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满目桃林易显脂粉浓香,那在青年眼中逗留的一抹淡漠,恰与一袭宽袍广袖的青衣相得益彰,正如一阵寒风吹遍桃枝,漫天桃花凋零,只剩下枝头一点嫣然,映入眼帘,鲜活又明艳。
真真叫人惊叹一声谪仙人。
纵然是见惯了各色人等的邓管事也愣了一下,目光在对方夺目的狐狸眼上定了定,听到这位宽袍广袖的青年向他致歉,并介绍自己是殷九霄,身旁之人是自己的侍从嵇远寒,连忙道:“公子一表人才,适才是老朽失礼了。两位公子,可以称呼我为邓管事。”
岑河双手环胸,一脸好似“我懂”的表情,让邓管事内心有些哭笑不得,不再多言,言简意赅道:“三位,庄主已在后山等候多时,这边请。”
岑河的车夫将两辆马车牵走,跟着府内的仆人去了马厩。
三人跟在引领的邓管事身旁,岑河凑近殷九霄,唇畔细微的开合,聚音成线:“我可没让你不要用内功逼酒,这酒还是你逼我喝的,我看你自己倒是很想醉。”
殷九霄不置可否:“醉了好歹能睡个好觉。”他看了身旁的嵇远寒一眼,淡淡道:“不过,要不是阿寒一直用真气煨着一碗醒酒汤,怕是现在我还醉死在车舆里。”
岑河立马对嵇远寒肃然起敬:“远寒兄,你对你家主人可太好了,也不怕惯坏他。”
嵇远寒依旧站在殷九霄身后侧,对于岑河的话一声不吭。
岑河道了声没趣,放开声音和殷九霄聊天,说起这段时日殷九霄总是不见人影,听自家府上人说是前往山门上香去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没想到殷九霄还是如此虔诚的人。
“可惜了……悬空寺前日大火连天,怕是百年寺庙,毁于一旦了。”
说来也巧,岑河住在陵川郡,与陵定山隔了两座山头,那日悬空寺大火连天,站在陵川郡都能看到一道直冲天际的火光。
“是啊,可惜了。”
殷九霄打了个哈欠,因为他看起来兴致缺缺的样子,岑河不再自讨没趣,凑到了邓管事身旁。
趁着岑河不再注意他和嵇远寒,殷九霄的手往后挪了挪,扯了扯嵇远寒的袖子,聚音成线将话传到嵇远寒耳中:“岑河与你说话你不答,若是我这么说呢?”
嵇远寒顿了顿,才也聚音成线回道:“属下理当如此。”
殷九霄“哦”了一声,勾起唇角,连跨两步走到岑河邓管事那边,与两人一起攀谈起来。
广袖在殷九霄走动间轻轻晃起,好似嵇远寒那可无法镇定的心。
他手中持剑,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
适才主人神情看似漫不经心,眉眼间迅速掩去的倦意却如细长的针扎进了嵇远寒的心尖上。
嵇远寒没有的说的是,这是他自觉自愿,满是真心实意,无半分虚假,甚至于他内心深处冒出一个小小的念头,要真是可以惯坏了殷九霄,才是自己的三生有幸。
只有他知道,这一年半以来,主人自有了浑厚内力傍身,便常常彻夜不眠,筹谋着踏入江湖后的一切。
而这一切的起始,便是从悬空寺这场大火开始。
第28章 品仙酒
嵇远寒的眼前似乎又一次浮现了殷九霄踏遍寺庙, 行走于每个角落的背影。
主人随手撒下的易燃药粉,终于在前一日离开寺庙之前,以火折子为引, 尽数点燃。
刚才在车上, 主人醉酒后亦是真的放松下来沉沉睡去了。
嵇远寒自觉根本帮不到殷九霄什么,所能做的不过是提前准备一碗醒酒汤这般微不足道之事。
殷九霄并不知嵇远寒所想,这一切在殷九霄听来只是下属的一番忠心之词。
他一边与岑河邓管事说笑,一边观赏着这一路走过的景观, 经过三条长廊, 一座石桥,最后是假山旁的石子路, 终于到达一片遍地都是翠绿竹子的后山。
据说这含抚庄的庄主扶成济最常待的地方不是雕栏玉砌的庄内,而是后山里的一间竹屋,他会在其中饮酒而歌, 抑或醉卧山间竹林。
夏风吹过, 满山都是竹叶纷飞,淡淡的竹子清香味沁人心脾,隐隐混杂着一股幽深的酒香, 让人不禁想去捕捉到底从何处飘来。
穿行在茂密的竹林间,直到来到竹林中央一块空地上,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人醉卧在满地落叶上,身边放着数个酒坛, 见到三人到来之后, 只道“拿酒来”便挥了挥手让邓管事退下。
中年人不是扶成济又是谁。
扶成济素来有“酒侯”的美称,只因“天下第一酒庄”的含抚庄便是从他开始闻名遐迩, 又因那十坛传闻因原料有限,百年只能酿造十坛的杏花仙酒也是出自他手。
