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转而又很快说服了自己:“不,不可能,我在你的居处分明就没有找到那信,你若是当真将那信藏好了,先前又怎么会被从锦衣卫旗官的手底下骗开。”
方岑熙吃力地扯住嘴角轻笑:“曾哲,你不会当真以为,自己是因为运气好,所以能活到今天吧?”
“你跟着钱兴同的那些烂事,既然做得出来,还怕别人知道么?”
曾哲一滞,但很快又缓过神来:“就算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又怎么样?”
“迟了,如今你走不出保第府,令主和梁国公府的人也不会知道这些。”
“当初跟裴三抢叛徒的人是你,十三司以外也只会认为是你杀了宣府卫里的内卫奸细,你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曾盗窃案库军案背叛十三司,哪里还会有比你更适合构陷梁国公府的人呢?”
方岑熙却并不被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说辞震慑。
他像是累极了,便慢慢垂下眼帘,只是轻轻翕动着毫无血色的薄唇:“就算你现在便杀了我,那封信也还在这世上。只要那封信在,就足以让你们彻底身败名裂。”
“你这辈子也别想找到那封信。”
“你就等着吧,等着用你的脏血和烂命,去祭奠三万边军,去洗清你们染给旁人的污名。”
曾哲皱起眉头,但很快又道:“那信出现又能如何?你既然见过,就该知道那是裴英通敌的罪证和手笔。”
“那信从纸封到邮戳都同宣府卫一模一样,何况连字也是裴英自己写的,如今裴英死无对证,谁又能证明那不是他私通鞑靼的信件?”
方岑熙泠然,唇边的笑意却半分未减。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得,你就心安理得地受着如今的贿银和地位吧。”
“拿旁人枯骨堆的温床,顷刻便要塌的,你早晚也不过是那枯骨里的一摊而已。”
曾哲不以为意地嗤笑:“首辅的门生遍及朝堂,错综复杂,你区区卖国贼之子,无根无基,谁会信你的话?”
“就凭你一个人,也想不自量力和我们斗?你早晚是死路一条。”
“就算是死,你也要遭万人唾骂,也要被钉上耻辱柱,永世不能超生。”
方岑熙表情淡然,始终未曾诉出一句求饶。
临到最后,他才使劲勾着唇角漾出个阴恻恻的笑。
“我正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便是死了,也定要当个这世上最煞的厉鬼才好。”
“从此就缠着你和钱兴同,我要缠到你们死的那天。”
曾哲实在容不下方岑熙再多说一个字了。
他便对着被缚在柱上的方岑熙又狠狠踹下两三脚。
这一番实在是踢掉了方岑熙半条魂。
血腥一下子在他嘴里彻底漾开,他一时间除了还能喘气,大体已然同个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曾哲终于觉得这个人顺眼了些。
他忍不住揶揄地瞥一眼,自顾自落身坐去了一旁。
约摸又过了半盏茶功夫,屋门才不知是被风吹开,还是被人骤然一脚踹开。
可怕的安静被第三个人彻底打破,一阵风雪毫无征兆地拂进屋中。
曾哲眯了眯眼,而后才抬眼看清来人:“裴恭?”
“你找来的倒是快。”
裴恭不言,只是披着满身风雪,大步流星地跨入屋中。
曾哲这才施施然瞥一眼方岑熙道:“裴千户先前着人看着他,不知是有什么你们二人之间龃龉?”
裴恭的目光便转而睨向曾哲。
眼前的曾哲虽还穿着内卫的行头,可裴恭对他太过熟悉,即便不看脸,也能认得出来。
于是,裴恭便只冷声道:“与你何干?”
“你们十三司是果真跟到保第来了,一群狗皮膏药。”
曾哲轻笑:“旁的事倒也的确无干,可眼下这件,却脱不开干系。”
“实在是巧,我来替十三司处决叛徒,昨日午后府衙在南城的废弃宅院里寻得了这姓方的。”
“你瞧瞧,这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着,便将一块物件信手抛进裴恭手里。
裴恭凝眸一瞧,那是方岑熙的内卫令牌。
一面刻有“协领”二字,另一面则刻着“临远”。
曾哲忍不住嗤笑道:“裴千户,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当初从你手里抢走宣府卫叛徒的罪魁祸首,现在就在你面前?”
“知不知道被十三司派去制你们裴家于死地的,就是他方岑熙?”
