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心神微愣,不知道为什么倏地就僵在那儿了。
直到扶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他才梦醒似的反应过来,抬起头,眼睛里面闪着细碎的光,明朗爽快地搂着他的脖子喊道,“阿尔哥哥!”
“阿尔哥哥,我们要去哪啊?”
这场连续下了三个月的大雨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有一种要死磕到底的气势,扶尔一只手牵着许嘉,另一只手举着伞,“乾城。”
扶尔明显感觉到许嘉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他低头问道,“怎么了?你去过乾城?”
“没……没有。”
只是一瞬的功夫,眼底的惊讶就被许嘉掩饰得干干净净,他又开始伸手讨抱撒娇,以转移扶尔的注意力,扶尔只能腾出手,无可奈何的把他抱在怀里,还细细的叮嘱他不要睡着,要不然会感冒。
许嘉的头埋在他的脖颈处,两只小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乾城?为什么要去乾城?他还依稀记得,那个女人就是带他从乾城逃出来的,这并不奇怪,现如今乾城是天底下最乱的地方,人人都避而远之,怎么偏偏他要上赶着往前凑?到底是傻还是缺个心眼?还是说扶尔非得赶去乾城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虽说许嘉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冒死也要带他逃离乾城的原因,但他就是冥冥觉得乾城于他,定是个是非之地。
那倘若他一路跟着扶尔返回乾城,于他,到底是保命还是送命?
突然扶尔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打断了许嘉的思路,“说了不准睡的,怎么还是睡了?”
许嘉微微抬着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发呆,默然不语。片刻后,倏地像个小猪一样蹭着他的脸拱了几下,蹭得扶尔脖颈发痒,又只能含笑假装呵斥他道,“不许闹。”
许嘉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没事找事道,“阿尔哥哥,我有点冷。”
“冷?”扶尔并不知道这只是他的随口一说,皱着眉头将许嘉整个人罩在了自己的外衫里,源源不断的热气立刻涌向许嘉,许嘉一时没忍住打了个颤儿,扶尔连忙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这样还冷吗?前面不远处就有落脚的地方了,你再忍一忍。”
许嘉心满意足地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闭上眼睛的样子像极了刚出生不久的顺毛小狼崽。
在遇到扶尔之前,从来没有人把他当成过一个小孩子,就连他吃的第一顿饱饭,都是扶尔昨天带给他的那几个馒头,那个名义上是他母亲的女人,只会带着他东躲西藏,她从来不抱他,每次当他向她撒娇的时候,她总是像看脏东西一样对他避之若浼。
回想起来,她对他做过的最温柔的动作大概就是临走前摸了摸他的头罢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许嘉听着扶尔有力的心跳声,怔然失神,过了一会儿,那双小手悄悄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他只觉得自己这里冷冰冰的,全然不像扶尔那般温暖有力,许嘉下意识地又往扶尔怀里靠了靠,回应他的是扶尔不断收紧的拥抱。
可那又怎么样呢?许嘉接着刚才的想,他从来没有怨恨过这个女人,就像他也从未对扶尔心生感激,他就好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瞧着这些冷情和温暖,他既不会为被阿娘抛弃而难过,也不会为扶尔的真诚善良而打动,他就像是一块捂不化的冰,对世间的人情冷暖毫不自知,没心没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半妖到哪儿都讨人嫌的原因吧,谁会稀罕一个养不熟的东西?
