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隆康帝脸上终于浮出一缕欣慰的笑容。
他咳声断续,撑住龙案站起来,一向清癯的身子骨突然透出股威势,那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天家森严,“传旨西羌首领,就说大晏同意和谈,务令其使臣七日内进京,不得延宕。这对定西来说,也是个喘息的机会。”
听见这话的王正宣脸色迅速灰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硬撼回去。
此刻于他而言,和谈就意味着耻辱,败军之师的滥名将会随着盟书一并刊入史册。他很想禀明圣人,王家军不需要喘息,只需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便好。可是王正宣没法把话点透,因为站在他对立面的,是在南洋的巨浪惊涛间逐渐崭露锋芒的亲生儿子。
隆康帝唇角微动,改唤王正宣表字,带有一丝宽抚的意味,“延晖,朕明白你欲雪前耻的心情,但你也不必太自责。在朝中阻碍被清理干净之前,更加不到复仇的好时机。”
这话一出口,大殿上顿时变得安静。臣子们面面相觑,听着雨水噼啪迸溅在殿瓦上,神色间的惊疑慢慢转成某种不安。
封璘沉声问:“皇兄这是何意?”
“西关失守非一战之罪,定西统兵失利,只是一由。”隆康帝久站不住,坐回龙椅上,腰背仍是挺得笔直,“朕不日前收到密报,首辅胡静斋里通外敌,私纵间作入关,刺探大晏军情。须知祸起萧墙,才是西关沦陷的罪魁祸首!”
封璘陡然攥拳,天空中惊雷炸响,轰开乌云滚滚的昏暗和令人窒息的不安。暴雨排天而至,有些东西清晰了一瞬,倏尔又湮灭在茫茫混沌的雨幕之中。
事关边防军务,彻查胡静斋通敌案的差事自然而然地落到封璘身上。
那日出了勤政殿,封璘没同任何人交谈。直到在丹墀下边看见御史陈笠,他立在那儿,像是久候,手里没有红绢伞,雨水湿透了他的肩头。
“夫子是被人陷害的,所谓的口供不过是屈打成招。”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是屈打成招还是确有其事,须得查验后方知。”
“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封璘神情冷酷,说:“既然这样,陈大人等在这里实无必要。更何况,通敌二字出自圣人之口,本王劝大人谨言慎行。”
“你!”陈笠捏紧袖子,这呆书生猛一步踏出积水檐,发面浸在瓢泼里,指着封璘鼻尖高声骂:“如此对待夫子,不怕遭师兄怨恨吗!”
封璘走过去了,忽又踅回,屏开那犹悬在半空的手指,冰凉一触激得陈笠忍不住打起寒噤。他在封璘落手的刹那看清了指间的铁器,寒意几乎要将脊背贯穿。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如去问问胡静斋,他都做过些什么,可有一刻害怕被先生怨恨?”
雨势转急,陈笠微张着嘴,第一次露出怔然的表情。
*
“先生来了。”
笔势一滞,末尾的“确凿”二字几不曾把纸背洇透。封璘面不改色,抬眼望着杨大智说:“诏狱规矩,无令不得擅入。”
“可是先生他……”杨大智欲言又止。
状似红云入眼,一个身影翩然闪进了牢房。屋里没光亮,大红官袍在幽暗里越发显眼,衬出了那人秾丽动魄的面容。一点朱砂殷殷带血,嵌在此刻不含笑的眼梢,无端地杀出股清峻之风。
“啪”地一声,封璘手中狼毫被拦腰折断。
“王爷……”
“出去。”
封璘平静地搁笔,在牢门彻底阖严以后绕过公案,当着沧浪直直跪了下去。
“君子之学,说义必称师以论道,听从必尽力以光明【2】。
……
今有志学小儿名阿璘,愿拜入先生秋千顷门下,执弟子礼。此心赤诚,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百岁惟一。”
沧浪念的正是秋千顷收徒的拜师贴。彼时少年还不太懂这些,秋太傅便也像今日这般口述,再看着他逐字逐句地誊抄下来。
十载倏忽过,沧浪身着当年的红袍,复刻当日的字句,教封璘恍然生出种错觉:岁月在两人间辗转,但从无更迭。
尽管封璘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跪着听着,一言不发,等沧浪念完问:“先生今日来此,可是为了胡静斋通敌一案?”
