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那河桥村的村长,两巴掌便能听完前因后果。
他还不忘将人绑缚在屋中,随即才朝他们埋住方岑熙的地方赶去。
坟冢已经封了土,上面甚至还布有符阵。
裴恭不管不顾地刨挖着上面的黄土,价值不菲的刀鞘更是被他一下又一下铲进土里,又转而扬起。
他看起来好似是疯了。
好在没过多久,他终于挖到棺角。
那棺材是被竖埋进坟冢的,上头贴满了不知所谓的黄符。
裴恭却不管不顾,只是手起刀落,转瞬便劈去那棺材的顶盖。
借着那些倾撒进棺材的微微光亮,裴恭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方岑熙的手被极细的铜丝缚在棺内,遭他不肯就范地几番挣扎后,铜丝已然勒入皮肉,那双原本白皙纤长的手上,早已满是结痂的鲜血。
只一眼,裴恭便没有心思再慢慢挖下去了。
他索性跃进棺材,只想先托方岑熙出来。
逼仄的棺材压迫着活动的空间。
他适应适应棺中的光线,才终于看清方岑熙的模样。
“岑熙……”裴恭的眉头皱成了解不开的结,面前的人他好像认识,又觉得好像陌生极了。
方岑熙的头轻轻垂着,全然没有半点意识。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毫无血色,如同纸一样苍白。
就连那双一贯惹人贪看的含情眉眼,此刻被用黑色绫布蒙了起来,好似是生怕被他多看一眼就会惹上祸事。
不止如此,方岑熙嘴里还被塞着一只桃木雕的辟邪蝉,额前更黏着朱砂画的姜纸符咒,就连身上也带着明显的伤,衣服更是被换成了抄满咒印的黑色直身。
裴恭都不敢想,方岑熙被塞进棺材之前,到底在这地方受过多少罪。
裴恭只觉得难以置信,他不懂这些道家玩意,可眼前的场景能让他分分明明辨别出来——
这些人将方岑熙当作了妖邪,不留一丝半点尊严和余地。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他们蒙住眼睛看不到周遭,堵住嘴说不出话语,用铜丝绑着动不得分毫,就这样被像个祭品似的,缚在棺材里等死。
那该是何般绝望的场景?
裴恭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压制住自己激奋的情绪,努力放轻声音靠在方岑熙身边:“不要怕。”
“我能解得开,很快就能。”
裴恭不爱吃鱼。
不仅是因为鱼腥味令人难耐,更因为挑刺这事麻烦,一不小心就有卡喉危险。
可是现下替方岑熙解开那些铜丝时,他忽然却又仿佛多出来了无数耐心。
寒风凛冽,很快吹得人指尖僵木,连弯曲都变得十足困难。
可裴恭根本顾不上管,只还满口安抚着饱受罪责的方岑熙:“岑熙,你再忍一忍,很快……很快就好……”
棺材里冷的厉害,裴恭只能贴着方岑熙,企图带去点滴温度,又生怕再弄疼方岑熙一丝一毫。
方岑熙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像枝被放在温棚里精细培育的花。
他在香海一推便倒,看着点狼血都会晕,他经不得风吹,经不得雨打,哪里能受眼下这样的罪?
如今方岑熙身上是冷的,人虚弱无助,气息如同游丝,裴恭看着便只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创了一下,只觉得痛意一阵又一阵涌上心头。
他便只好又似自言自语道:“没事了,岑熙,我来了。”
“你的三爷找你来了。”
方岑熙好似是有了一点点意识,恍惚是在他肩头轻喃了两声,却又因为那木蝉翅膀卡着嘴角,说不出完整的字来。
裴恭瞧着虚弱无助的方岑熙,心下全然都是无章的杂乱。
他想抬手,想替方岑熙拂去那些限制感官的破烂玩意,才发现自己被逼仄的棺材内壁挡得根本无法弯曲大动。
裴恭皱起眉头,心下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沉默片刻,他索性横了横心,颔首垂眸,咬住方岑熙额前的符咒和蒙住他眼睛的绫布,侧过脸一股脑全扯了下来。
方岑熙双目轻阖,鸦睫垂覆在眼下,透着种好似让人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掉的脆弱。
裴恭一时间连大气也不敢再出,只想把那剩还堵在方岑熙嘴里的木蝉也弄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方岑熙脸侧,轻衔住那半截木蝉尾巴。
