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顾府门前一队兵士,簇拥着一个年轻人,那人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衣饰华贵,样貌更是艳若春华,眉眼间是日渐凌厉的威势,却是北燕国主慕容鸿。
送他之人,竟也是个熟人,那是个青衫少年,看年岁与慕容鸿相当,个头比慕容鸿要略矮上几分,宽额挺鼻,眉清目秀,有一种端静文雅之气,肤色比之胡人略黑之外,论风采姿态,竟然也不在慕容鸿之下。正是顾燊爱子顾恺之。
顾恺之风仪优雅的同慕容鸿交谈,只是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那笑意未达眼内,细看顾恺之神情,可知此时他对慕容鸿充满敌意和不屑。
符潼看到这两个前世的“熟人”在顾府门前你来我往的寒暄,一瞬间如遭雷击般的僵立在当场,虽然幂篱遮挡着,明明可以确定,即便慕容鸿往这边看过来,也肯定看不出到自己的脸。
更何况,现在的自己已经变成了陈郡谢玄,就是和慕容鸿迎面撞见,恐怕他也不会识得自己是谁。可就是控制不住的掉转了马头,往街角驻足。
还以为自己除非有朝一日可以北伐功成,率兵压境之时,才会再遇见这个人,谁知道竟就在洛阳,遇到了他。
符潼控制不住的发抖,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抖个不停。
是“怕”他吗,谢玄剑法冠绝当世,慕容鸿虽天纵之才,可是也比现在的“我”要差了一线,我自然不必再“怕”他。
那是“爱”他吗,早在五蠹镇之前,恐怕再浓烈的爱火,也被接二连三的冷水浇息的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如秋风中的落叶般抖个不停。仿佛是被慕容鸿下过咒,施过蛊,就是无法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就对待眼前的他。
“父亲?”谢焕察觉到符潼的不对劲,转头看向符潼,就见符潼幂篱下的脸,脸色苍白,额头满是细汗,浑身颤抖,连嘴角都仿佛跟着一起微微抽搐。
“我没事,只是刚才有些头晕。”符潼听见谢焕关切的声音,脸色好转一些,伸手拢了拢幂篱。
“父亲若是不适,不如改日再去顾府。阿焕只是关心父亲,并不是又想耍赖。”谢焕童声童气,甚是惹人怜爱。
“我知道,再歇一会就好。阿焕热了吗?”符潼揽住谢焕,温声回道。
“有幂篱遮阴,不是很热。阿焕只是有些担心您。”
慕容鸿这时仿佛感受到,在街角有一道视线注视着自己,转头看了过去,却没有看到什么人。
那注视感觉异常熟悉,竟隐隐的让自己觉得好像是符潼看着自己。
“一定是思念过甚,有了幻觉。是呀,自从他“走了”之后,自己时常有幻觉出现。”慕容鸿心下暗讨。
其实只是符潼看到慕容鸿转头看过来,扭转了身子,掩藏在街角暗处而已。
看到慕容鸿在随扈的簇拥下,离开了顾府,符潼才带着谢焕,快步上前,轻唤了那青衫青年一声。
“顾虎头!”
那青衫青年看有人这么亲昵的叫自己,不由得一愣神,回头细看,只见是一个月白衣衫,头戴帷帽的人,听声音很是熟悉,但一时之间终究也是想不起来这究竟是谁。
带符潼摘下幂篱,露出真容,那青年露出惊喜之色,大叫道:“谢师兄。”
青衫青年快步走到符潼面前,伸手重重的搂了一搂谢玄,然后看向谢焕。
“这是?”顾恺之带着疑问的神色看向符潼。
“这是小犬,谢焕。”符潼回道。
“阿焕,这是你顾世叔,还不拜见。”符潼对着谢焕说道。
只见谢焕不慌不忙,对顾恺之行礼,动静之间,极见礼仪教养。可见世家对于子弟的教育,确是用心至极。
顾恺之见谢焕小小年纪,倒像是个大人一般的和自己行礼问好,问答之间,不但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就连姿态,也是一板一眼。自觉得对这孩子颇有眼缘。
他一手携了谢焕,一手拉着符潼,说道:“天气炎热,我们进去细谈。”热情的把符潼父子迎进了府中。
这顾府,符潼和谢玄前世都是常来之地,然而故地重游,却是时移世易,感触颇多,只是符潼不敢表露太多,恐露出了马脚,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回答着顾恺之诸多的问题。
直到冰凉沁润的解暑茶都喝到了第三盏,回答了诸如自己是如何患病,如何又治愈,往后的打算诸般问题之后,才能在顾恺之密集的话题中,找到机会插言问了一句。
“虎头,顾师今日不在府中么?”