这天下多得是想来一品含抚庄杏花仙酒的江湖名人, 可这仙酒如今只剩下两坛,这十年来扶成济再未拿出来过,好在后续又酿造了其余美酒,许多江湖人自觉求不到仙酒,选择退而求其次也是一件乐事。
要不是含抚庄每一季都会发放少量的登门贴,恐怕就要被江湖好酒之人踏破门槛了。
此时此刻,这位被江湖中的酒鬼奉为“酒中仙”的人物,看似醉得眼周和双颊酡红,但看向殷九霄三人的眼神却炯炯有神,当他清醒的目光望向殷九霄时,竟是停留许久,眸中闪过惊愕。
岑河向前一步,抱拳:“扶庄主,这位便是我与您在信上说的殷九霄贤弟,我与他一见如故,今日来此的心中所愿您也知晓,就是不知能否让我们得偿所愿了。”
他的语气谈不上如何恭敬,更像是和深交的好友交谈。
随着岑河的介绍,殷九霄朝扶成济作辑唤对方一声“扶庄主”。
扶成济愣怔良久,这下终于回过神,他踉跄地站起身,忽然不明所以地大笑起来。
狂笑声随风吹散至竹林各个角落,夹杂莫名惘然,最后笑声消散,扶成济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竹叶飞起,他似乎心有所想:“看到你,我像是又见到了刚过而立的自己。”
殷九霄神色自若,弯起狐狸眼:“若晚辈与扶庄主年轻时很像,倒是我的荣幸。”
岑河也在一旁做惊讶状:“扶庄主,我竟不知你年轻时如此风流倜傥。”
“岑河,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损我。”扶成济瞪了岑河一眼,“给我闭嘴。”
岑河立马捂住嘴,脸上笑意不减。
言辞间,扶成济已经收起刚才那副心猿意马,邀三人席地而坐,当眼神逗留在殷九霄脸上时,眼神仿佛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一时间,风声穿过竹林,带起阵阵簌簌声。
不一会儿,含抚庄的四个仆人稳当地端着四个食案朝这里而来,其食案上放的白釉酒壶和酒盅一目了然。
仆人们将食案放在殷九霄等人的面前后,迅速退下。
扶成济举起倒满了杏花仙酒的酒盅,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请。”
“咕噜噜”的佳酿从壶嘴流入雪白的酒盅内,芬芳的酒味清香瞬间弥漫四方。
殷九霄闭上眼,拿起酒盅,放在鼻下轻嗅,眼前好似浮现了一幕幻象,宛如一位清新丽人着一袭翩翩白衣,在面前轻柔起舞,只是初闻酒香便让人无限遐想。
不愧是天下第一仙酒。
一口饮下,无愧于品过的江湖豪杰对他的赞叹,入口绵长,柔顺的口感仿佛直接从喉头滑落了下去;落口清甜,蔓延到四肢百骸,体内的骨骼好似都在饮酒后彻底舒展了开来;饮后余香,轻轻呼出一口气,只闻到沁人心脾的香味;回味悠长,让人如痴如醉,如醉如梦。
“今日我与我家阿寒能够品到如此美酒,我知是扶庄主看大哥的面上。”殷九霄放下酒盏,嘴角微勾,脸上洋溢的笑容让人看到了春花烂漫,他站起身,向扶成济深深作辑道:“承蒙扶庄主能够让我二人入庄喝上一壶仙酒,在下感激不尽。”
嵇远寒也跟着殷九霄站起来,作辑感谢。
林间竹叶飘飞,人人似乎都因仙酒的心情极好。
这一日,殷九霄与嵇远寒远身处汉西含抚庄,远在千里之外的陵定山悬空寺大火已燃烧了三天三夜。
这场大火无端而起,烧光了悬空寺的所有。
幸而和尚们无一人身亡,此时,他们双手提着再无用处的水桶,跌坐在一片废墟的寺庙前,涕泪横流。
比一年前脸上多了无数皱纹的住持智仁站在一旁,如临天崩地裂,怆然泪下,双目无神地凝视前方居所的灰烬,里面藏着无数只有自己才知的功法秘籍。
一只海东青留下一封信笺,飞于天际,很快消失远去。
信笺从失魂落魄的智仁手中随风吹落在地,纸上的字迹刚柔并济,写着——
[三日前,有一香客问住持,戒不掉贪嗔痴当如何?
住持曰,修身安心,戒定慧。
然,香客观住持面容,发现住持贪嗔痴之深已入骨。
住持,你修行的功法之时,是否总是有奇经八脉有倒错之感?
若有,皆因纸上所写时有一字之差。
你莫怪我,林家二公子说了,与住持合作,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贪嗔痴,住持戒不掉,我帮你戒。
住持,你可想起我是谁了?]
