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壮的卒伍冲上前,想要将攻城梯推倒。无奈钩爪太过锋利,深深楔入城墙,徒手根本无法拆卸。
北安国的进攻一波连着一波,如浪潮汹涌。针对城头和城门,大军双管齐下,守军左支右绌,短暂的爆发之后,逐渐变得乏力。
轰隆!
巨响声震耳欲聋。
大量木屑四溅开,本就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断裂。伴随着吱嘎声响,半扇向内砸去,压倒门后石推,还险些伤到数名守军。
城头不断传来嘶吼,一时间箭如雨下。
奈何城门已破,单靠箭矢根本拦不住如狼似虎的将兵。
赵颢麾下最先破门,卒伍迅速移开障碍,甲士在冲锋中列阵,将一面圆盾镶嵌在臂甲上。伴随着卡槽扣紧,盾墙成形,足能抵挡来自头顶的箭矢。
城门被破,进攻的军队蜂拥而入。城头守军斗志消散,在氏族战死后,各家私兵尚能抵抗片刻,余者尽数弃戈投降,无意继续战斗。
连下两重城阙,赵颢所部皆拿首功。
世子瑒和先豹看在眼中,都是面带欣羡。两人麾下心有不甘,却不能否认同袍的战斗力,对比己方战况,到头来也只能心服口服。
守军节节败退,除被俘者外,全部退入第三道城墙,也是南都城最后一道屏障。
战斗持续到傍晚,进攻军队仍斗志高昂,一次又一次登上攻城梯,想要拿下最后一重城墙。
此消彼长,守军斗志不断减弱,从上到下变得颓靡,死守的可能性越来越低。氏族许下种种好处,更集结各家私兵,短暂鼓舞士气,勉强扛住又一波进攻。
太阳沉入地平线,日光逐渐消失。
天色昏暗,城头打起大片火把。
火光照耀下,守军做好夜战准备,北安国大军突然鸣金收兵。
军令如山,纵然还能战,甲士卒伍也必须听令,不甘地望一眼城头,旋即归入队列,如潮水般褪去。
两重城墙已被拿下,城门尽数破碎。大军对内城势在必得,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夜色中,外城一片狼藉,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交战双方的尸体。
在北安国大军收兵后,城头放下吊篮,一名南幽氏族离开内城,孤身前往北安军大营。
他的来意十分简单,希望能派人收敛战死的兵卒。
依照国战的规矩,在收敛尸体时,交战双方不允许发起进攻,更不能偷袭,否则胜之不武,必为世人耻笑。
“可。”
世子瑒应允对方提议。
得到想要的回答,南幽氏族没有久留,转身离开北安军大营,依旧乘吊篮回到内城。
不多时,紧闭的城门开启,卸去甲胄的兵卒鱼贯而出,指挥役夫抬起战死的同袍,用最快的速度运回城内。
整个过程中,北安国大军静立一旁,默默注视。从上到下不发一言,也没有任何攻击的举动。
连续几场战斗,守军死伤惨重,南幽氏族也战死两位数,其中有三名上大夫,可见战况惨烈。
守军忙碌一夜,待到城门关闭,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火把熄灭,天色放亮。
清晨的风吹过,未见半点清爽,反而满是焦糊血腥的味道。
号角声又起,战鼓声阵阵。
北安国大军用过一餐饱饭,在鼓角声中列阵出营。
和之前几日不同,这一次大军没有马上攻城,而是簇拥世子瑒、赵颢和先豹登上外城,同内城遥遥相望。
史官紧随在侧,竹简刀笔不离手,切实记录下每一刻。
战场上刀剑无眼,然史官身份特殊,且有精锐甲士保护,最激烈的战斗中也能来去自如,安然无恙。何况言录的身手并不差,对战两三精锐不在话下。惹怒了他,上马能冲锋,下马可挥刀,指挥一场大战绰绰有余。
赵颢三人登上城头,各自摆出全副仪仗。
南幽国氏族见状,立即猜出他们的目的,急匆匆派人去请南幽侯。如果国君不肯来,架也要架来。
大战伊始,国君本该为三军鼓舞士气。
一场石雨打乱计划,不知是真被吓到还是以此为借口,南幽侯缩回到国君府,氏族们三催四请也不露面,谁来劝说都没用。
之前战事激烈,外城丢失太快,氏族们忙于调动兵力,暂时将南幽侯抛到脑后。
如今情况不同,对面摆开仪仗,显然是有话要说。劝降也好,怎样也罢,无论成与不成,能让城中上下喘一口气总是好的。
世子瑒和赵颢在城头,卿大夫们不能代劳,必须南幽侯出面。
国君府的大门被强行打开,南幽侯被请出卧房。没人询问他的意见,侍人被喝令为他更衣,再由卿大夫拱卫,一同去往城头。
面对群臣强硬的态度,南幽侯一改之前脾气,没有拒绝吵嚷,变得格外合作。
氏族们感到奇怪,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国君能合作自然最好。众人没时间多想,急匆匆登上战车,催促驾车者速行。
战车飞速穿过城内,火焚的痕迹四处可见,还有被砸塌的残垣断壁。
南幽侯坐在车上,神情中不见慌张,即使被国人追逐痛骂也是面不改色。这种处变不惊的样子和平日里大相径庭,不免令人侧目。
战车抵达目的地,无需卿大夫催促,南幽侯主动下车,迈步登上城墙。
守城的兵卒见到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敬畏,有一个算一个,神情中充满憎恨。
若不是南幽侯肆意妄为,如何会惹怒北安国,招惹来这场兵祸!
