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许嘉便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向一边倒去。
月光静静地洒了一地,它照见了满地的血痕,刀剑以及杀戮;照见了无尽的渴求,野心和欲望;也照见了那半跪在地上的人的慌乱与急切。
半室的月光满室的静,过半的夜色满心的凉。
第5章
那只羽令箭从许嘉的心脏横穿而过,不偏不倚。
羽令箭是乾城为了和妖族对抗所特制的兵器,由墨舒铁铸造而成。这羽令箭对普通百姓来讲可能和平常的箭没什么分别,但对妖怪来说,却绝对是能取其性命的大杀器。专噬妖血,吸妖魂,普通小妖蹭上一下都得十天半个月,像这样直穿心脏而过,大概整条命就交待在这儿了。
可许嘉的命大概是真的大吧,被扶尔抱在怀里时还能喘着一口气。
扶尔尝试向他体内输入灵力,却无一例外的全被反弹回来,现在游走在许嘉体内的这股妖力极其霸道强势,不允许有任何的外力进入。扶尔急得眼睛都红了,却也不敢贸然强制出手,怕反而会伤了许嘉,正当他抱着许嘉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时,那边楚明皇毫无预兆地朝这边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他跪在许嘉身侧,垂着目光,一动不动,那副疯癫的样子一瞬间变得怔然。
扶尔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一个掉落在地的绿翡翠镯子。
扶尔认得这镯子,大概就是上次许嘉偷偷藏在怀里的那个,他心里大骇,难不成……画像中皇后带的和那日许嘉捡的真的是同一个镯子吗?
只见楚明皇的嘴角毫无预兆地抽搐起来,看得出来他是极其兴奋且高兴的,他神色喜悦地伸出手捡起了它,捡起的那瞬间,脸上的神情又蓦然变得哀伤起来,他将镯子捧在手心里,一举一动都透漏着自己的小心翼翼,乃至他的手臂都带着抖,胸膛都在发着颤,他似是想大声痛哭,但又怕惊扰了什么一般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拼命地将那股悲痛往自己的肚子里咽,但那股悲痛就像一个大火球,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痛,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死死地咬着嘴巴不发出一丝声响。
蓦地,他将那只镯子移至自己的脸颊处,轻轻地贴着它,像是在和自己的爱人相拥。
最后他终于承受不住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他发出呜呜的细小哭声,克制又忍耐,脸上带着哪怕死在此刻也无怨无悔的决然和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阁殿里鸦雀无声,一种近似祭献的悲哀席卷了每个角落。
甚至连扶尔都觉得喉咙发干,将镯子的事抛在脑后,忍不住在想,这个男人身上到底背负着怎样的从前和过往?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楚明皇不但没有秋后算账,也没有探究当日许嘉刺杀他的原因,甚至连扶尔的罪责都因无暇顾及而搁置下来,因为现在举朝上下都在忙着同一件事——救治许嘉。
皇上的圣旨已下,救不活许嘉,当晚所有人都得陪葬。
于是许嘉的命顿时成了许多人的心头肉。
他被接进了宫中,由最好的太医悉心照料,调养生息。而扶尔更是因为担心他而寸步不离,但许嘉就是一点好转都没有,前天晚上更像是要撒手人寰一般吐出了一大口血,然后又“回光返照”般睁开眼看了一眼扶尔,眼睛却并没有聚焦。
扶尔,“……”
被吓了一跳的扶尔惊魂未定,支走了想要前来帮忙的宫女,打了盆水准备帮许嘉擦擦脸,却意外地开始盯着许嘉的脸发呆,眼前的这张脸已经脱去了那副稚气可爱的模样,五官舒展开来,变得硬朗帅气,甚至变得让扶尔感到陌生。
这真的是许嘉吗?真的是当初他从泥巴里“拔”出来的那个小泥孩儿吗?
可是他现在长得比他都还要高了。
扶尔叹了口气,莫名的感慨到孩子都长这么快的吗?还是只有他家的孩子才长这么快?
