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膝盖上的拳握紧,许嘉道,“我没有把他当成傻子,我说他不需要懂,是不想他因为这些事情而烦恼忧心。”
“可是他必须懂,不是吗?”张译直勾勾地抬头望向他,“没有人可以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就算是再想逃避的事,也总会有要面对的一天。”
“毕竟,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力气再次加大,连指关节都泛着白,许嘉道,“我不想逼他。”
“呵,不想逼他?”张译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想逼他?还是怕事情说开了后,扶尔会因为接受不了而离开你?然后和你老死不相往来?”
许嘉的下颌线紧绷成了一条线,心中所有的顾虑被当面撕开,他却仍不躲不避地回瞪过去,“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外人没资格插手。”
张译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说不过了就拿这套说事儿?什么外不外人的,就凭你和他同床共枕了一晚,你就成内人了不成?那要是这么算的话,小扶尔和我不知道在一棵树上睡过多少次了呢,你是外人才对。”
许嘉彻底被激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而张译似是早有预料似的,也一掌落了下去。
两股力量在小小的方木桌上相遇,而后撕扯、争执,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桌子在这样势均力敌的两股力量下,竟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原地,只是桌脚在猛烈地颤抖着。
许嘉狠厉的下三白看上去十分慎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译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地对着他弯了下嘴角,“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难道你觉得其实扶尔不喜欢你?还是不想面对那份只是哥哥对弟弟的情感?亦或是不想承认那份爱不过是他的纵容而已?而这份纵容,就算不是你,换了谁也是一样的。”
许嘉被这一连串问得懵在了原地,手掌上的力气收回,桌子在顷刻间就碎成了粉末。
“你在害怕啊,许嘉。”
是的,他不确定。
自始至终,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对扶尔的这份爱。而扶尔对他到底是什么?他从来都不敢细想,有时候也会侥幸地哄骗自己道,万一是呢?
可是更多的时候,则是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万一……不是呢?
这点恐惧足以打败了他所有想要前进的念头。所以懦弱地选择了安于现状,哪怕不清不楚,也总比扶尔接受不了要离开强。
只要扶尔待在他身边,他就能无数次地哄好自己,再无数次地主动向扶尔伸出自己的手。
自从扶尔上次被绑架回来后,许嘉就知道,自己再也没可能放下了。
因为没可能,所以胆小得不愿意承担任何一点失去它的风险。
所以卑劣地选择了欺骗,可笑地编造了一个虚幻的世外桃源。
扶尔不懂爱,分不清情的区别,他就哄骗他,说哥哥抱弟弟是可以的,就算接吻也是正常的,同床共枕也是没什么不对的。
因为他既不想承担失去他的风险,也矛盾地想要更加亲密的接触。
光是看着怎么够,不够;就算把人抱在怀里了,也总是觉得差点儿意思。必须要是那种好像要揉进骨子里头的力度,然后还要有喘不过气的亲吻,才会让他有稍微一点的满足感。
他在逃避。
他在害怕。
他在……自欺欺人。
张译看着许嘉抖动不停的肩膀,叹了口气,道,“许嘉,他不懂,你又为何不去教他呢?”
许嘉将脸埋进手掌里,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情绪,微微向后撤避开了张译的手,对刚才的问题避而不答,而是开口说道,“昨天我问了他有关心魔的事。”
张译挑了下眉,“哦?他肯跟你说?”
“说得倒也不详细。”许嘉皱了下眉,“只是说那心魔是他自己。”
张译闻此后低下了头,用手顺着自己的胡子,良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许嘉抬眼,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和青石山有关系?”
张译摸胡子的手一顿,抬头和他对视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那要不然还能是怎样?”许嘉有些烦躁地伸开了腿,大大咧咧地用手反撑着身体,“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挺开心的,也没什么心结,若是在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只能是在遇到我之前了。”
张译,“……”您倒是挺有自信的哈。
“小扶尔之前在青石山的时候,和同门的师兄弟并没有过度的交流,应该和这无关。”
张译并没有说谎,扶尔之前在望朔派的时候,成日里就只有练功和吃饭两件事情,有的时候连睡觉都不放在心上。谁知许嘉听闻后只是讽刺地轻笑了声,反斥道,“放屁,他昨天还跟我说有人藏他的饭。”
“……”张译默然,开口问道,“你觉得小扶尔是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的人吗?”