裴恭垂着眸子,眼帘便掩住了他的情绪。
曾哲看不清裴恭的情绪,便只作他是过于诧异,已然忘了露出任何表情。
想到这,曾哲便又大发慈悲似的对裴恭道:“他的牌子就在你手里。”
“你想一想惨死的裴总兵,还有枉死的宣府卫外路三万大军,这究竟都是拜谁所赐?”
“他本就是该死的人,如今会得疫病,岂不就是报应?”
“你还救他?裴千户,你被人耍了知不知道?”
裴恭不言,只是朝前两步,拇指径直轻顶住刀镡往外,抽着刃子转瞬便露出刀鞘。
“嗡”地一声刀鸣骤然响彻四周,裴恭的雁翎刀已经全然出鞘,刀尖的冷光晃眼,转瞬便扑簌簌带着一抹亮光,划过方岑熙的脸。
曾哲瞧着眼前的动静,不由得心意满足地勾起唇角来。
他记得,梁国公府的裴恭一向鲁莽。
如今虽要费些功夫,可若是让裴恭亲手杀了方岑熙,无疑就是让梁国公府和十三司,彻底撕破脸皮。
这比起方岑熙悄无声息地死在哪个未知的角落,实在要有用太多。
曾哲泠然道:“如今这姓方的,是横竖要死。”
“我只不过与裴千户送个顺水人情,想请裴千户记我一份好。”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裴恭骤然嗤笑出声。
“不愧是十三司,这人情倒是新鲜得很。”
“既然这位协领如此诚心诚意,裴某自当领情才是。”
曾哲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裴千户放心,不会有第三个活人知道今天的事。”
裴恭认同似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曾哲。
“诶,协领大人你过来,离我近点。”他眯了眯眼,冲着曾哲轻挑地勾勾手指,“对,到这边来,朝这边转点身。”
曾哲被裴恭这莫名其妙的要求搞得莫名其妙,便忍不住问:“裴千户堂堂五品,难不成没杀过人?如今是发憷了?”
裴恭还不等他那一句话问完,便不动声色地将锋刃一转。
几乎是不消更多反应,雁翎刀便直直没进曾哲下腹。
曾哲万分惊讶,散开的瞳孔里恍惚写着“你怎么敢?”这几个大字。
裴恭却不以为意。
他不慌不忙得瞥一眼方岑熙,便又插科打诨似的对曾哲道:“叫你过来点。”
“他都快没气了,哪还能动弹得了?你在那把血溅他身上,怪难洗的。”
“回头万一糟蹋他一身衣裳,他还得唠叨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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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我裴俭让的喜欢,绝不会作枷锁
风雪簌簌地掠过屋檐, 漾着尖利的响动。
曾哲根本顾不上肢体的苦痛,他满眼只剩下错愕:“你怎么会……”
他终于后知后觉:“你们……”
裴恭冷眼将刀抽出来,嫌脏似的在曾哲衣服上蹭了蹭顺着血槽流到他手背的血。
“你们是不是就这么把刀子戳在我二哥身上的?嗯?”
“杀人偿命, 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裴恭不动声色地又给了曾哲一刀:“你说我二哥被人捅了刀子是什么感觉?”
“这么多年在宣府大大小小几十仗,他满身都是伤, 怎么最后就护了你们这群狗王八犊子?”
“刀子没捅到你们身上,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会疼是不是?”
“你们在菱花阁里头, 成摞成摞得送银票那时候, 就不怕冤死的人来索命吗?”
裴恭转瞬就将曾哲踹倒在地。
“你既然将这地方安排得妥妥当当,那岂不就正好?”