他抿嘴一笑,他家的小孩儿,他家的小许嘉,不,现在应该不能说小许嘉了。扶尔的目光变得湿润而又温和,他的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重逢后,许嘉为了和他平视而俯下身,笑着喊他“哥哥”的模样。
俄顷,扶尔释怀的一笑,拧干手中的毛巾帮他擦脸。虽然面前这个人的五官让他感到陌生,但……好像确实是他的许嘉没错了。
只有许嘉会那般含着笑满心满意的唤他“哥哥”。
许嘉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但都应该永远是那副鲜活而又生动的样子。
许嘉昏迷的第八天,三名太医依次把了把许嘉的脉,然后摇头,叹气,跪下请罪。
和以往的七天一模一样。
扶尔抿了抿嘴,依然笑道,“多谢。”
虽然从太医这儿没有收到什么好消息,但扶尔仍然相信许嘉的情况在有所好转。因为许嘉的身体对他的灵力好像不再那么排斥了,那股霸道又强势的妖力似乎正在他的体内慢慢沉睡下来。
扶尔每天都尝试着向他的体内输送灵力,今天输了三成被打回来两成,说不定明天就可以多进一成,只要许嘉的身体不再对他那么排斥,他就有足够的信心救活许嘉。
床榻上的人面色苍白,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是去了感知,又好像下一秒招呼都不打就要离开了。
“许嘉,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如果那天他能够按时回去……扶尔的眸色暗下去几分,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可是许嘉又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呢?那股诡异的妖力又是怎么进入他的体内?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还有,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禁地幽阁里?又为什么……这一个月来都杳无音讯,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多的谜团等着许嘉给他解答,但许嘉却仿佛故意和他作对一样,一点醒来的预兆都没有。
扶尔将他的手轻轻地用被子盖上,无声地弯了弯嘴角,小声道,“没关系,你想休息就多休息几天好了。”
当天深夜,暮色渐浓,星星都藏在了云彩后面,风过,似乎听到了月亮偷偷打鼾的声响。
突然,寂静的皇宫被灯盏照亮,喧嚣慌乱的喊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皇宫,连树上的蜘蛛网都被惊出了一个小洞。
成堆的宫女太监像捧着自己脑袋般战战兢兢地跑作一团,这个捧着皇上的鞋,那个捧着皇上的外衫,还有奔在最前面的黄公公捧着皇上的净袜,拉长了声音喊道,“皇上哎!皇上!”
跑在最前面的楚明皇却闻所未闻,他像是突然从噩梦惊醒,蓬头垢面,失神落魄,光着脚向许嘉养伤的寝宫奔去,边跑嘴里好像还嘟囔着什么话,看起来神神叨叨的样子。
待到扶尔赶到时,殿外已经整整齐齐地站满了两列的宫女太监,而楚明皇正半跪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盯着许嘉瞧,和刚才疯癫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然后扶尔便看见他低头,从怀里取出了那只绿翡翠镯子,还是那副小心谨慎的模样,继而慢慢地牵过许嘉垂在一侧的手,郑重地给许嘉带了上去。扶尔轻轻地走到他面前,抱着腿蹲了下来,询问道,“皇上,您这是在干什么?”
楚明皇却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还是自顾自的盯着许嘉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你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焦点,他更像是透过许嘉,贪婪而又悲切地看向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影儿。
扶尔又轻声开口,“皇上?”
这次他好像是听见了扶尔的话,他缓慢地张开了嘴,声音沙哑难听,每说出一个字都好像能在他的声带里划出血一般艰难,“这本就是朕给她的东西,当然要还给她了。”
这个“她”当然不可能指许嘉。
扶尔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镯子上,此刻在月光的照耀下,那个绿翡翠镯子变得近乎透明。
楚明皇似乎并没有在乎扶尔的沉默,他也不在乎根本有没有人听,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我知道……她怪我。所以她今天到我梦里来找我了,她怨我没有照顾好她的孩子。”
楚明皇笑了一下,视线聚焦,落在许嘉的脸上,“她的孩子,都这般大了。”
“她是不是已经离开好多年了,朕都已经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但她又好像是昨日还在跟朕闹别扭呢,只是躲起来了,不让朕发现。”
“等她气消了,她还会回来找朕的。”
他怔然了一下,似乎这几句拙劣的谎言连他自己都骗不过,那抹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低下头,双手捂着脸,泪缓缓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第二天清早,一道圣旨便传遍了整个乾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立皇后独子长孙许嘉为颐和太子,择吉日另举仪式,钦此。”
皇上这道旨打得猝不及防,众大臣只能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诏书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草率的味道,甚至连“性情善德”“明理大方”这种理由都懒得编,寥寥几语就封了来历不明的许嘉为当今太子。还皇后独子?玉殊皇后满打满算嫁给皇上不过五年时间,且不考虑她又被皇上关进冷宫那些年,哪来这么大的孩子?