许嘉起身,低垂的眼眸里藏着冷峻的光,“他不是,我是。”
说罢这句话便招呼也不打一声地转身离去了。
日光透过敞开的门扉照在张译身上,他懒洋洋地眯了下眼睛,而后满意地笑了几下。
小扶尔啊,你再也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啊。
张译之所以会注意到扶尔,完全是因为扶尔实在是沉默寡言得令人心惊。他每天天不亮就提着一把剑到练功林里开练,午膳也是一个人解决,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寡淡模样,两个人第一次说话还是因为张译这个老酒鬼因为宿醉从树上滚下,正好摔在了扶尔面前,当时的他骂着脏话揉着屁股,刚一抬头就跟提着剑一脸懵的扶尔来了个对视。
嘿,从树上掉下来一个便宜师父。
便宜师父整天诓着他做这做那,扶尔心里清楚,但也从来不与他计较,每次都默默地帮他把酒葫芦填满,还会柔声细语地嘱咐他一句不要喝太多的酒。
他每次都没心没肺地过耳即忘,而扶尔也不厌其烦地说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后来的后来某一天,他昧着良心对最初的承诺一字不提地离开,扶尔也从来没有怨恨过他,他从来都是那副温润的模样,像一块儿上好的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对谁都好,却也从来不见把谁放在心里过。
所以这样一个生性迟钝的人,又是怎么会有心魔的呢?
“只是说那心魔是他自己。”
许嘉的话在耳边悠扬地再次回响,张译倏地就红了眼眶,用手胡乱地搓了一下脸,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真的像许嘉所说这心魔和青石山有关系,那张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是他没有照顾好他,是他扔掉了他。
周顺去找裴宇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杨忠良的身影,他的身形一顿,找了个角落藏了进去,等了稍末半柱香的功夫,杨忠良才笑着离开,而周顺抿着嘴看他走远才现了身,裴宇见他过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现在过来了?皇上呢?”
周顺一直盯着杨忠良的背影,“他怎么来了?找你说什么了?”
裴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没说什么,杨将军就是来找我问问禁军的情况,毕竟以前是他手下的兵,问问也正常。”
周顺收回目光,低着头小声道,“老狐狸套近乎肯定没好事儿。”
裴宇,“你说什么?”
周顺抬头,脸上的筹谋算计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笑得明媚又灿烂,“没什么,想我了吗?”
裴宇闻此又不自在地垂下了目光,避开了和他的对视,压在剑柄上的手力气不断加大。
周顺,“对了,你刚才和杨忠良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裴宇,“异常?”
周顺,“对,比如有没有受伤?”
裴宇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并没有想到有什么异常,问道,“怎么了?你怀疑他?”
“嗯。”周顺犹疑地偏了下头,“但我没证据。”
他只是想,如果庙赏那天真的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既然这□□怪不是冲许嘉的,也不是冲扶尔的,那能是冲谁的?
如果出了乱子……
那就是裴宇的失职,难道裴宇手上有什么让人忌惮的东西吗?
裴宇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说了一句“慢慢来”,而后又突然想到什么般拍了下脑袋,开口说道,“对了,反正现在乐司庙的事儿也完工了,你说我要不要启奏皇上,将禁军的这半儿兵符再还给杨将军?”
他的话音刚落,周顺就像被人突然打醒一般正过了头,将手扬起狠狠地在左手手心敲了一下,目光放亮道,“对啊!怎么忘了这茬了!”
裴宇茫然地看了一眼他,“什么?”
“兵符啊!”周顺因为茅塞顿开而整个人兴奋起来,就差没蹦起来抓裴宇的肩膀了,“有人想要你的兵符!所以故意放出□□怪,想要引出乱子找你的过错。”
裴宇愣愣地“啊”了一声,思路完全没有跟上周顺过快的语速。
而周顺则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眨眼道,“哎,借我点儿兵用用。”
这案子,用不了多久了。
靠近年关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眼几个星期就又过去了,冷冷清清的红墙绿瓦也添出几分热闹来,张灯结彩,瑞雪压枝,让人瞧着心情也无端变好了许多。
人总是期待新年的,总是感觉新的一年自己好像会有什么新的突破,变化,成长。而过去那些不顺,挫折乃至于过不去的坎儿,都会随着旧年而逝去;甚至,在看自己的爱人时,都会觉得在新的一年,他会更爱自己几分。
但其实扶尔对新年是没有什么记忆的,或者说是没有什么期待的。在他以往的经历中,新年只是和同门师兄弟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大长老再拿着戒尺对他们进行年关训导,这个年也就这么过完了,冷冷清清,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记忆的点。哦,对了,师兄弟们好像是会在那天偷溜下山,去旁边小镇的集市上凑个热闹,而那天的大长老也会格外宽心,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他们去,不过往往这个时候,扶尔已经回房间睡觉了。
他像是一位真正误入凡间的玉石精,对人间烟火没有一丝一毫地依赖或是向往。
但今年他却莫名期待起来,期待和许嘉过的第一个新年。
许嘉也是对新年没有什么好印象的,说是新年,但也不过就是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不断地逃亡,不断地躲避,没有尽头似的奔跑,他问孟歌行,“阿娘,我们为什么要躲啊?”
