动作都严令禁止。封璘稍稍偏了头,未梳的小辫散在脑后,方才的冷峻烟消云散,此时的他,分明像个要糖吃的无赖小儿。
“这世上有什么能甜过先生,先生欲抚我心,岂可舍本逐末?”
唇随即覆上来,从蜻蜓点水到向纵深驰骋,交缠的吻中逐渐染上欲望的味道。
过去沧浪不懂封璘为何总是在亲吻时偏爱睁着眼,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这种感受。他们之间的羁绊不再止于唇舌勾连,而是目光与视线的胶着,几未迸溅出激烈的火花。他们的身影烙刻在彼此眼底,相互注视着对方一举一动,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衍生出无边春情和漫天星光。
这滋味好到让人难以置信。
“做吗?”封璘贴紧沧浪侧脸,喘息着低声问。
沧浪轻啄他鬓角,略烫的鼻息扫过耳廓,把点子煽动的劲头都吹进去,口中却有板有眼地道:“谨遵医嘱啊,我的小殿下。”
封璘说不清是被哪个字冲破了防线,脑海里的弦“啪”一下崩断。他向后仰去,带着沧浪一整个匍在胸口,随着手指灵活游走,后颈的秋海棠湿了娇蕊、展了花茎。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封璘对于床笫间的戏法颇有见地,汹涌如潮的欲望潜藏在水面下,沧浪要玩,他有几百种法子应对裕如。手掌隔着薄衫,辗转于脊背的起伏,膝盖感受到的愈渐昭彰。
“先生这样,是兴奋了吗?”
太恶劣了。
呻吟被拉成细长的一线,沧浪仰颈时不禁如是想。
封璘很想先生,迫切地,就像狼崽揣着失而复得的星子,恨不能在每一刻都向世界宣告他的占有。
然而现下,他只需要向先生确认。
沧浪要坏了,他噙着泪,眼尾一抹旖旎跃跃欲飞,很快又变得汗泪交织。封璘把人牢牢固定在身上,强力的侵占由下而上,要让沧浪的每个哭音,每个重喘都是因为自己。
“阿……璘……”
就在封璘以为先生终于忍不住要讨饶时,却见他垂下眼皮,在绯红里润湿了唇,半开半合的眸光泄着诱惑,一字一字,牙牙学语般地念道:“我、爱、你。”
封璘坐起身来吻住沧浪,抚慰有多温柔,侵占就有多蛮横。他没有退出去,就着这个姿势推挤出更多,低头衔住沧浪耳垂,说:“我为先生解蛊……”
沧浪里外都被濡湿,闻言靠着封璘胸膛,轻声道:“双生情蛊,命结一处,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封璘转过头来看他。
沧浪手绕到后面,揽住了封璘。欲望退潮,他们依旧紧密相贴,在纱帐投下的影多了一丝相濡以沫的意味。“既然如此,这蛊解与不解,又有何分别?”
封璘彻彻底底陷落了。因为这句话,沧浪化身为他的醉,把他从艰难颠沛的此生卷走,推向一段食髓知味的旖梦。
但再好的梦,终究也是要醒的。
夜雨初歇,残更便作清晓。
封璘抽出手腕,沧浪的指尖追着他而来,被轻轻握住,按下温柔一吻,又塞了回去。
封璘来到地阙门时,天光未破,晨间诸景笼罩在沉沉雾霭之中。水洼成为朦胧中唯一的清亮,倒映着绣春刀凛如三山雪的锋刃,不知为何,那锋芒就不再受刀鞘的约束。
白刃旁还跪着一个人。
第51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三)
飞鱼服的袍裾长长曳地,浸在水里化作一地殷红,仿佛淌不尽的血泪,蜿蜒进深浓的夜色。
封璘踩着水坑走去,几星泥点溅上杨大智的前襟。他不为所动,俯身一顿首,砸出沉闷声响:“卑职深孚殿下所望,罪该万死,愿凭殿下惩罚。”
“你的确该死,”封璘嗓音淡淡,“但本王还是找到理由让你活下来了。说说吧,高无咎是怎么死的?”
杨大智脊柱微绷,没有抬起身,仍旧匍在地上说:“高无咎道尽途穷,被逼跳进炼铜的铁水,熔断一身筋骨而死。”
三言两语,极尽简短之能。唯有杨大智心里清楚,那日高无咎自知遁逃无望,他是故意留在凫明山矿区静候锦衣卫到来,准确地说,是等自己来。
不得不说,高无咎沉浮宦海多年,经纬人心的本事连宿敌见了也要感佩。他毫不留情地揭开尘封七年的真相,然后端袖走向滚滚沸腾的铁汁,就仿佛闲庭信步一样悠然。
然而他在死无葬身之地前说的每个字,却往杨大智心中注入一汩浊流,汹汹而过后沉淀下仇恨的块垒。
“还有一事,卑职以为应当禀明殿下。”杨大智顿了顿,说:“高贼在临死之际,告诉了卑职一个秘密。”
“哦?”封璘剔高一眉,似笑非笑:“他下场惨烈,按说该恨咱们入骨才是,焉有以德报怨的道理?”
