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声音所吸引,扶尔顿了顿脚步,目光旁移,落到了那木伞柄上,伞柄下围还雕了足足一圈的金龙凤舞图,奢靡之气直扑而来,他扯了扯嘴角,无端地感觉喉间发干,“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诺。”
扶尔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伞柄,他的手指生得素白修长,充满骨感,指头圆润,指甲也修得平整好看,此时握着那纯黑色的伞柄把手,照相辉映,越发让人移不开眼来,眼前一晃,他似乎看到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正握着他的手,因为怕他会突然丢下他,所以正笨拙地将伞向他这边推,试图想要讨好他,喊出来的“哥哥”也脆生生的,让人心中直发甜,扶尔的嘴角无意识的上扬了几分,连带着心情都好了不少,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看见许嘉正仰着头冲他笑,露出两个小梨涡,讨巧又可爱。
“国相大人,国相大人……”
身后传来的呼喊声瞬间打断了扶尔的思绪,上扬的嘴角又变成了一条直线,直绷绷的不近人意,顷刻,他便又变成了那副疏离温润的模样,开口问道,“孟大人,何事如此慌张?”
孟忠连乃是当今宰相,“失踪”的皇后就是他的小女儿——孟歌行,他掌握着朝中大部分势力,在朝堂上有绝对的说话权,再加上现在楚明皇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孟忠连的权力直接又上了一个级,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现在都得经他之手,扶尔这段时间忙着平定祸乱,对孟忠连的印象倒也不深,对朝中的那些尔虞我诈也没有兴趣,所以当孟忠连提出要和他一起吃个晌饭的时候,他直接拒绝了,“孟大人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不必兜圈子。”
孟忠连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不过须臾又恢复成了一张笑面,“国相大人日理万机,老夫本来也没想麻烦先生,可近日京中之变,愈演愈烈,老夫猜测恐和那为非作歹的妖族脱不了干系,于是迫不得已,前来麻烦先生可以出手相助。”
听到“妖”的时候,扶尔心中猛然一惊,“京中今日发生了何事?”
“嗐,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不断有民报官,说是家中有人死于非命,本来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已经断了气,奇怪的是,家中并没有听到有盗贼闯入的声响,也无受害人惊呼救命的声音,悄无声息,未免使人心惶惶啊!”孟忠连又重重的叹了口气,似乎真的被此事伤透了脑筋,“才不过半月有余,此番惨案就已经发生了将近三十多起。”
扶尔眉心一跳,“那孟大人又是怎么知道此事和妖族有关的?”
“老夫专门去看过受害之人的尸体,他们身上并无致命的伤口,却个个都面色青灰,倒更像是被妖吸干了精气而亡。”孟忠连浑浊的眼睛望向扶尔,“所以老夫才猜测,与那妖族逃不了干系。”
扶尔听罢,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目光,未曾一言。
“不过老夫私下找人排查过,但那歹徒行踪不定,极难琢磨。近几日老夫派出去的探子来报,说是每次跟到普司庙便没了身影,老夫想,怕是与那普司庙里的幽阁有关。”
说到这,孟忠连顿了顿,似乎就等着扶尔问他幽阁是什么,但是扶尔却并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转而问道,“不知孟大人是否可以带我去看看受害之人的尸首?”
孟忠连一愣,左手大拇指不断转动着扳指,“这……老夫怕那妖气四溢会惑乱民心,早些日子就差人将尸体烧了。不过那尸首老夫派专门的仵作验过,并无异样。”
“哦。”扶尔敛目,一双眸子思绪万千,“你说那妖怪已作乱数月有余?”
“是。”
“每日作乱?”
“这……基本上是。”
“那我今晚便守在上京街,还请孟大人放心。”
孟忠连脸色一僵,随即拱了拱手,笑道,“有劳先生了。”
是夜,月亮像个大圆盘似的挂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扶尔收起剑,敛目坐在房顶上,霎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微小而又清晰,他可以听见落在水洼里的雨滴声,可以听见妇人哄睡孩子的吟唱声,可以听见宫内侍卫落锁时的交谈声。
他不必睁眼,心中却自有一方天地。
俄顷,扶尔的外衫已经被雨水濡湿,但他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觉,一动不动的在在那里,安安静静,似乎连呼吸声都没了,他在月光下近乎透明。
“呲——”
拔剑的声响似乎很好地融合在这无边的浓重夜色里,却迅速又敏锐地压到了扶尔那根紧绷的神经上,顷刻,便只能看到一抹白色的残影往西南方飞奔而去。
在看到面前是个成年男子的身形时,扶尔不由自主地在心底里松了口气,随即一愣,连拔剑的动作都顿住了,原来在他心里,他居然下意识地以为那歹徒是许嘉吗?
扶尔咬了咬牙,面色沉了下来,他似乎是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而生气。
那歹徒却并没有要和他动手的意思,在看到扶尔的那一刻便从窗户跳了出去,扶尔神色一凛,莫名其妙地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火气,他直接出剑将那本就破烂的窗户捅了个稀巴烂,厉声道,“哪里跑!”