不料木蝉的翅膀正卡着方岑熙嘴角,倒是卡得严丝合缝,若是硬扯,定会戳伤方岑熙的嘴角,眼下境况,根本没办法轻易拿出。
可嘴里卡着这种东西会有多难受,根本不难想。
裴恭便又干脆利落地歪歪头,使劲朝方岑熙贴得更近,近到几乎要贴住方岑熙的唇瓣,近到方岑熙微弱的鼻息都扑在他面儿上。
方岑熙的睫毛就那样在裴恭脸上轻轻地划,鼻梁也捱着裴恭的脸颊,细腻柔滑,好似是块上好的玉。
裴恭咬了三次,终于使上了劲。
他瞧了瞧近在眼前的方岑熙,这才闭眼免得意乱情迷,一鼓作气将木蝉轻轻一推,错开玉蝉卡在方岑熙嘴角的翅膀,随即干脆又利落地叼去他嘴里那木蝉,径直吐在地上。
桃木蝉做得粗糙,裴恭不免啃了一嘴树皮渣子。
裴恭颔首,满脸嫌弃地啐几口那桃木渣,太眸瞬间,便鬼使神差地吻住了方岑熙的眉心。
裴恭微怔,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
他唇瓣下的眉头,细腻柔滑,带着微微凉意,还渡着酥酥麻麻的感觉,一下子漾遍了他全身。
可被吻住的方岑熙却没有半点要醒来的动静。
裴恭垂眸瞧着,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千一万个害怕。
他不是怕这诡异的祭祀,不是怕这吹着寒风的孤坟,他怕方岑熙那眼睛再不睁开,怕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怕自己来的太迟让方岑熙被淹没在绝望里。
他揽住方岑熙的腰,一把便将人拖出那局促的棺材,随即自己扣住边沿,麻利地一跃而出。
日头已经开始西沉。
茫茫四野,夕阳如血。
他紧搂着方岑熙,几番辗转寻见一间废弃的破茅草屋,便忙歇了步子生火,用斗篷将方岑熙裹得严严实实,把人紧紧搂在怀中。
“岑熙,没事。”
“没关系,不会有事。”
虽然都是劝慰方岑熙的话,可没有人应他,更像是裴恭在自言自语。
但饶是如此,裴恭却依然不肯停下来。
“你不要有事。”
“你都还不知道,我不想只同你做朋友。”
“岑熙,你不要再出事了。”
“你若是再不睁眼,我还该去哪里,安放我的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老婆快醒来QAQ
第32章 我会抱着你,直到天亮
也不知裴恭念念叨叨了多久, 好似当真是意念深重,便能生生念进人耳中。
柴堆上的火焰还在弯曲复直,不断燃烧。
澄光烘得人不至于在这严寒的冬夜里失了温。
方岑熙在梦里噤了一下, 随即便感觉到了刺骨的冷。
他昏昏沉沉地将眸子撩开一条缝,终于发觉自己好似是被人抱着。冬夜那四周都冷透了, 可在眼下这个局促的怀抱里,又让人觉得暖和得很。
方岑熙使劲撩起眼来, 便对上裴恭阖住的眸线。
他悬着的心, 莫名忽就没有任何道理地完全踏实了下来。
虽然只是傍在裴恭身旁,但是再蜷缩的姿势, 好似也都没有丁点难过了。
方岑熙整个人都还晕懵的厉害, 却还是能源源不断地从裴恭怀里汲回体温, 找回那些从脑海里游离已久的意识。
他不动声色地开始打量向周围。
面前的火堆染着赤盈盈的火, 抱住他的裴恭正阖着眼,好似是困乏到了极限。
裴恭抱住他的姿势十足弯腰驼背,比之平日的笔挺英姿势可以算得上是滑稽,但饶是如此, 裴恭却仍是抱得很紧, 半丝也不肯松开。
那件灰狐裘紧紧裹在方岑熙的身上,裴恭恨不能将他整个人都塞进怀中, 不露一点去外头吃风。
裴恭果然还是来了。
方岑熙闭上眼,唇边却紧跟着漾出几分弧度来。
察觉到方岑熙在怀里的微微动静, 裴恭连眼也没有睁开, 只是迷迷糊糊裹了裹斗篷哄道:“岑熙,不要再乱踢了, 脚露出去, 又要挨冻。”
“天很快就会亮。”
“你再忍一忍。”
他的声音很浅, 都不知是梦还是醒,但却仍能听得清:“等天亮了,三爷就抱你回家。”
“咱们去买烤好的蜜薯,喝你喜欢的花生汤,你想要什么,只要是热腾腾,暖和和的,咱们都去买。”
“我要去砸了他们那破祠堂。”
方岑熙唇边的笑意不减,却好似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力气,再没有额外的劲说一个字出来。
他什么也不想再顾虑了,只是不管不顾,朝裴恭怀里依偎过去。
裴恭这才微睁惺忪睡眼,满眼惊喜地轻笑道:“你方才一个劲发抖,是不是做了噩梦?”