在处理两国关系上,氏族同样负有责任,但事端起因在南幽侯。如果不是他,未必有这场国战。没有国战,南幽不会失土,同袍不会战死,南都城不会陷入绝境。
“昏君!”兵卒们咬牙切齿。如果不是军令自身,怕会群拥而上将南幽侯撕成碎片。
被仇恨的视线包围,来源还是自己的国民,南幽侯似被触动,脚步略有停顿。
“君上,速登城。”一名卿开口提醒,语气中透出威胁。
南幽侯侧头看向他,突然冷冷一笑,目光阴沉,充斥着未曾现于人前的恶毒。
卿顿时一惊,看着擦身而过的南幽侯,心中生出不祥预感。直觉告诉他必须马上阻止南幽侯,不能让他登上城头。可没有合适的理由,他根本做不到。强行拦截反会惹来不善目光,质疑他所图为何。
在卿的焦灼中,南幽侯登上城头,身后摆开仪仗,同世子瑒和赵颢遥遥相望。如果郅玄在场,定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久之前,相同的场景在东都城也曾发生过。
世子瑒和赵颢为大幽氏所生,大幽氏和南幽侯同母,双方是不折不扣的血亲舅甥。但在这一刻,双方却兵戈相向,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世子瑒见过南幽侯。年幼时,他随父亲一同造访中都城,遇到入贡的南幽侯,对方还曾抱过他。不想岁月流转,双方再见却是这种局面。
和世子瑒不同,赵颢不曾见过南幽侯,彼此之间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诸侯国联姻是常态,婚姻和血缘是结盟的纽带。一旦发生利益冲入,血缘纽带就会被冲淡。正如赵颢兄弟和南幽侯,在战场上,彼此不是亲戚,而是彻头彻尾的敌人。
短暂沉默之后,世子瑒收敛情绪,同赵颢对视一眼,准备命人宣读檄文。
不想南幽侯突然扑上前,双手按在墙上,大声道:“先君在时,定下世子本为我大姊!”
南幽侯是正夫人所生,能被他称一声“大姊”的唯有嫁给北安侯的大幽氏,即是世子瑒和公子颢的生母!
第二百零八章
无人想到南幽侯会当众道出这样一番话。
南幽氏族毫无防备,全都愣在当场,放任南幽侯滔滔不绝,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趁此时机,南幽侯摆脱群臣桎梏,豁出去一般,相同的话重复数次。不只是在场氏族,连城头甲士卒伍都听得一清二楚。
“先君立大姊为世子,有明旨,还派人前往中都城!”
一语石破天惊,话中透出的隐秘令人心惊,更觉毛骨悚然。
南幽侯扑向墙面,双手牢牢抓住墙砖,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有上书送中都城,人王知晓此事……”
不等他继续向下说,回过神来的南幽氏族立刻冲上前,不顾对面的北安国大军,只想堵住他的嘴。
“君上有疾,常发癔语。”一名卿开口道。哪怕是掩耳盗铃,也不能让南幽侯的话传出去,否则满朝卿大夫都将被千夫所指,死无葬身之地。
南幽侯被抓住双臂,仍奋力挣扎。动作间衮服凌乱,腰带上的玉佩玉环悉数碎裂。因系带扯断,冕冠自高处坠落,顿时蓬头散发,变得极其狼狈。
南幽氏族素来轻视国君。在他们眼中,南幽侯不过是一具会喘气的傀儡,象征意义居多,根本不存在多少敬畏。
情急之下,他们忽略了君臣之别,也忘记了在场的世子瑒和公子颢。
见对面城头乱作一团,堂堂国君竟被臣子反扭双臂按在地上,兄弟两人同时皱眉。联系南幽侯之前所言,神情变得极为不善。
目及碎裂在城下的冕冠,赵颢眸中闪过寒意。见南幽侯被控制住,有氏族取来绢布堵嘴,当场举起右臂。
“放箭。”
命令传达下去,城头甲士一起张弓。
破弦声中,黑色的箭雨瞬间袭至。箭雨笼罩下,惨叫声接连不断。
南幽兵卒很有经验,破风声传来当时就紧急躲闪,躬身藏在女墙后,更双手抱头护住要害。
南幽氏族就没那么幸运。
尤其是控制南幽侯的数人,无法及时躲闪,被箭雨重点关照,每人身上都插着两三枚利箭。即使没有当场气绝,也是重伤倒地哀嚎声不断。
南幽侯趁机摆脱控制,不顾国君的体面,也不顾兜头落下的箭雨,狼狈冲到墙边,继续扯开嗓子大喊,将埋藏在心中几十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他等这个机会等了足足二十年!