但就在他准备跟出去的时候,突然一股无力的感觉浸透了他的四肢,“啪”的一声,扶尔用剑撑着地,太阳穴的位置青筋凸起,一串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吧嗒几声落在草灰地上。不过须臾的功夫,他的眼睫毛都已经被汗水浸透,愈发黑翘,根根分明。他倒也没感觉哪痛或者痒,只感觉四肢酸软,头痛欲裂,浑身冒汗,似乎体力在一瞬间便随着汗水蒸发掉。扶尔不由控制地大口喘着粗气,眸光一扫,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香薰炉上,他后槽牙咬紧,一剑瞬出,那香薰炉便破成了两半,“哐当”摔落在地,然后他便不再犹豫,提步便也从窗户跟着跳了出去。
前后耽误了不过片刻的功夫,扶尔很快便跟上了那穿夜行衣的歹徒,不过就如孟忠连所说,那歹徒到普司庙便没了踪影,扶尔抿了抿嘴,下一刻便闪进了庙中。
扶尔很快就找到了孟忠连口中的幽阁——那座阁楼与周围的佛宇格格不入。
立在外围,扶尔清晰地看到幽阁周围被人布满了咒术,那些咒术不仅有防人的,还有防妖的,甚至还有防魔的,感觉就好像是拒绝任何外来者闯入一般,生硬而又强势。不过真正令扶尔愣在原地的,不是这些咒术有多高深,而是这些咒术——居然全部出自望朔派。
扶尔握着剑的手紧了又紧,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有人想故意把他引到幽阁来。
破这些咒术对于扶尔来说轻而易举,他却久久地站在原地未动,夜风带着凉意将他湿透的发鬓吹干,而后又被冰冷的雨水再次浸透,他都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未动。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连树梢上的麻雀都不耐烦地出声催促,扶尔双手握着门环,蓦地低头嗤笑了一声,随即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
明明知道前方是个陷阱还要往里闯,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吧?
随着“吱呀”一声响,门开,荡起了尘封数年的尘埃。
而扶尔没注意到的是,就在他开门的瞬间,本来挂在天上的那轮蛋黄般浓稠的圆月,不知何时,照向阁楼的月光也……被染上了蓝色。
第3章
许嘉只觉得身体内的那团火气越烧越旺,像是发誓要将他整个人撕碎般不留余地,他痛苦的捂住头,大口大口喘着气,他的身体从脊背开始被迫从里面撑开,却并不是那种少年人节节般地长高,而是那种骨头生硬地顶着皮肉,生生地将骨头箍裂,然后那团火再驱着他的肉往骨头缝里钻,将每寸筋都被迫拉长,最后再奇迹般地长合到一起。
那团火从他的肚子里一直烧到他的四肢百骸,不断地顶着他赶着他催着他,不到半个时辰,他的身体就被迫撑大了整整一圈,隐约显出少年人的身形来,蓦地,许嘉发出了一声凄厉吼叫,像极了孤狼在满月的大草原上挑衅的嗷呜声。
他身上的衣衫已经被尽数顶碎,月光透过被打碎的窗户倾泻在他□□的胸膛上,许嘉慢半拍似的抬起了头,目光幽幽地落在了远处苍茫的夜色当中,终身一跃,藏在夜色中的房角上便多了一个瘦削的背影,他眼冒蓝光,抬头死死地盯着头顶的月亮,在那样充满侵略性的注视下,连月亮似乎也欺软怕硬地染上了一抹惑人的蓝。
他一瞬之间化形凝神,一瞬之间拥有了狼王可怖的妖力,还拥有了那段不为人知的荒诞记忆。
普通妖怪,光开智就要等上成千上百年,虽说开智这事儿运气占主要成分,但也没有哪只妖怪,运气好到一出生便已经开智,而许嘉可能就是上天格外优待的那一个,出生三天就开了智,定了性,而现在他的运气更是好到爆棚,一夜之间就完成了化形,完成了凝神,完成别的妖怪几千年还不一定能做到的事儿,而他还仅仅是只半妖,许嘉舔着上牙尖臭不要脸的想道,要是他是只纯妖,啧啧……所以天赋运气这种事情老天爷好像真的是随便胡乱给的。
化形凝神后的许嘉模样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稚气的五官张开,一双眼睛化成了双多情的桃花目,可不知怎的长在他身上,不笑的时候无端地生出几分生人勿进的凛冽之气,含情倒没含多少,唬人倒是真的。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倒是长了一副好相貌,却和小时候那副讨巧可爱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能唯一不变的就是嘴角上方的那对小梨涡,固执地赖在他的脸上不肯走。
妖怪开智定性这种事儿,就好像人也要长到十七八岁才能懂事差不多,你总要经历一些事情,吃过一些亏,认识一些人后,才慢慢地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而许嘉出生即化智,就好像是老天爷在告诉他,你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相护和爱。他甚至连成长的资格都没有,任何的情感到他这里似乎都变成了一种奢侈,天生的薄情寡义,绝世的坏种天才。