扶尔怕许嘉的身体吃不消,所以决定先在前面的这个小村落里歇一下脚,说是小村落,其实实际上已经没有人家了,方圆半里都能闻到腐朽尸体的臭味,人的尸体不要钱似的被周围的野兽生吞活咽,内脏肠子流了一地,血渗到沉默的土地里,发出桑葚果一般的黑紫色,村落里的野草被人血滋养得旺盛,放肆地霸占着房屋村舍,一朵野花长在翠绿的野草尾上,逶迤地绕着墙壁盘旋,最终从一扇破旧的窗户中钻出,刺眼的紫红色与周围的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花枝招展地讽刺着眼前可笑的一切。
扶尔将许嘉的小脑袋摁在怀里,怕那些碎胳膊零腿会吓到他,所以不让他向外瞅,给许嘉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之后,他才像昨天一样又打开伞出去找吃的。可是等他从旁边的树林里摘了几个野果子回来的时候,许嘉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全然把他的叮嘱都抛在了脑后。
扶尔担心他会出事,连忙绕着村子找许嘉的身影,没一会儿就在街外面的墙角处发现了蹲成一团的许嘉,他正专心致志的盯着地上的东西看,扶尔松了一口气,拎着许嘉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说了不让你……”
把许嘉拽起来之后,扶尔才看到许嘉刚才一直盯着的东西——是一个女人的胳膊。
之所以认出来那是一条女人的胳膊,是因为胳膊的细手腕上还带着一个成色不错的绿翡翠手镯,胳膊上血迹斑斑,满是泥污,还有黑色小虫在胳膊周围爬来爬去,皮肉已经开始腐烂。
“你……”
“阿尔哥哥。”许嘉立马打断他的话,四肢像袋鼠一样挂在他的身上,脸委屈巴巴的皱成了一个小包子,主动解释道,“我太饿了,就出来看看你回来没有,没想到走了几步就迷路了,还一路看见了好多可怕的东西,阿尔哥哥,我好饿啊。”
许嘉的一段话让扶尔有气发不出来,只好用手夹着他往回走去,“说了不让你乱跑的……”
许嘉趴在他的肩头,嘴里不断地随口应付道“知道啦知道啦”,眼睛却落在那半截胳膊上移不开目光,手悄悄地握紧成拳,脸色复杂难辨。
死了啊原来,那个把他抛弃的女人。
许嘉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好像只是知道了一个和他全然无关的事情一样。
他一边拿着野果子啃,还一边说着俏皮话逗扶尔开心。
一路上,扶尔有时候会停下来救助流民百姓,所以他们的行程并不算很快,许嘉每次都对扶尔这种烂好人一般的行为默然不语,心里却总是会嘲笑他是个大傻子,偏生嘴上还甜甜的叫着“阿尔哥哥”,装乖装的简直一把好手。
磨磨蹭蹭,终于在五月下旬看到了乾城的轮廓,许嘉却毫无预兆地生起病来,这场病悄无声息却又来势汹汹,许嘉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热,像是有团火被他不小心吞到了肚子里,然后疯狂的火舌开始不断地挑衅般舔舐他的内脏,他又倏地觉得自己的脑子钝钝地疼,像是有人趁他不注意拿锥子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本该头破血流的后脑勺却一滴血都没流,淤血全堵在了他的毛囊里,凝滞不前,疼得发酸。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爆炸的时候,一股清风细流般地法力慢慢地沁入了他的体内,耐心的帮他梳理那些打结的脉络,许嘉强忍着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的好像看见了扶尔的身影,扶尔正坐在一旁帮他疗伤,见他转醒,连忙把他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他,“怎么样了?嘉嘉,有好受一点吗?”
许嘉感觉嗓子里像是吞了刀片一样疼,断断续续地开口问道,“阿……阿尔哥……哥哥,我们是……是到乾……乾城了吗?”
“嗯。”
许嘉还没来得及再说个俏皮话哄他的阿尔哥哥开心,便再次又晕了过去,晕之前他突然福至心灵,好像突然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拼死也要带他离开这了。
扶尔每天要定点四次为许嘉梳理经脉,凌晨,正午,傍晚还有夜半各一次,一次都不能少,可是哪怕扶尔每天都守在许嘉榻前,许嘉就是一点转好的征兆都没有,小小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撑开一样青筋爆现,皮下充血,扶尔看着心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遍遍地帮他擦去身上的汗,还无意间发现了他藏在身上的翡翠绿镯,扶尔哑然失笑,又把镯子原封不动地给他放回原处,只觉得许嘉果然还是小孩儿心性,既然他喜欢这镯子,便随他去吧。
直到几天后,皇宫里面传来密旨,邀扶尔进宫,说是邀,其实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他轻轻地拢了拢许嘉已经汗湿的头发,哪怕知道他根本听不见还是开口说道,“我去去就回,你一定要在这儿乖乖等我,不准乱跑。”
走去皇宫的路上,望着那一堵堵砖红色的高墙,扶尔无由的突然想起青石山上的风景来,青石山上从来没有这么高的墙,派门也只有寒酸的两块石头,却从来都没有弟子敢擅自下山过。
除了他,除了他扶尔。
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大概就是被望朔派除去弟子身份,永世不得再踏入青石山半步吧。
他本是派中大长老的首席弟子,本是掌门的最佳候选人,可谁让命运就那么巧,就在他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时候,就亲眼看见了被野狗分食的孩童尸体,亲眼看到了人间正处于一种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可名门正派,向来都不能插手人间的事,他们只管除妖卫道,这已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又怎是他说一句两句就能改变的?
但他却固执地在大长老门外长跪不起。
他第一次厉声发问,“师父教诲,修炼乃是为了除妖,为了天下正道。归根到底,不还是为了众生安乐,天下太平?可现如今,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众生皆苦,但我们却袖手旁观,高高挂起,敢问师父,我们卫的到底是哪门子的道?”
大长老有些心痛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自你入门起,便早已世俗凡事绝缘,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为何就是不懂呢?”
扶尔以头扶地,未吭一言,无边的寂静中充斥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和热忱。
“你为何执意下山?”
