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裴恭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个……”
方岑熙轻笑:“方某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三爷,还能不知道三爷的性子么?”
他随手打开门:“三爷有话,就进来再说吧。”
裴恭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狗腿,可心里虽腹诽着,脚上还是亦步亦趋,老老实实跟着方岑熙进了小院。
甜水巷靠近城门,其实已经算是有些偏僻的位置了。这地方鱼龙混杂,住着三教九流的人,故而屋租便也便宜得十分可观。
方岑熙的院儿里有棵枣树,高耸过顶,想来是有些年份的老树。
如今秋日过了,一场雨便将树梢头的枣儿全都打落到地上,好似一颗又一颗红赤赤的玛瑙珠。
裴恭故作缓步,随在方岑熙身后,跟进他的小院。
不过才刚刚往里几步,裴恭便见一只大白猫蹲在墙角,警惕地盯着他看。
他认得,那是临清狮子猫,长着一蓝一黄的鸳鸯眼,立在墙头上颇是威风,白色的毛儿更是又长又顺,让那猫儿看起来像个大雪团子。
裴恭愣了愣,看得心生喜爱,便不由自主伸手去逗猫玩。
不料白猫“嗷呜”叫着,顺势朝裴恭亮出牙来。
“白浪花,不能吃。”方岑熙熟门熟路地警告道。
白浪花闻言,果然“喵嗷”一声歪歪脑袋,仔细打量打量裴恭,最后迅速发现,面前的“东西”甚是不好下口,方岑熙的“六字箴言”诚不欺它。
它索性乖巧地舔舔爪子,最后抱住毛茸茸的大尾巴,转着圈自娱自乐起来。
裴恭哑然:“白浪花?”
这是个读书人能起出来的名字吗?
这猫儿又白又净,茸毛光亮,一看是被精心照顾的。
可是再一听到这敷衍的名字,他又觉得这猫儿甚是委屈。
裴恭不免挑刺道:“人家都说异瞳的鸳鸯眼狮子猫十分难得,你倒是养得挺接地气。”
方岑熙倒也不反驳,只领着将裴恭引入屋中。
“先前听闻梁国公府有事端,想来三爷这些日子该是忙得很。我这才支欢欢去归还衣裳,也免得叨扰三爷。”
他饶有兴致的目光,慢慢挪到裴恭面儿上:“看来,好似反倒是让三爷有了些误会?”
“替我多出个五岁的女儿来?”
裴恭一噎,看着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的方岑熙,只好支吾两声躲开视线。
四下打量,不管怎么瞧,这屋子里都是方岑熙一个人住。
裴恭的心这才感到稍稍安稳下来几分。
他莫名重新多出来几分底气,开始没话找话,强行转移话题:“你的……都好全了?”
“多谢三爷挂念。”方岑熙撩眸看着裴恭,轻声细语,“本也不是病,无什么大碍。”
裴恭撇撇嘴,又追问:“你为什么这么怕血?”
方岑熙弯唇,却只作笑而不语。
好在裴恭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又被书架上的一本南物志吸引去了目光。
他仔细瞧着书上的签注,不由疑惑:“小方大人不是土生土长的顺天人?”
方岑熙薄唇轻启:“不错,我是建州府生人。”
“建州府?”裴恭挑起眉梢,却一时没能从脑海里搜寻出更多认知。
除过建州地处南方,周边沿海,他似乎对这里再没有任何了解。
裴恭轻啧,连忙祭出管用的套话:“建州是好地方,人杰地灵。”
“三爷不必绕弯子了。”方岑熙眸色浅浅,“若是有话,直说便好。”
裴恭滞了滞。
这是已经开始催着他道歉了不成?
他轻嗤一声,满脸万般不愿地从身上掏出个锦盒,信手往方岑熙怀里一扔。
“这是……”方岑熙不由得认真打量起来。
“狼牙。”裴恭解释,“我在香海那狼嘴里掰的。”
“给你这种怕血的人压八字,最最合适。”
方岑熙拿着狼牙,像入神似的瞧了半天。
忽而又没来由地浅笑出声来。
“却之不恭。”他反手收下那狼牙,“三爷就是来送这个?”
