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掌门在大妖手下救了它们,又发现它们刚刚修出道行,便带回了门派养着,日子一久,小狼不愿离开,掌门便收了它们做灵宠。倘或它们外出再遇危险,他老人家在门派也能感知到。”
季无衣心头一动:灵宠?
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
结了灵宠,对方受到危险,主人是可以感知到的!
以后阿玥要是想趁他不注意偷偷把鱼烤了……
季无衣把眼珠子往下挪,视线落到自己怀中的罐子里。
此时罐子里游得无忧无虑的小墨并没有意识到头顶这个笑眯眯的男人对它打起了什么主意。
辽玥突然开口:“那它们嘴里……”
“哦,那是厉鬼的皮。”青云城弟子解释道,“是只白骨。它们刚刚把她的人皮撕咬下来,触怒了白骨,我们才因此受伤的。”
说到这里,他面有憾色:“这回应该是她垂死挣扎,保留力气的最后一击了。如果我们没事,本是可以擒获她的。”
“这有什么?”季无衣放下罐子,拍拍手起身,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不是还有我们么?”
“这……”
季无衣抬手阻止他们客套,不想听那些虚的:“你们替我看着这条鱼和我妹妹,穿过林子到镇上休息一晚,明早辰时在镇门相见,我还你们乾坤玦,你们还我鱼罐子,就这么决定了。”
季无忧宁可跟着季无衣捉鬼也不想跟一帮不熟的大男人待一起,慌忙道:“我不干!我也要去。”
季无衣看向莫长生。
莫长生点头:“我跟着。”
季无衣:“行。”
反正季无忧爱凑热闹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又指着那几只狼妖:“这狼,应该是能追查到那只白骨踪迹的吧?”
地上的青云城弟子刚要点头,几只狼妖忽然急躁地往一个方向长啸,看样子是城郊处。
有人慌乱道:“要是让她进了城就不好了!”
“阿玥,”季无衣看向辽玥,“追!”
几只狼妖得了令,一眨眼便窜出去几丈,季无衣和辽玥在紧随其后,季无忧见状也跟着跑,莫长生则是紧紧撵在她后边。
抓鬼的事有季无衣和辽玥已经够了,他只需要护好季无忧。
谁知临近一座破庙,白骨气息莫名淡下去许多,几匹狼妖分散开来到处嗅嗅,竟就在原地打转停滞不前了。
季无忧耳朵尖,隐约在风吹草动里听着破庙似乎有断断续续的呻吟,极轻极小。
她起了疑心,也没打招呼,一个人便探着脑袋一面往庙里打量,一面走过去。
最先注意到她动静的莫长生,季无忧没走多远,他发觉不对便跟上,后面俩人瞧他们都往破庙走,也跟上了。
季无忧越走越快,莫长生怕她首当其冲遇到什么危险,在她进去时下意识喊了一声:“季无忧!”
他三两跨步跟上,不让季无忧离开自己视线,岂料刚抬脚进庙,就见门槛边一堆零零散散的人皮。再往里,季无忧蹲在一团红彤彤的东西面前,声音微颤:“莫长生,你看。”
话音方落,季无衣和辽玥也进来。
几人看清她面前那团红彤彤的东西时俱是一愣,季无衣甚至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有手有脚,有躯体和脑袋的一个人。
看仔细了,会发现这人身体还有起伏,有微弱的呼吸。
至于为何一眼看去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红彤彤”的——
因为这个人,他身上没有皮。
像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摆在破庙佛像之下,血在不停地淌,打湿了他身下破破烂烂的草席。
他嘴唇嗫嚅着,发出很微弱的气音。
季无忧俯身下去,听见他说:“不……死……不想死……活着……活着好……”
她微微一怔,眼眶不自觉红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此时对他说什么都很无力。
门外闪过狼息,季无衣扭头,发现它们正疾步往前奔去。遂眸光一凛,匆匆道:“抓住白骨要紧。”
一群人如风一般来去一遭,须臾,庙中又只剩那个被剥去人皮的肉身。
白骨就算因为找到张新的人皮而暂时隐了鬼气,到底还是伤势过重,藏不住一下,便被狼妖找到。
“别扯!别撕!”季无衣人还没到,先对着几匹咬住白骨手脚的狼招呼,“也……也别咬!”