“你不要怕,我会一直抱着你,抱到天亮。”
“以后都不要再怕,我裴俭让予你做靠山。”
方岑熙安安稳稳靠在裴恭胸前,将他的每个字句,都认真听入耳里。
裴恭像哄小孩似的,顺一顺方岑熙的脊背:“谢天谢地,我真怕你长睡过去,不愿意再醒来。”
从前他觉得方岑熙这个人虽温文有礼,却极难打交道,总是跟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难以亲近。
如今裴恭才算是懂得清清楚楚,方岑熙是背着沉沉的过去,才会跟不上旁人的步调。
可他又怎么会因为那些事,去责怪方岑熙半分?
裴恭的手在方岑熙背后轻轻拍了拍:“岑熙,你听我说,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旁的人都要父债子偿,我就偏不这么觉得。”
“该死的是那些把你放进棺材的人,不是你。”
裴恭说着话,声音都不自觉轻下来了。
他的小方大人,会济孤乞,扶老幼,肯帮忠良,除奸佞,天底下哪里还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绝不会再有了。
方岑熙便是绝无仅有的唯一。
他喜欢他,又会有什么错?
他的小方大人,便是天生就会招人喜欢。
“生在谁家都不是你的错。”
“品行从不会选择出身而栖,只有人才会分那些东西。”
方岑熙闻言,故而轻笑出了声来。
“我就知道,你还有好多事要干,绝不会因为一群刁恶村民死在这里。”
“甜水巷还有那么多邻里,都在等你回去,我也在等你。”
方岑熙轻轻摸索着,牵住裴恭的手指,想张嘴却又发觉自己哑着嗓子,说不出任何字来,只能囫囵发出两下喑哑的动静。
裴恭紧忙哄他:“不急,不急。”
“我在呢,在这陪你。”
他缓缓讲道:“我小时候犯错,被我爹惩罚关进柴房,我二哥就这么抱着我睡觉。”
裴恭至今都记得,那一夜的风,实在很大,大到吹得柴房里陈旧的窗框一个劲作响,仿佛那窗框就要借着狂风,彻底结束在梁国公府的生涯。
可裴恭一点也不怕,因为二哥的怀抱将他紧紧环着,让他无比安心。
梁国公府里锦衣玉食,狐裘厚拥,炭火围暖,可于裴恭而言,却好像没有比那一夜更加暖和的晚上了。
如今,即便方岑熙早已经不是裴恭曾经闯祸的年纪,裴恭却也仍学着当初二哥裴英的样子,将方岑熙紧紧拥在怀里。
裴恭拥着怀里的人,语气不免没落:“可我以后,再也没有二哥了。”
他本有这世上最好的二哥,会教他刀法,会替他挨罚,可他的二哥如今却遭人构陷,在宣府卫外路陷入鞑靼包围,最终重伤不治而亡。
而即便如此,内卫还要如同鬣狗般,围着裴家不停地撕咬。
裴恭嗤然冷笑,好似自言自语般问道:“陛下就这般看不惯我们裴家?”
“既是如此,又为何要逼我父兄再上边疆战场?”
裴恭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旁人都说他张扬无端,胸无大志,可裴恭心里分明只是始终咽不下那口气。
他替他的父兄不值得。
可如今裴家沉沉垮下,被父兄始终保护着的裴恭也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他便几乎在一夕之间都懂了。
他终于明白大哥和二哥为何明知有鸟尽弓藏的一天,为什么还是愿意前赴后继地为朝廷效力。
终于明白裴家男儿在战场上满身都是铮铮铁骨,为什么在内卫跟前就会荡然无存,低调谨慎。
裴恭都懂了。
可他这才发觉,自己懂得太迟。
裴恭缓声道:“我要还我二哥身后清白,我还要你安然无恙。”
“你不能再离开我了,听到没有?”
方岑熙想耐心听抱他的那个人念叨,可又又觉得自己很累。
他不想回大理寺逆来顺受,不想留在内卫继续和老狐狸们挖空心思地算计,甚至不想再去做那些没有做完的事。
可他更不想看裴家满门忠良遭歹人所害,不想看傻狗一样的裴恭,有一丝一毫不虞。
裴恭到底哪里好呢?
他心下一时间根本说不出来,但若是说起毛病,倒是不必思索便能数出一堆来。
这个人身上带着方岑熙最为忌讳的鲁莽,何况他还自视甚高,骄矜霸道,好像满身都是恶习。
当初被裴恭不分青红皂白地抽下一刀鞘时,方岑熙觉得自己厌透了这个人,日后根本不想同这位梁国公府的三少爷产生任何交集。
可偏偏是这样的裴恭,会夜半上香海西山屠狼救人,会不顾安危跃水去捞一个非亲非故的贫家女,会不思旁人闲话忌讳来这里救他的命。
或许裴恭那坚定的真诚,还有最本真的善良,就是天底下最强大有力的武器,能像裴恭这个人一样,在人心里蛮横地攻城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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