一夜之间拥有了狼王的毕生妖力,听起来是一件很让妖羡慕的事情,可事实上,许嘉这一个多月以来并不好过,这妖力一开始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身体,就好像开智这件事儿一样,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进入他的身体后,这股妖力便开始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似乎想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和合适的角度融入他的身体,却苦苦不得其法,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经常被这股妖力顶的心肝脾肺疼,他试图驾驭这股妖力,后来却发现以他现在的内力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好在这股妖力虽然他体内游走盘桓,却也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冥冥之中,许嘉可以感受到他自己的身体其实对这股妖力并没有那么排斥,甚至可以感受到这股妖力对他血液的渴望。
除了偶尔这股妖力会嫌他运功太慢,不轻不重地顶撞他一下,似乎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融入他的体内,其他时候倒也相安无事。许嘉居然从中嗅出了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许嘉每天都必须坐在那个破炉子里运功,一个多月的光景就这样悄然逝去,而他自己就好像入了定一般,每天都和那股妖力争个你死我活,上下高低。直到幽阁被扶尔闯入,结界被打破,许嘉毫无防备,“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紧闭了一个多月的双眸睁开,惑心的深蓝色令人移不开眼。
双拳不断收紧,呼之欲出的力量使许嘉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下一刻,黑影和白影相互缠绕在一起,黑影招招致命,力气像不要钱似的随着拳头往外送,而白影的剑法利落,快如疾风。
扶尔刚进门就被人袭击,下意识的便拔剑相战,一时间谁也没看清谁,就已经打了个你死我活。
虽然面前这人穿着和歹徒一样的夜行衣,但扶尔很确定,此人和刚才的歹徒是两个人。现在和他打架的这位明显身材更加高大,握拳相向时爆发出来的力量感和气势,简直令人心惊。最重要的是,扶尔在刚才的歹徒身上并未闻到过妖味儿,但面前这个……等等!这味道是……
“许嘉!”扶尔的脑子里灵光一闪,惊呼出声,下一刻便止住了动作,用剑硬生生地挡住了那人的拳,却逼不得已连退好几步,最后半跪在地,才堪堪挡住。
那人听到扶尔的惊呼声后也顿住了脚步,他俯下头,整张脸向扶尔的方向凑近了几分,月光正好从窗棂的缝隙中偷跑出来,照在他深蓝色的瞳孔中,像是照进了一汪池水。
似是终于看清了扶尔的模样,他极小幅度地侧歪了下头,舌头抵了抵上牙尖,眉尾一挑,轻笑道,“哥哥?”
这声“哥哥”喊得轻佻又傲慢,却正好与扶尔记忆中那声清脆的“哥哥”相重叠,扶尔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开口道,“真的是你?”
许嘉的眼睛又变成了泼墨似的纯黑色,整个人倒是多了些乖巧的味道来,看到他的反应,似乎是很满意地弯了弯嘴角,“怎么了哥哥?才多久不见就不认得弟弟了?”
“弟弟”两个字被他故意咬得很重,“哥哥”二字又要命地被他喊出了一股耍流氓的味道。许嘉嗤笑了一声,直起了腰,手掌漫不经心地从剑锋滑过,一直滑到剑柄处,他的动作慢悠悠的,不急不慢,看得人莫名心痒。
那把剑上还流着他刚刚受伤的血,剑身中间还有他砸进去的一个小坑,许嘉就那样一寸一寸地滑到了扶尔的手侧,还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扶尔就像是忽地惊醒一般,避开了他的手,剑锋一转便直接对准了他的喉咙,毫不犹豫。似乎若是许嘉再有什么唐突的举动,他便会直接一剑抹了他的脖子。明明刚才许嘉都没有碰到他,可扶尔却莫名的有种被侵犯的感觉。
许嘉一愣,手还因为扶尔的突然后退而僵在半空,片刻后,他笑了笑,喉结似乎若有如无地刚好擦过剑锋,他的目光从剑锋移到了扶尔的手上,随即那双张开了的桃花眼突然用上了正道,含满了情,“哥哥的手还是这么好看。”他边说着,边伸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剑锋,往旁边移了几寸。
而这句话不知怎么就正好激怒了扶尔,他咬了咬牙,连耳侧都因为薄怒而染上一层绯红,他很少有这么情绪失控的时候,直接将剑锋又强硬地移了回来,离许嘉的喉咙不到半寸,“说!歹徒在哪儿?”
这回轮到许嘉愣神了,他完全不知道扶尔在讲什么,但不过片刻的功夫,他脸上的茫然再次被那欠揍的笑容所取代,“求我。”
扶尔,“……”
许嘉仿佛真的知道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瞧了他一眼,“求我啊,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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