几人走近了,辽玥施法缚住白骨,季无衣正琢磨要从她身上哪下手才能把这层皮给剥下来,目光一恍,对上白骨直勾勾看着他的一双眼睛。
季无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这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她哪位情郎。
白骨眼角泛着光,坐在地上,挣也不挣一下,就仰头痴痴望着季无衣。
望够了,才缓缓开口,声音是和她这幅皮囊毫不相衬的苍老与沙哑:“你长得……真像她。”
第65章
白骨在几千年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来着。
几千年前?她记不清。太久了。
只记得那是很不好的灾年,城外到处荒地,城内满是饿殍。他们家是满城唯一一户在宅子外布粥的人家。
那年头有钱也买不到几袋米,城里米商想搞垄断,仗着天高皇帝远,官商勾结,坐地起价。她靠卖米发家的爹娘看不过去,就开了仓库,接济满城的难民。
白骨才十四岁,打小听爹娘说积德行善会有福报,福不福报的她不在意,只要帮着爹娘积德行善。
她从早到晚守着布粥摊子,经常一个人坐在宅子外,坐到天黑才回,怕错过流落街头讨不到饭吃的人,怕第二天自家朱门外又多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积德行善会有福报,因为尝到恶报的人没机会出来反驳。
白骨就是在一个守着粥棚的夜晚被人掳走的。
那年她才十四岁,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来着。
白骨被掳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村子,把她迷晕的人跑了七天七夜才停脚。
村子很偏僻,方圆百里只有望不尽的大山和一人高的野草。山间那一小块地,坐落着几个茅草屋,零星一堆人,就成了一个村子。
白骨起先以为他们是要绑架她,要她爹娘来赎。
他们说不是,我们要你做媳妇,要你给我们生儿子。我们要传宗接代。
这屋子里有一个父亲三个儿子,白骨看着他们干瘪的身躯和发黑的指甲,听他们用满口黄牙的嘴说,我们要传宗接代,要延长香火。
她不明白,荒年灾年,吃不起饭,自己的命都活不成,为什么还要传宗接代。
其实她抓错了重点,她以为是他们口误,才会对她说“我们”。
白骨一开始想逃,逃了很多次,才到屋门口就被狗叫声吸引来的男人抓回去了。有一次她跑出了屋子,碰上一个她没见过的男人,应该是村子里别家的人。
她很高兴,刚想求救,这个男人就往她才逃出来的那座屋子里喊人。于是她又被抓回去,等待一顿拳脚。每次被抓回去她都会挨打,打得她大小失禁,满脸是血,神志不清地求饶,他们就停手。
最后一次,她跑出村子,跑到荒草地里。
白骨往前看是绵延无尽的荒地,往左看是绵延无尽的荒地,往右看是绵延无尽的荒地。她神色茫然,趴在地上,等着他们把自己抓回去。这就是她最后一次逃跑。
这次回去他们打断了她的双腿,把她套上狗链,扔进猪圈。
白骨再也不跑了,她在猪圈里吃,在猪圈里睡,在猪圈里一言不发地生活。
他们把她驯化第一次后,开始准备驯化她第二次。
白骨迎来人生中第一个丈夫——这个屋子里的小儿子。
他每天晚上到猪圈里和白骨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做完就离开。
白骨很快怀上第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儿。
她生完就昏死过去,没见过那个女孩一眼,再醒过来是被屋子里炖肉的香味勾醒的。
闹饥荒的年份,白骨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肉。但是她没见到她的第一个孩子。
她生下一个男孩以后,迎来了人生中第二个丈夫——这家的二儿子。
然后生下第二个男孩,然后是第三个丈夫。
她没想过自己还有第四个丈夫——这家的父亲。
白骨就是这时候变疯的。
变疯了没关系,变疯了不影响她生孩子。
后来白骨麻木了,她好像很多年一直在不停地生孩子,给父亲生,给儿子生。
每次生了女儿,她就会在第二天的晚上闻到炖肉的香气。
她给他们一家传宗接代。
她知道,她有一天也会像她的女儿们一样,消失得悄无声息,变成她丈夫们口中吐出来的骨头。
有时候她趴在猪圈听他们讲话,原来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猪圈,他们都从猪圈里抱出自己的下一代。
白骨不再反抗,他们慢慢放松了警惕。
从解开狗链子,到不再给猪圈门上锁,到让她在柴房睡觉。
那场饥荒闹了真久啊,白骨记得,她从灶台上拿刀去屋里砍死自己所有的丈夫和儿子的时候,外面还是看不见尽头的大山与荒地,一人高的枯草在月色下看起来像一个个枯瘦的鬼影。枯瘦的,饿死的鬼影。