“反正今天的事没有第三个活人知道。”
曾哲无论如何也没料想到, 最后会是这种结果。
血浸透了红赤赤的麒麟袍服, 却只是衬得那袍子越发艳丽。
曾哲带着不甘和错愕, 终究像一团烂泥似得彻底瘫在地上, 断了最后一口气。
裴恭的刀身上鲜血淋漓,可他却丝毫不见慌张,只是转而一刀挑断了拴住方岑熙的绳子。
久违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方岑熙的喉咙。他无比无所, 如今仿佛吹口气都能送人归西。
方岑熙失去了绳子的桎梏, 于是便像是枯叶一般缓缓从枝头飘零坠地。
裴恭便也丝毫不假思索,迅速上前将人稳稳接住, 像为曾经无数次错误补偿那般,将方岑熙涌进怀里。
他慢条斯理地替方岑熙裹好灰狐皮子的斗篷, 而后才拖着曾哲的尸身出去料理了个一干二净。
饶是第一次做这事, 裴恭却熟练得好似个老手。
曾经,他在脑海里将这事反复构想了无数遍。只不过那时他想杀的, 根本不是曾哲。
漫天的大雪好似要盖住整个入眼的世界。
白雪皑皑, 洗去了所有可能留下的痕迹。
裴恭明白, 他实在不想再失去方岑熙一次了。
就算方岑熙是十三司的人,就算他在方岑熙跟前吃够了倒霉,就算方岑熙总嫌他冲动又鲁莽。
他对方岑熙的喜欢,却也始终未曾被他放下。
待他迅速料理完一切,才转而回到那破落的小茅屋。
临到门前,他才觉得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裴恭弯腰定睛一看,始发觉地上躺着块牙雕。那上头的纹路雕作翻天莲,无比精细,正是方岑熙总是把玩的那一块。
可美中不足,那块精致的牙雕上,却有一道暴殄天物的深深裂痕,生生将翻天的莲叶都劈作两半。
裴恭忍不住有些惋惜地皱起眉头。
“是我方才掉的。”方岑熙不知是何时已经扶着门框站在了裴恭眼前。
“还请三爷原物奉还。”
他肩头覆雪,嘴角血迹引人注目,如今在漫天飞雪里,红赤赤得显眼,就像是一朵怒放的花。
他肤色泛着青白,眉头轻轻蹙起来,一张俊俏面儿上毫无血色。
这一切落在裴恭眼里,便只剩下“虚弱”两个字。
裴恭不应声,手却忍不住抚向方岑熙的脖颈,轻轻摩挲几下方岑熙颈上先前被他掐出来的血印。
印记虽然早已浅淡不少,可却没有那么轻易就能消去。
裴恭觉得心上只剩下不可名状地痛。
他都干了些什么?
那些弄伤弄疼方岑熙的事,竟然都是他亲手所为。
裴恭连嗓音都开始打颤,将牙雕小心翼翼搁进方岑熙手里:“好好的牙雕,怎么会裂了?”
方岑熙的手搭在唇边,轻咳两声:“上次在甜水巷,你按我那一把太猛,撞掉在地上摔的。”
裴恭的手一僵:“是怪我。”
他说着又伸手替方岑熙拢拢斗篷。
方岑熙垂垂眼帘:“三爷的斗篷又要几两银子?”
裴恭微整,忍不住自嘲似的笑了笑:“穿好。”
“我倒贴你,行不行?”
方岑熙闻声,方才慢慢抬眼迎上他的目光。
只是这次的茫茫四野中,天地间的活人唯有他们两个人。
四目相对,风声便好似静了。
方岑熙的眉头沉了沉,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裴恭如今是看得细了,才发觉方岑熙那眼眸生得极好。
秋水含情,顾盼生波,连他那两个名动京城的妹妹也要稍逊一筹。更何况方岑熙这双凤眸,如今就算蹙一蹙也能勾得让他心疼。
裴恭一把握紧方岑熙早已经凉透了的手,又仔细替他拂去满身落雪。
最后干脆又利落地将人扯到自己身边,不由分说揽入怀里紧紧扣住,发疯似的质问:“你假死一场甩手便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绝望?”
“你藏住了那宣府卫的假机要,为什么不要对我说?”
“你知道了……”始终一言不发的方岑熙,此刻终于在裴恭耳边不疾不徐轻喃出几个字。
“你走便走了,那晚上又回甜水巷干什么?”裴恭拥住人的手忍不住又紧了紧,好似生怕方岑熙再从他身边逃开:“你不是一贯谨慎么?你怎么可能猜不到我会去甜水巷?”
方岑熙默了默,最后还是坦诚道:“看猫。”
“我知道,一走了之便早晚会与你翻脸对立。”
“到那时候,不知道还能看几眼白浪花。”
裴恭:“……”
“你知道看它,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你就是个混账东西,连梦里头都不来看看我。”
风鼓着织金的灰狐斗篷,扬天翻飞,烈烈如舞,缀着狐毛的领子拥着方岑熙的脸,一时间衬得他浑身只剩下令人心疼的脆弱。
他撩眸瞧向裴恭:“是我骗了你,俭让。”
“抱歉。”
裴恭几不可见地滞了滞。
方岑熙没有哪怕一句怨言。
方岑熙叫他太久没叫过的那句“俭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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