当年入贡中都城,他以为人王能主持公道。哪想到期望落空,反被氏族察觉,强行押送回国。自那以后他就被架空囚困,别说接触朝政,一段时期内,他甚至无法踏出南都城半步。
兽园和商队都是伪装。
他越是心灰意懒,越是昏聩无能,氏族们才更加放心。不然地话,他早就和历代先君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愤怒积压几十载,南幽侯濒临疯狂。
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再想着重塑先祖荣光,他只想毁灭,想毁掉一切,拉着囚困他一生的氏族们下地狱!
卿大夫说他疯癫未必全是污蔑。
此时的他双眼猩红,眼底爬满血丝,五官扭曲表情狰狞,口中发出阵阵狂笑,真如发了癔症一般。
“自铜氏改封幽地,历代国君少有善终。国内大权旁落,政令俱出六卿。”
苛捐杂税肥了氏族腰包,繁重的劳役为氏族开垦出更多良田。讨伐南蛮人的战争一场接着一场,丰厚的战利品送入氏族库房,成百上千的奴隶被氏族瓜分。
朝堂之上,氏族家主一派道貌岸然,争权夺利没有半点心虚。实质都是蝇营狗苟之辈!
南幽侯彻底沦为一尊傀儡。
氏族们借国君之名发号施令,为家族获取利益。一旦苗头不对,就会马上退到幕后,将国君推出去承担国人的怒火。
连续两任南幽侯被国人驱逐,使得幽氏声望大跌。
卿大夫们装模作样颠倒黑白,踩着国君的尊严邀买人心。好处落入袋中,面子里子俱全,家族日盛一日,殊不知全是趴在幽氏身上吸血!
曾有国君试图反抗,可在沆瀣一气的氏族面前,终究是无能为力,无力回天。
南幽侯的父亲竭尽所能同氏族周旋,屡次想要借助外力。可惜计划中途落空,自己也落得暴病而亡。
年轻时的南幽侯藏在父亲寝殿,亲眼见到那碗致命的毒药被强灌入他的嘴里,动手的还是服侍他几十年的侍人!
残酷的现实压垮了他。
自那以后,南幽侯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的妻子儿女。
他的妻妾都是氏族女,与其说是亲人,更像是监视者,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儿女也是一样。比起他这个父亲,更乐于亲近母族,因为下一任南幽侯根本不能由他来决定。
对南幽侯而言,国君府更像是一座囚牢,囚困他大半生。
因此他更喜欢留在兽园,哪怕背上荒淫无道、肆意妄为的名声。
派出搜罗珍禽异兽的商队,南幽侯同样不信任。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商人领队,真正忠心的另有其人。
听到有商队消失在西原国,料定领队必死无疑,南幽侯表面震怒,实则喜出望外,开心得无以复加。
抓住发泄怨憎的途径,南幽侯故作气恼,给商队下达一道又一道不可理喻的命令,不惜触犯律法,撕毁氏族约定。
他不在乎商队会落到什么下场,更不在乎商队成员是否死伤殆尽。他只想毁灭一切,将困住自己大半生的囚牢彻底粉碎。
北安国大军南下,南幽氏族焦躁不安,每日辗转反侧,唯恐家破国灭。南幽侯却全不在乎。大军压境,国家危在旦夕,反而正中他的下怀。
在氏族的严密控制下,南幽侯无法离开南都城,也没有信任的人能帮他传递消息。北安国大军南下,领兵的还是公子颢,简直是天赐良机,让他能打破藩篱同外界接触。
故而,不同于忧心战局惶惶不可终日的群臣,南幽侯盼望北安国大军到来,期盼大军能尽快打到南都城,恨不能天亮就听到号角声,看到对方兵临城下。
怀揣着如此心态,每日早朝,看到卿大大们满脸忧色,因战报惊慌失措,南幽侯要紧紧握住双手才能控制住情绪,不使自己当场笑出声来。
听闻赵颢遇刺,南幽侯第一时间猜出真相,郢氏是台面上的执行者和替罪羊,真正的策划者在朝堂之上,八成还有中都城的影子。
铁箭是西原国独有,西原侯鲜少对外交易,赵颢是唯一的例外。赵颢总不会让人谋刺自己。至于苦肉计,以两国的军力对比完全没有必要。
抽丝剥茧下来,唯有中都城才有获取铁箭的机会,背后推手是人王无疑。
想到当年入贡的遭遇,南幽侯不由得冷笑。他几乎可以断定,只要赵颢不死,南都城必将被破,中都城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天下聪明人何其多,西原侯和公子颢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公子颢被刺杀,以西原侯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南幽侯数着日子,等待大军继续进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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