孟歌行烦躁地扯着他的袖子,头也不回地说道,“因为有人在追。”
许嘉问,“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我们有没有做错事情。”
他的话音刚落,孟歌行就顿住了脚步,牵着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许嘉偷偷地咬住下唇,知道自己踩了雷区,正准备开口掀过这个话题时,孟歌行猛地蹲了下来,双手掐着他的肩膀,目光狰狞,泪流满面道,“怎么没有错!生下你就是个错!”
“你就是最大的错!”
许嘉微微合眸,思绪从回忆中勉强地牵扯出来,忽视心中若有若无的那丝心痛,逐渐定焦在面前的扶尔身上,笑着说道,“当然好啊。”
“真的?”扶尔高兴地睁大了眼,“那就说好了,过年那天要……一起悄悄地溜出宫吃年夜饭哦。”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是怕别人听到。
许嘉伸手牵着他的衣袖摇了摇,故意也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好,说定了哦。”
许嘉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语气也跟哄小孩儿的一样,扶尔顿时被他臊得不好意思起来,抿了下嘴,默不作声地就要将衣服从许嘉手心里扯出来。
可是他越扯,许嘉就拽得越紧,最后他咬着牙瞪了许嘉一眼,许嘉才松开了手,双手向上举起,眼睛里却是蔫儿坏的笑意。
“你这哥哥,怎么还瞪人呢。”
扶尔冲他小声地“呸”了一下,转身离开。
而许嘉自己跟个傻子般一直盯着扶尔的背影笑个不停,直到站在一旁的周顺出声提醒道,“皇上,您过年那天不能溜出宫。”
许嘉唇边的笑意一顿,转头瞥了他一眼。
“您忘啦?您那天得跟各宫妃子们一起吃团圆饭的呀。”
许嘉,“……”
唇边的笑意彻底消失,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又想起刚才扶尔笑着说跟他约好了的模样,许嘉懊恼地闭上眼扶了下额。
得,他这是又挖了坑给自己埋了。
又得哄。
扶尔的身体恢复得很好,除了张译每天都七拐八拐地试图向他打听心魔的事。
扶尔无奈地说道,“二叔公,你不用太过紧张,我现在心神很稳定,也很久不做噩梦了。”
准确的说,是从那天在御乾宫留宿后,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因为许嘉每天都跟他躺在一张床上同床共枕。
想至此,扶尔的脸颊莫名地烧了起来,虽然每天晚上一起上床睡觉,但他每次醒来的时候,许嘉都已经去上早朝了,所以扶尔自然也不知道,其实每天早上他都是在许嘉的怀里醒来的,他单纯地以为两个人两床被子,只是有的时候会摸着许嘉那床惊叹道:这人睡觉怎么这么老实,连被子都不乱一下的。
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许嘉会趁他睡着后,不仅会偷钻进他的被窝还会将人搂在怀里睡觉。
刚开始的时候,他跟许嘉说,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许嘉说,“哪里怪了,别家兄弟也是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的。”
扶尔抬头看他,“可是我之前在青石山上的时候也没见……”
许嘉困得很,迷糊着伸手帮他把被子向上拉了拉,“谁家睡觉还敞开门让你看的。”
扶尔咬着唇想了一会儿,好像也说得没错,但还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旁边传来了许嘉轻轻的鼾声,扶尔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小心翼翼地向上窜了窜,在凉薄夜色中轻轻靠近,说了一声“晚安”,而后又轻轻在许嘉嘴上亲了一下,才扯开身子睡回了原位。
40/67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