看来这皇上还真是糊涂了,竟这么着急地往自己的头上戴绿帽。
不过就算再荒唐,这也是皇上下的圣旨。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那天子一言,更是板上钉钉。且现在举国上下唯一能登上皇位的七皇子长孙承安也不过四岁,那些大臣就算想站队也为时尚早,既然如此,那先让许嘉顶上去当个“替死鬼”什么的也挺好。
托楚明皇的福,这道圣旨给许嘉招来了更多双眼睛和关注,其中有打量他是否靠谱的,有想除掉他为七皇子铺路的,还有想挖出他真实身份的,就是没有一双是真心盼着他好的。
人还没醒,一场血雨腥风就已经按捺不住似的蠢蠢欲动。
所以当许嘉一个月后悠悠转醒的时候,不仅发现自己平白无故地多了个爹,而且这个爹脑子还不太好使,非得趁他昏迷的时候封他了个什么“太子”,让他莫名地就成了众矢之的。
但凡有个人心思再那么多一点,他的命可就不保了。
说回许嘉,其实他当时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或许这条命就交代在那儿了也不一定,所以在他晕倒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他到底为什么要救扶尔?后来他想,或许当时是被那股妖力冲昏了头脑,所以他才会晕晕乎乎地去帮扶尔挡那致命一箭。
他甚至还丧气地想道,活下来怎样?活不下来又怎样?好像对他来讲……也没多大的差别。
但当他睁开眼后,看到扶尔强撑着身体守在他的床边,熬得眼底下一片青灰之色,却在看到他醒来时仍惊喜地笑道,“你醒啦?”
许嘉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又酥又痒,“……嗯。”
那一刻,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第6章
那日在幽阁是那股妖力第一次攻他的心神,也是许嘉第一次正面感受到那股妖力的强大,当时,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瞬间就被夺走了意识,这让许嘉的心里闷闷的,感到很不爽,明明是他身体的东西,现在却妄想反过来控制他?他嗤笑一声,做梦。
想比是吗?那就来试试看好了,看最后留下来的是谁。
就这样,许嘉莫名地开始了和自己较劲的过程。
这次醒来之后,许嘉明显感觉到全身的筋脉都通络了不少,大抵是扶尔在他昏迷的时候又向他输了灵力,如果这样的话,那扶尔就大概已经知道了这股灵力的怪异之处。许嘉心里咯噔一声,果然下一秒就听见扶尔在问,“你身体里那股妖力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也不太清楚,莫名其妙就到我身体里来了。”许嘉面色正常,还无奈的耸了耸肩,半开玩笑道,“这不,还赖着不走了。”
扶尔抿了抿嘴,本来有一大堆的问题想问,见许嘉不想多说的样子倒也不好再开口,只是提醒他道,“我和它磋过几次手,发现你体内的那股妖力……甚至在我之上,连我都没有办法完全控制它。”他顿了顿,半敛眸光,“虽说你碰巧获得了这么强的一股灵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件好事。但你终究灵海不稳,内里不深,刚化形凝神没多久,基本功更是不够扎实,很容易就会像那天晚上般被夺去心智,这对你来讲很危险,许嘉,你明白吗?”
“嗯,我知道。”
扶尔见他不甚在意的模样,因为急躁所以无意识地将上身向他那边倾了倾,“你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提高警惕,万不可迷失懈怠,如果遇到了解决不了的情况,一定要跟我说。”
“嗯。”
扶尔看他兴致不高,还以为是自己说多了惹他烦了,便坐直了身体,等了一会儿,主动开口问道,“你饿了吗?要不要喝点粥?”
许嘉垂着的目光终于抬起来了,和扶尔对视,轻轻笑了下,“想吃肉。”
扶尔脱口而出,“不行!”说完后又感觉自己太过强硬,找补道,“你才刚刚醒来,哪有人刚醒就吃肉的?”他抿了抿嘴,放轻了声音,“喝粥好不好?”
扶尔虽是用商量的语气说出的这番话,但许嘉最不擅长的就是扶尔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哪里还说得出半个“不”字,他笑道,“好。”
扶尔眉头展开,说了句“等着”,便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许嘉的目光落在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淡淡的却又让人莫名看不真切。直到扶尔的背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的黑点,他才倦倦地半阖眼睑。
两个人的氛围因为许嘉的有意隐瞒而有些疏远和尴尬,但再想到刚才扶尔软着语气问他“喝粥好不好”的模样,许嘉又笑了笑,用舌头抵了抵上牙尖,懒散地靠在床头上,这可不行。
这哥哥还把他当四岁小孩儿哄呢。
这样,不行。
许嘉还没等来扶尔的那碗粥,却先等来了楚明皇急切的身影,还没等许嘉反应过来,楚明皇便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床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牵起了他的手,“吾儿!吾儿!你醒啦!”
许嘉,“……”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还有哪不舒服吗?”楚明皇握着他的手,大袖一挥,对身后的宫女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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