沧浪没有回答,说:“此等大案虽由锦衣卫主理,布政司监审,都察院亦负有稽查监察之责。我来,是以风纪官的身份从旁协查。”
封璘明白这多半是陈笠的安排,他循弟子礼叩了头,道:“案情未明,锦衣卫仍在追查当中,还请先生稍安勿躁。”
沧浪在空地上踱步,余光瞥见被遮挡的呈报一角,沉吟片刻道:“查案是在公,在私,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封璘心头咯噔一下,声线微沉:“阿璘洗耳恭听。”
沧浪背向着烛台,昏光廓出了他的颀长和矜傲,他冷声说:“还记得为师最初教与你的《商君书》吗?明正典刑者,功不损刑,过不亏法【3】。此案我要你抛却私心,秉公处置。”
“阿璘……明白。”
“不,你不明白。”沧浪脸上殊无笑容,眼中却内含神光,“我要你秉公处置,非是在提点你莫因胡首辅的偏见而蓄谋陷害。相反,为师担心的,是你因为我的缘故,束手不前。”
原本一直低头的封璘讶然抬首,玛瑙珠串随着动作划开道亮泽。
沧浪眼波倏柔,手指一掠而过,搭在封璘的肩膀上,“为师知道我的阿璘不会做什么,也明白阿璘最害怕什么。放心往前走,清者自清,若不然……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别让为师成为你的私心。”
封璘呆了片刻,先生的笑眼是从未有过的近,他不等沧浪吩咐,自己捉着那只手腕站起身,忘形地把人带到胸前,拘住。
“干什么,”沧浪耳垂发烫,身在囹圄不敢高声,“外面还有人在。”
“吓死了,”封璘拉过沧浪的手,照着后背摸了一把,都是汗,“见着先生发火就汗悸的毛病,真是改不了。”
沧浪气笑了,手指顺势沿着脊柱向下滑,声音略脱形骸,“气虚么,这样可不行啊小殿下。”
话音没落定,腰间一沉,四目相对时沧浪就觉得要坏事了。
“行与不行,先生说了算。”他靠近,同样用气声道:“很多年前阿璘就想说了,先生风姿逸群,着红色最好看。”
沧浪挣脱出来,不动声色地缓着紊乱的呼吸,问:“案件进展如何?”
封璘悻悻然一挑眉,抻平了袍角,回到案前将遮挡物尽数挪开,就着灯火,“证据确凿”一句跃然眼前。
“密报来源已经查明,乃八府巡按弹劾胡静斋假以互市之名,进行情报交易。人证,口供还有账目都是全的,与羌戎之前的几次行动也能对得上,若是栽赃陷害,幕后之人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沧浪点住末一句,语声微肃:“但百密总有一疏。”
“不然,”封璘摇了摇头,“问题就在证据链太过缜密,半点挑不出错处,仿佛有人事先埋好所有的证据,只等咱们按图索骥而已。”
沧浪即时陷入沉思:高党已除,朝中还有谁视老师为眼中钉,如此大费周折地对付他,究竟意欲何为?
“其实此案的关键不在于证据。”封璘取出锦衣卫从严府幕僚身上搜出的“信件”,沧浪看完笑容尽敛,正色道:“便和通敌叛国一样,我亦不信老师会做出这样的事。”
“在此之前,阿璘半信半疑,直到通敌案发。”封璘屈指抵在鼻端,蹭了蹭,道:“决定此案走向的不在证据链,而是,主理此案的人。”
作者有话说:
最近卡文卡得厉害,加之没啥人看,所以就懈怠了,争取尽快调整好状态吧,后面不会再虐了啊,心结解开就没那么多别别扭扭的哈。
【1】《孙子兵法?作战篇》
【2】《吕氏春秋?尊师》
【3】《商君书?赏刑》
第55章 堪嗟梦不由人做(三)
封璘最先意识到此事有蹊跷,是从查看过那幕僚的尸身开始。
“天气热,生金打的人像也要掉层皮,尸身在乱葬岗那种地方却能不坏不腐,当是死了没多久。”
封璘忖着说:“锦衣卫手脚再轻,合城搜捕几日,他也该闻风而逃了,没理由一直盘桓在京畿附近。除非,他是被人秘密看押了起来,等时机成熟再弃尸荒野。”
烛芯无风自飘,沧浪紧跟着他的思路,甚至还能想先一步,“如果杀人灭口的是老师,那么他决计不会在尸体旁留下作茧自缚的证据。但有无另外一种可能,这只是场普通的劫杀。”
“京郊马匪出没,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多事往藏尸处瞧了一眼,非但掩埋完好,上头还压了两块青石,像是生怕被野兽或野狗毁坏了尸身。”封璘目光微嘲,“也不知谁家草寇,外行阎罗事,内藏佛陀心。”
“或许两块石头要保的不是肉身,而是藏在尸身上的秘密。”沧浪顺着话说,拾笔蘸墨,拏在掌心时发现拦中的折痕,不禁纳闷这小子哪来那么大的劲儿。
那一瞬里的动摇昭然若揭,封璘毫不犹豫地夺过断笔,扔向一旁,“摈掉所有的不可能,只剩下一个解释。”
栽赃。
“就是栽赃,”封璘肯定地说,“这个猜想在我查看过那份票拟后,更加得到了证实。明里看,是胡静斋在商战中卖了严谟一个面子,签发了那张查封闽商的票拟;作为回报,严谟充当首辅大人的口舌,将本王容留罪臣的消息大肆传播。这听起来合情合理,其实不然。票拟上加盖的首辅官印姑且不论真假,但签发时间一定不是在商战爆发的孟夏。”
沧浪望向小徒的目光里多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何出此言?”