“不然呢?”裴恭恶人先告状似的撩起眉头来。
东西都送了,这低头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他顶多就是凶了两句,难道还真要按着他的头道歉?
……
方岑熙便也不再多话,转而沉声道:“我知道宣府卫出事,也知道裴家二爷受了重伤。”
“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皆言众军覆没,裴二独活,便是裴家这位二爷将外路拱手相送予鞑靼。”
“三爷来找我,难道不是想查宣府的事?”
本还满脸嚣张的裴恭,闻言不由得一怔。
是了,是他忘了。
方岑熙心思细腻,洞若观火,查察蛛丝马迹定是一把好手。
方岑熙浅声说:“我既欠三爷一条命,偿还人情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只要是三爷想知道的,我定会竭尽全力。”
裴恭默了默。
他心底里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想还二哥一个清白。
大哥不让他插手,他大可不叫大哥知道。
大哥怕他鲁莽,面前的方岑熙却不是个鲁莽的人。
就算是身在京中,不去宣府,也还大有可查。
至少当初那要抓的军贼,为何要来京中,他还是一头雾水。
还有陆长明临走之前说的那封信……
或许二哥那头,一早便知道宣府卫会出事?所以才着人来抓那叛徒?
裴恭的眉头越陷越深。
他知道现在这样得过且过的人,根本就不是那个真正的裴恭。
他早晚是会去查的,如今尚有一官半职,总胜得过将来……假若将来有一日家破人亡后再去查。
裴恭盯着方岑熙的眸子看了片刻,沉声问他:“此事牵扯甚广,非比寻常,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
“你还肯帮我?当真只是因为我扛过你下山?没有旁的?”
方岑熙没来由地弯起眉眼。
“自然,不只是因为三爷救过我的命。”
他唇边堆上几分弧度:“还因为三爷心怀良善,正直难屈。”
将来,定然还会救旁的人。
裴恭嗤笑:“小方大人,哄人不是这么哄的。”
“你但凡说得切那么一点实际,也不至于听起来这么假。”
方岑熙笑意不减:“叫三爷看出来了,自然还有旁的事相托给三爷。”
“我这两三日恐怕在衙门有的忙,晚上回不来,白浪花独自在家,我不放心。”
裴恭瞟一眼屋外啃尾巴的白猫儿:“嘿,你还真不客气。”
“得,我今天把它带到国公府去,你过两天再来国公府里领。”
“那就先多谢三爷。”方岑熙轻声慢语切入正题,“所以,三爷究竟缘何忽然入锦衣卫,还去香海查官银失窃的案子?”
裴恭轻叹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将宣府卫军中叛徒带了封信入京,以及自己打过内卫协领的事情一一道来,直说到临近宵禁,才抱着那小狮子一样的白浪花告了别。
方岑熙在门前瞧着裴恭走远的身影,慢吞吞把玩起手里的象牙小雕来。
夜色深了,弦月泠然。
方岑熙换过那身赤红檎丹的麒麟袍服,他搁下手中的牙雕,转而从不起眼的角落衔起一封信。
他慢条斯理地塞回信封里装好,回过身去,只打算将信压在书架深处,那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盛装信的是硬置封纸,寻常人写信不会用得到,唯有军中递送才会用这种信封。
信封纸上面涂过油,即便沾了水也不怕里面的内容会被濡湿。
方岑熙的手下意识轻轻一顿。
他瞧着信封上赤灼灼的“宣府卫”油印封戳,唇边便微微噙起几分似有深意的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被套路永久.jpg
第16章 他定是于我有意
夜色盈盈,铺过了紫禁城。
外城东南角不起眼的小暖阁中,仍亮着澄澄灯影。
门前并无人守候,但若是练家子,就不难发现这暖阁四周,伏有不少带刀内卫,他们隐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间便能取人性命。
静谧的夜色里,唯有一个老黄门戴着三山帽,佝偻住身子,引着内卫协领临远朝暖阁走来。
“令主已经等久了。”
“阁中只有曾哲协领。”
临远微微颔首,兜帽下的眉眼便也轻垂了垂:“有劳。”
暖阁里陈设考究,金铜炉中焚的是压平斉粉的熏陆香。
幽幽青烟从香炉中溢出,在空中氤氲弥漫,味淡而优雅。
东阁挂着及地的竹帘,编织得又细又密,轻垂在地上,便将帘后的身影遮得模模糊糊。
帘后那人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扳指,黄门便推开暖阁的二道门,毕恭毕敬地请协领临远入内。
赤红的麒麟袍服扬过门槛。
临远施施然入了暖阁,同本就在暖阁的协领曾哲,并站成一排。
他缓缓上前一步,单膝伏地,低下头沉声对着帘后那人尊唤一声:“令主。”
“临远来了?”