“父亲前日去访友,要明日才回。谢师兄今次前来,可是找父亲有何要事?”顾恺之问道。
“打算让犬子拜在顾师门下。”
“阿焕还这么小,你到是舍得!有这么个小机灵鬼陪在父亲身边,他老人家也一定高兴。”顾恺之笑道。
符潼笑了笑并未答话。
转而问他道:“刚才远远的见你送客,见那人风姿不俗,不知道是谁家子弟。”
“那是鲜卑国主慕容鸿。”顾恺之说道。
“原来他就是慕容鸿。。。”符潼只做第一次知道般喟叹。
“不知他来洛阳,所为何事?”
“说来荒唐,他以阿潼未亡人身份,拿了阿潼生前未曾画完的一幅画来,央我补完此画。”
“猝不及防的听到顾恺之嘴里说出自己的名字,符潼也不由一愣,之后端茶以作掩饰。
“阿潼殁了快一年了,倒是还有人惦着他。”
“为何没有,听到噩耗,父亲大半年都长吁短叹,我也觉得伤心。”顾恺之接着说道。
“阿潼这样的人,明明没做错什么事,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可见苍天待人不公。我那里还有好些阿潼昔年的画轴,正一一临摹副本,打算把原轴在阿潼周年祭时,焚给他。”
“难为你有心惦记,可惜我不能久居,不然还可以同你一同整理。”符潼用谢玄的身份同老友谈着前世的自己,自觉有些荒谬滑稽之感。
“虎头,慕容鸿带来的是一幅什么画,我能否一观?”
符潼状似轻松的对顾恺之说。
“这有何难,阿羯你稍坐片刻,我为你去书斋取来便是。是一幅帛画,色彩艳丽,想来是阿潼画来为苟皇后地宫陪葬所用。慕容鸿要的非常急,跟我说愿出千金求我尽快补完此画。”
“为何如此着急?”符潼心内隐隐不安,赶忙追问道。
“苟皇后薨了。”
“你说什么?!!!”符潼闻听,如遭雷击,震惊的无以复加,腾地站了起来。
作话:
阿潼是皇后养大的,一向待苟皇后如母。
第26章
繁华过尽皆是大梦一场,人世暗浊仿佛看不见天日。
亡国公主的生涯,每一刻都那么的难捱。
一路南下至长安的旅途中,无论是父皇后宫中残存的那些美人,还是我北燕慕容氏的女眷,都遭遇了凄惨至极的境遇。
而我,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熟悉的庶姐妹,堂姐妹,以及认识不认识的那些高贵端庄的内外命妇们,就好像插草估价的最低廉的女奴,被粗暴残忍的对待。
她们挣扎,哭泣,凋零。
然后衣不蔽体的被胡乱丢弃在路边,任野狗啃食。尸体上诸般伤痕惨不忍睹,更有甚者,有些尸身被抛出来时,已经支离破碎,不再完整。
每一个日夜,我都只能听着马车外凄厉的哭喊而不敢入睡,我紧紧抱着弟弟,和他一起抖做一团,不知道这样的遭遇何时便要降临到我们姐弟头上。
每每回想起献城时天王符先看向我们姐弟的眼神,我便时时刻刻都有着不寒而栗的感觉,夜不能寐,睡不安枕。
我要靠什么来护住凤凰,望向我怀中虽然惨白着脸色,却倔强的不肯流下一滴眼泪的少年,我内心的踌躇与挣扎纠缠,恐惧与愤恨交织,这些情绪,使我在这段屈辱莫名的旅程中逐渐憔悴。
我曾在母亲面前立下重誓,要护住我北燕这硕果仅存的一滴血脉。才让我能够忍受种种难以想象的折辱,不肯自戕,换一个解脱。
在这段旅程中,我和弟弟要参加无数场西秦王帐中通宵达旦的饮宴,这些宴会都是用来庆祝天王符先陛下剿灭北燕所设。而我们姐弟,无疑是这歌舞升平中最应景的点缀。如果能够看到我们在案前瑟瑟发抖的窘境,则更能让胜利者尽享愉悦和满足。
这天晚上,我和弟弟照例被盛装打扮,送去天王王帐中参加昭示着胜者荣光的晚宴。觥筹交错的良辰美景,又与我们可怜的姐弟有何关联。
只是今晚的宴会,天王符先左侧第一席,赫然坐着已经许久不见的拓跋珪父子。
从未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与拓跋珪再次相见,他曾经的山盟海誓,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拓跋珪一脸窘态的望着我,喃喃的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踌躇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然的自斟自饮,不敢再看向我。
宴会中,汝阳王不满我们姐弟冷淡的不肯奉迎,多次言语挑衅,幸亏有次席中那位英俊而温和的琅琊王为我们姐弟多次缓颊解围,才让这宴会没那么难捱。
那是天王符先的同母幼弟,西秦的国储琅琊王殿下符潼,是符先横扫北方建立的伟大帝国的唯一的继承者。
不同于符氏其他兄弟深目高鼻的相貌,符潼长的更像是汉家门阀中的郎君,乌黑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斯文隽秀中容色如玉,不同于我弟弟耀眼瑰丽的魄人美貌,符潼美的好似远山,清丽舒展,见之忘俗。