第29章 殷九霄
当嵇远寒真的品上曾经听主人说起过的杏花仙酒, 不禁有些愣怔。
这一年多来,主人再也没有提起过当初北上的约定,他以为主人已经忘记了, 结果就在前几日, 突然和他说要与岑河一起前往含抚庄去。
主人当时也说了,岑河不过就是做个引路人,究竟能否喝到仙酒,按照岑河的说法是要看扶庄主的心情。
嵇远寒并不觉得失望, 反而对于殷九霄一直将约定谨记于心这件事, 极力压抑才在四目相对间,将眼底的情感深深地压回了心底。
“谢过扶庄主的好酒。”嵇远寒跟着殷九霄作辑感谢, 话音落下后,听到岑河惊讶地“哇哦”了一声。
“扶庄主,这远寒兄啊, 平日里跟他的名字一样, 实在是冻人得很,除了与我贤弟开口说话之外,一概不搭理其他人。今日能听到他主动说话, 说明你这天下第一酒连一块冰块都能融化,名不虚传。”岑河舌绽莲花,记仇的先损了嵇远寒一把,又夸赞了扶成济一把, 他端起酒杯, 语调昂扬道:“来,走一个。”
扶成济呵呵一笑:“就你会说话。”
他让殷九霄和嵇远寒坐下, 一口饮下杯中酒:“殷公子,你适才的话错了。”
“我先前和岑河说的, 是请他一人喝这杏花仙酒。”扶成济凝视殷九霄闻言却依旧沉着的面容,“我请你与你家侍从喝这天下第一仙酒,是在见你一面之后才决定的。”
殷九霄席地而坐,抱拳道:“是我和阿寒之幸。”
“诶,不说这些虚的。”扶成济有些嫌弃地摆摆大袖,“我先前说过,看到你,我像是又见到了刚及而立的自己,另有话想说。”
殷九霄:“愿闻其详。”
岑河:“算我一个。”
扶成济白了岑河一眼,随后往后一靠,直接背靠一棵竹子,微微压弯了竹身。
他微微闭上眼,年过半百的脸上浮现些许高昂意气:“二十三年前,江南有一名动江湖的美人,名为殷绮琴,不比当时的武林第一美人逊色。后来,我对她一见倾心,可惜……我欲将心于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很快得知她已有心仪之人,那人还是与我把酒言欢的异姓兄弟。”
扶成济放下酒盏,直接拿起酒壶,大口大口的饮下。
就算这是酿造出仙酒的酒侯,被其他江湖人也要大呼“暴殄天物”。
胸口衣襟大敞,扶成济斜斜地往地上倒去,滔滔不绝:“我那兄弟,不论是容貌、气节还是武学境界,都是当世顶尖,我自知比不上他万一,如此的神仙眷侣,又怎舍得拆散。”
“不曾想,当我再次得知他们的音讯时,一个满门被灭容貌尽毁,一个为救爱人自毁容貌,最后从江湖消失再也未曾见过他们……”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殷九霄默默地品酒聆听,连岑河也不再嬉笑,似乎听到殷绮琴这个名字后,也有些出神。
扶成济言辞间的悔恨极深,然而只是简单的四字,一般人又如何明白这位天下第一酒庄的庄主到底在后悔什么。
夏风吹动郁郁苍苍的竹子,一大片绿竹林的枝叶茂密犹如遮盖在头顶上方的帽子,将正午的太阳完全遮住,使得这篇山林尤为阴凉。
碧绿的竹叶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落在风姿卓绝的青年周身。
一身白衣青衫,面若桃花嫣然,唇若涂脂,用白玉冠扎束而起的墨色长发,此时坐着,发尾落地,抬眼望过来时,从容不迫,安之若素。
这一切看在扶成济眼中,仿佛看到了当年洒脱不羁的他,又仿佛看到了昔日明艳澄澈的她。
殷九霄撩起长袖,倒了一杯酒,拿起酒盏时,与扶成济的视线相对。
他不禁喃喃道:“你与她很像,与他也很像。”
扶成济阅人无数,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到底是诚心而来还是献媚讨好。
所以也一直都在观察殷九霄,他看得出殷九霄脸上的诚意,偶尔也会捕捉到青年眉目间有一抹藏得极深,怎么也化不开的孤傲,并非高高在上的自傲自大,而是如同要将自己与世间的一切都隔绝开一般,以让自己不会受伤为目的才有的戒备。
“……也不太像。”
扶成济仰天而望,他似乎真的醉了,问道:“你也姓殷,又长的与他们如此相像,可与他们有缘?”
殷九霄回道:“若晚辈有幸识得这两位前辈,定当告知扶庄主。”
*****
酒过三巡,扶成济很快又双目清明起来,他和邓管事一样问起了岑河家的账房先生,岑河还是那一番老话。
扶成济便道:“反正这一坛酒已经开封,多下一壶,你带回去给喻先生尝尝。”
岑河开玩笑说扶成济怕不是都看在了书生的面子上,扶成济但笑不语。之后除了嵇远寒,三人天南海北聊了许久。
喝过杏花仙酒,三人在含抚庄用了晚食后,扶成济邀他们在含抚庄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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