虎毒还不食子呢,白骨亲手杀死了她的儿子们。
那怎么能算她的儿子呢?那是一颗颗恶果,一块块从她身上不该掉下来的肉。
她所谓的丈夫们剥削她,她的儿子们,就是剥削本身。
白骨把她的儿子们炖做一锅,吃得满面红光。
她的骨肉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她的身体。
他们要香火,那就让他们生在香火里,死在香火里好了。
她生了太多儿子,炖了太多肉,白骨坐在桌上,一直吃,一直吃,肉香飘得太远,引起了村民的注意。
他们看见白骨杀了一屋子的人,大惊失色,抓住还在吃肉的白骨,把她捆起来。
所有人都气急败坏: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怎么可能杀了丈夫,又杀了儿子!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
村民要把她押到无量碑前,让无量碑审判她的罪过,要无量碑告诉他们,她到底有没有杀人。
总之他们是不会在村子里承认她杀了那屋子的父子的。
他们没出村子时众口一词:一定不是你杀的!一定不是你杀的!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
可不能让猪圈里的人知道,原来她们是可以反抗的?她们还能拿刀杀人?
万一猪圈里的人都效仿她怎么办?
所以村民每经过一个猪圈就大喊一次: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
一定不是你干的!一定不是你干的!
他们一把她押出村就改口:一定是你干的!一定是你干的!是你杀了他们!是你杀了他们!
村民跋山涉水,一个个平日里宁可从泥巴地刨菜根也不愿意动手开荒的人,竟然为了她跋山涉水去到无量碑。
他们铁了心要让这块天道之碑判定她的罪过。
判定她的罪过可比开荒种地重要多了。
判定她罪过的重要性仅次于传宗接代。
“无量碑判定了我的罪过,给了我惩罚。”白骨说,“它让我立时死去。”
白骨一头撞死在无量碑上。
她死去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多少岁,只记得她活到了十四,那时她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可是……可是他们没想到,无量碑还判定了他们的罪过!”
白骨两眼放光,哈哈大笑。
无量碑判定那些村民,活到终老,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比立时死亡还要可怕的惩罚。
他们慌忙逃窜回家,赶紧想办法在临死之前多多传宗接代去了。
“后来我在碑前化成一堆白骨,怨念太重,入不了轮回。我就回去,杀光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白骨平复语气,低声道,“杀人的感觉太好了,总能让我回想起坐在桌上吃肉到天亮那一夜。于是我就不停地杀,不停杀,杀了几千年。”
“后来我遇到一个凡人,她是个小姑娘,很厉害的小姑娘。出剑如风,气贯长虹。剑法像她的眼睛一样凌厉逼人,世间没有一个男子比得过她。”
“我败在她的手下,被她关进了堵波塔。”白骨说,“在她临走前,我告诉了她关于我的故事。”
她说到这里,突然抬眼,问季无衣:“如果换作你是我,当年对那些村子里的人,你会像我一样么?”
季无衣一愣,脱口而出:“我会。”
“杀人偿命,罪有应得,这本就没错。”他说,“你错在此后千年的滥杀无辜。”
白骨怔怔看着他,看了他许久。
而后蓦地低下头。
“她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激动,笑得浑身都在颤抖,“她当年抓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你和她真像……”白骨笑出眼泪,慢慢就不笑了,目光幽幽看着季无衣,“你和她真像。”
“可你不明白。”她像个老人一样,总把最后几个字拖得有些长,说累了似的,“世间众生,本就是一个挨一个的苦果。苦自无辜,罪有应得才是少数。”
一别数载,那个姑娘再入塔中之时,距今已有二十年之久。
堵波塔第一层关着无数恶鬼,她进来时身边跟着个模样极俊美的男人——六界恶鬼,无不对其闻风丧胆的生吞。
她直直走到白骨面前,要让白骨走,告诫白骨,此后莫要再作恶,否则即便旁人不抓,界法也不会将白骨放过。
白骨不管什么界不界法,只问她:那你还来抓我吗?
也许吧。白骨记得她说,到时候我可能已经不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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