许是天王见拓跋部的人在场,有意敲打,酒过三巡,天王便频频向我姐弟举杯,我和弟弟不敢不饮,亦不敢多饮,只能疲于应对。
“听闻公主与拓跋珪有婚约在身?”符先明知故问。
“亡国之人,重孝在身,婚姻之事,不敢再议。”我只能谨慎小心应答这不知是何意思的问题。
“公主日后有何打算?”符先举起酒杯问我道。
有何打算?我又能如何打算作话:
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我尽知晓席上尊位之人的意思,只是他是想要我当着拓跋珪的面,说出来罢了。
“清河卑贱之躯,听凭陛下处置。”
我看了看弟弟,起身至符先案前,伸手接过符先手中的酒杯,就这么跪在他的脚下,仰头把酒喝了下去,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落在裙角处再不可见。
符先看着我驯服的样子,笑了起来,就像看到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笑意异常的玩味。
回到坐席前坐定,我突然在氐秦君臣不怀好意的笑声中害怕起来,紧紧攥了攥弟弟的手,却发现我们的手,都冷得像冰一般。
纳降大典之后,我奉诏入宫。
今夜,便是我以身饲虎之时。
弟弟不肯让我奉诏去服侍符先,在符先寝殿外一直跪着,直到看到装扮一新的我,被西秦宫人们簇拥而来。
我扶起弟弟,轻轻掀开他的下摆,卷起裤脚,膝盖处是两团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凤凰儿,回去吧,就算躲得过今夜,还有明夜,后夜,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跪下这里,只会更让西秦的人得意于我们姐弟的潦倒落魄。”
让莺歌燕舞带慕容回去安寝,我重重的咬了下舌尖,勉强镇定心神,扬声道:“慕容清河奉诏拜见天王陛下”
“请公主进来吧”寝殿中,符先的声音低沉中透着一丝说不清楚暗哑。
宫室内布置一新,满帐的红色映衬着通明的烛火。已经是这盖代雄主难得的心意。
我在符先身前跪下,披覆在肩膀上的外衣落了下来,未及长成的身躯,只是稚嫩着,还未能有成熟女子的风情。
可是,符先是满意的,更是得意的。
“公主真美,天然去雕饰的清丽之中,有属于异族的妩媚之色。”
见惯美人的君王,也禁不住轻叹道。
西秦宫中,从不缺少美人。
但是,还没人能像我这么美,何况还有北燕公主这身份的加持。
征服了我,就好像把整个北燕国土踩在脚下。
当然,还有那只落魄的凤凰儿,他还那么小,早晚也要步我的后尘。
他拉我起来,同坐在榻上,冰凉的手从我衣襟里伸进去揉捏,指腹的硬茧摩擦我柔嫩的皮肤,激起我的颤栗。
常年的征战才会让君王的手指这样粗糙,同样是一国之主,我父亲的手,比宫中女使的手还要柔软些。拿笔的手又怎么能和拿剑的手相提并论。
“公主愿意服侍朕?”符先戏谑的问道。
我不想回答,却不敢不答。
“女子总要嫁人,陛下能纳我入宫,是清河的福气。”
。。。。。。。。。。。。。。。。。。。。。。。略(滴滴,小汽车开走惹。)
符先一脸玩味的看着我因为剧痛而瞬间白到透明的脸颊,我的双眸迅速暗淡下来,失去焦距。
剧痛掺杂着恶心,侵蚀着神志,喉间腥甜,又如喝下毒酒般腐蚀灼热。
喷洒的身体里的肮脏滚烫的液体,灼痛了尊严和荣耀。
符先召幸我,继位后,这勤政的君主,第一次没能早朝。
第二日午后,慕容来看我,我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发髻散乱着,眼角处是乌青的伤痕,闭着的眼睫颤动着,却不愿意睁开看自己弟弟一眼,好像此刻我的眼神,也会玷污了他一般。
“阿姐,陛下责打你了?”慕容怯怯的想握着我的手,被我轻轻的挣开,我只带着疲倦的笑意对他说:
“别碰,脏了你。”
慕容只能怔怔的靠在我的床脚,含糊不清的说着一些安慰我也安慰他自己的言语。
等到慕容离去,我站起身去沐浴,鲜血顺着腿缓缓流下,蜿蜒一地。
我全身都是青紫色的伤痕,没人会怜惜亡国的公主,只是我知道,我至少为慕容争取了让他平安长大的机会。
至于我自己,早已经随着崇德殿的大火,彻底死去。
西秦后宫中拜高踩低作践新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我只是以一种自虐的心态默默承受。
符先甚至曾将我赐予过他倚重的庶弟汾阳王与汝阳王。我不敢推拒,只恳求他不要让凤凰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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