扶尔脊背笔直,神情坚决又庄重,一字一句道,“只为天下正道,尚有容身之处。”
须臾,大长老缓慢的闭上了眼睛,认命般的对他摆了摆手,“断红尘之人再入红尘,必惹灾祸,命忧加身,你我师徒一场,为师再教诲你最后一句话,就当了结了这段恩情。““切记,妖,生性狡诈者也。”
“去吧,去看你的世间百态,去尝你的红尘疾苦,去做你的乱世枭雄。”
“但记住了,从下山的那一刻起,你便不再是我望朔派的弟子。”
扶尔真真切切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师父。”
自此,他便再也望不见青石山的影子。
他自要去卫他的道,当世人眼中的傻子又如何?灾祸缠身又如何?就算命丧于此又当如何?
男子汉大丈夫,自该顶天立地,若有一天丧于己道,也甚觉幸荣。
翩翩君子,扶尔如斯。
楚明皇见到扶尔像是见到主心骨一样不肯撒手,他发冠凌乱,神色憔悴,头发竟然已经白了一半,整个人沧桑的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龙台桌上拿出一张画像,手指颤抖地摸向画中女子,却在离她半寸的地方止住了手,浑浊的眼泪顺着他的脸庞滴落在画纸上,洇染出一滩水渍,最终的最终,他竟连碰她画像的勇气都没有了。
扶尔震惊地盯着画中的女子,倒不是说她有多漂亮,而是那袖中隐隐约约的翡翠绿镯不正是许嘉偷偷藏的那个吗?一些事情在扶尔的脑子中串连成线,可他一时又找不到头绪该从哪里理起,片刻后他倏地开口问道,“这是皇后的画像吗?”
楚明皇的嘴角扬起一抹痴痴的笑,他半弓着腰,缩着脖子,眼神迷离地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她是我的皇后,我说了要娶她为妻的。”话音刚落,他的眼神突然又变得癫狂起来,紧紧握着扶尔的手,竟眼含热泪,“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一定要帮朕找到朕的皇后,好不好?你答应朕,答应朕啊!快点答应朕啊!”
见扶尔只是站着并不回答他的话,楚明皇又猛然甩开他冲天仰脖哈哈大笑起来,他像个疯子一样站在万人敬仰的龙椅上面,眼底泛着发癫的红,“不找到她,朕就把你们统统杀光!统统杀光!”他尖锐嘶吼起来,声音变得不似人声,“统统杀光!”
“可是三年前将皇后娘娘关进冷宫的人,不正是陛下您吗?”
“人都失踪三年了才被发现,不正是因为陛下您三年来一次都没有去过冷宫?”
“若陛下真的诚心想找回皇后娘娘,为何举国上下只有您桌子上的这一幅画像?”
“让官兵去找一个连模样都未曾知晓的人,陛下到底欲意何为呢?”
楚明皇突然安静下来,怔怔的站在原地,面对扶尔的连声质问,他无助的不知道在望向虚空的哪个地方,他轻轻摇着头慢慢地蹲坐下来,浑身颤抖,他逃避似的紧紧抱着自己的头,将自己缩在龙椅很小的一个角落里,眼神失焦,“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听不懂……”
扶尔盯着龙椅上那个抖如筛糠的身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扶尔还是没赶在夜半之前回到客栈,待他回到客栈时,床榻上早已空无人影,房间里乱作一团,木桌早已散落分家,满地的木条上还沾着斑驳的血迹,他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下颌骨崩成了一条带有锋度的直线,扶尔弯腰捡起地上破碎的小儿衣衫,狠狠地握紧成拳。
窗户被夜风不识时务地吹得吱呀作响,终于耐不住似的“咣当”一声砸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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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差不多是一天一章,不管有没有人看这篇文都是一定会更完的,所以不会弃坑,大家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然后,许嘉大号第三章上线,之后剧情会慢慢展开,受封大典之后会进入高潮。可能有小可爱会觉得还没看一点儿呢就又看完更新了,这样的大大建议你们可以先收藏起来,然后慢慢看,我也会努力更新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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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扶尔很忙,一边忙着帮楚明皇收拾他的烂摊子,一边还得抽出空来在乾城找许嘉的下落,而那楚明皇更是一副撒手不管的模样,直接将御林军的统一支配权交给了他,还封他为国相。
以至于扶尔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睡过安稳觉了,眼底下一片掩盖不住的青灰色,原来漂亮极了的丹凤眼竟熬出了三眼皮,他的眼皮本就极薄,显得他整个人疏离而又温润,熬出的三眼皮倒令他整个人平近了许多,支着头坐在那儿时,瞧人的时候都无端带了些多情的味道,扶尔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连月的阴雨天气简直让人透不过气,心中直生出些许烦闷之意,雨下的倒也不大,就是一直没有停过,他直接举步走了出去,旁边立刻有人打着伞相护,“国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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