“是。”
“宣府卫的人,都料理完了?信呢?”
“回令主,无信。”
“你说什么?”
临远便又沉声重复道:“回令主,并未找到信笺。”
一旁的曾哲轻嗤:“是没东西,还是临远你没能耐,找不到东西?”
临远侧眸,眉梢轻挑:“看来曾协领知道得倒是清楚?”
“那不若接了这块梁国公府的烫手山芋?也好给临某个自在。”
“你……”曾哲自知这事情不易,若是给他自然万难办妥,只能被气得语塞,忿忿拂袖。
“临远,你不要以为办好了两回差事,就能在内卫里横着走。”曾哲阴恻恻地讽刺,“仔细得意忘形,引火上身。”
“令主。”临远冷声,“这信临远实难找见,既然曾协领振振有词,想来是比临远多几分本事,或许还有信笺的线索。”
“还请令主,另托贤能。”
曾哲正要继续念念有词,不料忽对上临远警告似的目光。
眼前的临远虽不露真容,可只瞧眉眼也看得出是个年轻人,被这样一个小辈拿捏,曾哲莫名升起一阵怒火。
“办不妥差事,如今才知找旁人挽回局面?你也不过就这点能耐,定然是不曾好好找寻。”
竹帘后的模糊的身影慢条斯理将茶杯放在手边的几上,负手起身:“吵够了?吵够了就闭嘴。”
曾哲一滞,连忙跟着临远跪倒在地。
“令主恕罪。”
竹帘后的令主将视线撩回临远身上:“你说,这事怎么办?”
临远音声浅浅:“如今,属下唯有进案库,再查朝廷和宣府卫来往塘报,寻些线索。”
“你想进案库?”曾哲抬头反驳,“你入内卫不到三载,这点资历也配入案库?”
内卫案库是座独立小楼,整理收集有各卫历年军机谍报,案件奏情,案牍详甚,多得是不能随便示人的机要。
即便是内卫,也不能随便出入,不能肆意查看,更不能携带案卷出库。
临远资历甚浅,做得协领已是破例,如今又要入案库,这无疑是对旁人的挑衅。
曾哲只料着令主会驳回这请求。
却不成想浑厚低沉的声音从帘后缓缓飘出来:“允你查阅三日。”
“之后若是再无进展,你就……”
临远顿时俯首,墨色皂绢下的唇角,勾起几不可见的笑意:“临远定万死不辞。”
他得了令主允许,是趁着天色未明时入的案库。
临远与门前的守卫做了签注,随即登楼而去。
可他并未停留在装载宣府卫军机的二楼,反而避开守卫视线,不动声色地潜上四楼。
那里装着陈年的老旧军机。
纸页本章早已泛黄,这些案牍早已跨过沉沉的岁月,早已久无人问津。
临远眉头轻蹙,很快停步在角落的一个书架前,利落从上头翻找起来。
未几,他动作一顿,忽察觉到细微脚步声。
临远连忙俯下身去,静静隐匿在案库书架之后,将翻出来的军案不动声色塞入自己袖中。
片刻功夫,却不见守卫,反倒是曾哲带着旁的人闲庭信步而来,两人张望两眼,随即安下心开始窃窃私语。
“听闻今日临远也入了案库?咱们在这……”
“不妨事,他查的是宣府卫近两年的军机谍报,在二楼。”这层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军案,他无权查理此处,旁的人寻常也不会上这层来,“没人有胆子到这来,最危险的地方,不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曾协领,香海那于子荣没了,他先前的三千两好处……”
“倒就倒了吧,好在他死得利落,没扯出什么那一位的事情来。”
“可是咱们同上头来往亲密,保不齐会有人察觉……”
“察觉又能如何?临远这家伙是行了大运,我早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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