封璘却在这时覆住沧浪的手,按在那纸墨香半残的拜师书上,细细摩挲。文字的神力就在于此,它们将久远的爱恨凝成实质,永固指尖,仅是不用眼的触摸,就能让人在怀想中泥足深陷。沧浪这个爱忘事的负心鬼,第一次不要了洒脱,甘为前尘的座下鹰犬。
“新的。”封璘说。
“最初的那份……”沧浪眸色微黯,轻道:“罢了,新的也一样。”
“先生想到哪里去了?”封璘勾了笑,眼神坏得很,“我是在说这纸张。今岁天灾频仍,朝廷下令节俭,就在上个月初,工部对官中用纸进行了裁换,从前三品以上府衙方许用的开花纸如今专供大内,其余皆换成面前的这种瓷青纸。两种纸张外表看起来无甚分别,但细触却能感知厚度的不同。”
沧浪逃开视线,“也就是说,有人篡改了票拟日期,好将这份补发的敕令变成老师作梗的铁证。”
封璘颔首,眼底的笑没消褪。
“又是谣传,又是造假,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沧浪羞恼交加,乡音出来了,“嫌得嘞!”
封璘觉得新鲜,握住先生要逃跑的手指,笑了片刻,忽又叹息着说:“幕后主使处心积虑,无非是想用激化我与胡静斋之间的矛盾,断案时最好使出点屈打成招的手段,彻底坐实了一桩千古奇冤。”
这布局堪称狠毒至极,便是日后证实通敌的罪名乃子虚乌有,论罪和杀人的都是兖王。幕后主使手上滴血不沾,就轻松索去了一代名相的性命,沧浪想想就感到毛骨悚然。
“老师一切可好?”沧浪只字不提探望的事,只问老师安好。如果借刀杀人的设想成真,那么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未明的窥伺之中。
封璘据实道:“首辅大人心气高,从入狱以来饮食骤减,短短几日已经憔悴不少。”
烛火暗了,牢中安静,很长一段时间只闻窣窣有声的鼻息。沧浪对当下的潮湿阴冷记忆犹新,不无担忧地道:“诏狱这种地方,老师遭不住的。”
七年前就是身在同样的牢房,秋千顷的尊严被人随着官袍一道除去。他换上了囚衣,身上沾满罪大恶极之人的蓬垢,宛如明珠蒙尘。
他不止一次想过碎掉自己。
封璘沉下眸光,不知想了些什么,陡一下捏紧沧浪的手,“先生相信这世间有善恶轮回吗?我是说胡静斋有今日——”
话噎在喉咙口,连同钦安惨案余下一半的隐情。
沧浪恍若未闻,只道:“以邪欺正的事,有过一次就够了。老师已近耄耋之年,无论是谁作下的恶,这些年亦师亦友的情分,都足以让我盼他能得一善终。”
封璘撇开视线,思索一般地端详着烛火,许久方道:“先生放心,阿璘早就说过,不会再为人掌中兵刃。何况这次他们以先生的安危磨锋,阿璘更加不会容忍。”
言及此,关于站在这件事情背后的人,他们仍然没有头绪。
封璘为沧浪斟了茶,盏底沉着下火的新鲜莲子。沧浪啜茶细思,试图从扑朔迷离的碎片里拼凑出一条完整的线索。
“八府巡按官衔虽低,但是直接听命圣上,与朝堂势力没有瓜葛。通敌这等大案,他不敢虚报,那根牵瓜的藤应该也是由旁人交到他手上。”
沧浪闭了眼,又快又准地摁住那一点灵感,睁目机警地道:“奏呈里说,此案起源是西南宣慰司抓住了几个羌人细作,利用互市的机会乔装入关刺探军情。”
封璘压低了眉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互市,沧浪蘸着茶水,在桌面写下这两个字。
他说:“金瓯之策实行一年,已经初见成效。南洋水师这仗若大捷,海防的成功经验未必不能被借用。就在前些天,老师遣人去了一趟西关,名为劳军,实则是巡查边务,在外人看来,难保不会认为这是整饬塞防的讯号。”
封璘接过话:“整固塞防,首当其冲受影响的就是边关互市。关外蛮夷割据,羌族不是最勇猛的那一支,却凭借跟大晏的茶马贸易杀出了一条路。羌人不惜代价,也要杜绝金瓯之策在西关落地的一切可能,突袭王家军还有构陷胡静斋,都是他们未雨绸缪中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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