“事关钦安惨案,吾兄与太傅大人毕生清白皆系于此,卑职不敢妄言。”
月隐星沉,不知何处飘来一大片乌云,倒覆在京城上空。封璘神色尽掩,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起伏,“抬起头回话。”
杨大智依言直起腰身。
他告诉封璘,当年秋千顷奉命押送粮草到闵州前线,入库清点时却发现那批军粮里掺杂了不少霉物。身为县令的杨大勇之所以守城不出,除了兵疲马弱无力应战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粮草不继。这对于军备弛懈的钦安县城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杨大勇率百人队冒死奔赴最近的军屯,不是为搬救兵,而是为了调派救命的口粮。
杨大智坦然无惧地迎上封璘的逼视:“军粮调度事宜经由内阁、户部层层统筹,怎就轻易叫人动了手脚。太傅大人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
这似乎是个疑问句,但答案从他悲愤交加的眼神中已然呼之欲出。
庆元一朝起,胡高两党分庭抗礼。京中六部随之划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其中户部自来归于胡氏一派,主官唯胡首辅之命是从。
月光破云,在封璘面上斜出黑白的分界线。他神色不改,道出了一个足以令所有人诧异的名字:“胡静斋。”
“王爷英明,”杨大智寒声,“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奉公守节、清正廉静,端的算是百官懿范。可惜啊,他一身好坯子却生了个坏种。当年胡家长子搅和进军粮倒卖的勾当,掏空了太仓卫的家底,却没想战事起得那般突然。胡公子害怕东窗事发,只好求助他老子。想不到吧,胡静斋毕生清誉,最后却毁在他引以为傲的胡氏家风上,是不是很讽刺?”
以次充好的主意是胡静斋提出来的。他得知儿子犯下大罪,当即动家法将那不孝子打了个半死,但惩戒过后,还是得想办法替儿子收拾了烂摊子。
原本按照胡静斋的设想,先以霉粮充数应付过布政司的督办,等到徒弟千顷将粮草押送到闵州后,再从最近的青州官仓调粮补足。
可是千算万算,胡静斋万万没想到,运粮的漕船途径荆江段时突遭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冰棱塞川、船只难行。救命的粮草因而耽搁在半途,长达半月之久。
“数千将士在前线忍饥挨饿,高党却在此时以莫须有的罪名栽赃他们的长官。先帝和胡静斋明知个中冤情,为了补齐军粮缺口,连个屁都不敢放。殿下,殿下!”
杨大智声渐凄厉,宛如报丧的夜鸦,鸣在黎明到来前的至暗时刻:“万里无人收白骨【1】,谁在城上竖降旗啊!”
面对咄咄诘问,封璘平生第一次无言以对。
一场急雨后,暑濡消散,京城的晓风吹在身上,眉间生凉。
“老爷今儿怎醒得这样早,呀,窗户怎么开着,下人也忒不小心了。昨晚下了整夜雨,老爷没能好睡吧?妾身吩咐人给您煮碗姜丝粥来。”
说话之人是胡静斋的发妻崔氏,两人相濡以沫五十载,胡静斋待她向来敬重,从未有过纳妾的想法。可不知道为何,从七年前秋千顷“身死”、胡氏在党争中落于下风后,他对老妻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转变,自此要么在内阁值房当守,要么独自一人宿在书房,竟是整整七年未有过同床共枕的时候。
胡静斋从窗前转过身,眉间寒意稍淡,长须上仍有露珠凝结,他说:“夫人不必费神,近来朝中多事,难免几夜不得好眠,还请夫人宽心就是。”
崔氏仿若没有察觉他的疏离,走上前殷殷犹道:“夫妻一体同心,老爷的烦愁便是妾身最大的不虞,如何能宽心?”
胡静斋迟疑片刻,错开半肩,与崔氏拉开咫尺的距离,说:“昨夜,我梦到千顷了。”
又是一阵风刮过,梢头细丝扑打。崔氏鬓角沾雨,垂泪道:“妾身知道,若非当初我为了济安的事对老爷以死相逼,您与秋太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是妾身的过错,老爷若怪,只管治罪妾身便好,千万、千万不要自愆伤了身体。”
胡静斋想替她拂去鬓上水珠,抬了抬手,停在半空,悄然捏紧拳头。
还在很年少时,他与同是青春韶华的崔氏共饮合卺酒,龙凤花烛映亮了一张意气风发的脸。他执着新妇的手,诉说胸襟与衷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一体同心。来日你若生子,便取名济安,若生女,则道怜卿。社稷与卿,我当以命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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