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只要假票泛滥成灾,总有人会查到他们头上来。他们烂事做尽,只要能被人揪住一点,就定能顺藤摸瓜。”
裴恭闻言,眉头便不由自主轻轻皱起。
樊天和敢私下制边军的封戳油泥,这便已经算是犯下了死罪。
更遑论他制贩假票,闹得各地商贩市场混乱,还勾结保第府衙的穆政通和魏彬,害的周兴一家,家破人亡。
这其中的罪孽,实在是罄竹难书。
裴恭略作思索,禀着“贼不走空”的道理,忙不迭又问:“周先生可知这庄子上,究竟都有些什么勾当?”
“如今我恐不能轻易救先生出去,还请原佑。唯有早日找到证据,方能一举拔除后患,将这别庄里见不得人的营生彻底掀掉。”
“我明白,如今他们还要用我,我不怕有性命之忧。”
“只是我家中亲眷……还请顾念一二。”
周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事无巨细地对裴恭交待了无数有关宝兴钱庄的事宜。
待到裴恭抽身欲离时,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偌大个庄子里,藏着满满的烂事。
手下已然在林中等裴恭等久了,见得裴恭若有所思地信步而回,众人始围将上去。
“裴千户,如何耽搁如此之久?”
“我们都担心你在这庄子里碰见麻烦,还说你再不出来,便要闯进去了。”
裴恭轻轻弯起唇角:“不仅不能闯,还要看好这庄子。”
“这地方就是樊天和的命脉,更是那些假票的出处。”
几个锦衣卫闻言皆是一惊,纷纷咂舌:“什么?假票都出在这?”
“这假票,难道是樊天和自己印的?他这是图什么?”
“图什么还不清楚。”裴恭信手牵起马缰,“可事出异常必有妖,樊天和老谋深算,为得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保第这地方蹊跷,大家都要小心些行事,免得又横生出什么枝节。”
毕竟那头的方岑熙因着追查周兴下落,已然糟了这帮歹人的算计。
已经能算得上是前车之鉴。
这伙人心狠手辣,在保第根深蒂固,绝不似香海的于子荣和五村的李司波那般好对付。
思绪扯到了方岑熙,裴恭忍不住忽有些挂心起来。
他们离开保第已有整整一天一夜,他虽有叮嘱人照拂那头,可终究是不如自己去照料来得妥帖。
裴恭跨身上马,朝着手底下几个人吩咐:“先回城,保第府那疫病的事不能拖了。”
“此次并非疫病,你们早些回去查清这事,解开南城的封禁,复了民生最要紧。”
手下领了命,只留下两个小旗官监视这别庄,另外的人随即都跟从裴恭疾驰回城。
裴恭离城一日未归。
也就在他们一行人方才下了山时,一场大雪便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保第府城。
大如席的雪片连黏飘洒,白茫茫一片大雪,很快便将整座府城都盖住了。
待到临近城门时,积雪已经便越来越厚。即便是锦衣卫中得训的良马,此时也难免打滑。
眼见这状况,一行锦衣卫索性牵着马缓步前行。
裴恭的步子渐慢下来,思绪就忍不住翻来覆去地琢磨起昨夜周兴的话。
眼下这案子错综复杂,关联重大。
何况还会事及京中权贵,少有不是便是万劫不复,裴恭自然深知这其中厉害。
他唯有琢磨得越通透,也才好越早发觉异常的端倪。
昨夜周兴言辞恳切,言语也经得起推敲。
一番交谈下来,俨然已经将樊天和制造假银票的事情坦诚得一清二楚。
可周兴知道如此多的内情细节,是这案子中至关重要的证人。
方岑熙为什么会就这般轻易地,将周兴的下落拱手让他?
先前方岑熙分明是被十三司搁在宣府那军贼的案子上,如今又为什么会骤然来到保第府?
他先前甚至还请方岑熙帮忙查过二哥的事,方岑熙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竟也都是实情。
还有周兴说得那话。
“如若临远交了差……”
先前梁国公猜到十三司没寻见信,可方岑熙日日在他身边,若是当真要拿信交差,怎么会丝毫不从他身上打探那信的事?
裴恭隐约有种感觉,方岑熙在帮他。
否则依着方岑熙的脾性,该在香海便借着他将梁国公府一按到底了。
裴恭越想便越觉得这些事同他印象中的出入越大。
万千思绪顿时将裴恭紧紧缠住。
他忍不住开始思索,当初明明两个人都是去抓宣府卫的叛徒,他们的初次见面,实在算得上冲突满满。
那里明明就只有他们两拨人马,信不落在方岑熙手里,又还能去哪?
会不会真的有人将这东西藏了起来。
裴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误会了方岑熙,是不是将他错怪成了是非不分,不择手段的恶人。
思及此处,他随即联想到先前方岑熙赠他小印。
方岑熙度日清俭,显然是不行送礼那一套,更甚少赠人什么东西。
可偏偏送他那块小印时,还三番五次嘱咐他,要将东西收好。
依着裴恭如今对方岑熙的了解,方岑熙绝不是那种施人小惠,就翻来覆去揪住一件事说个没完的人。
这事回想起来实在异常,再考虑到方岑熙先前的立场,裴恭便更加疑窦丛生。
好在,他对方岑熙记恨归记恨。
但这小印他一向随身带着的。
裴恭带着属下回了下榻处,便忙不迭去找那方小印。
他拿出小印翻来覆去细细打量。
这印是由一整块石头琢成,除过刻字娟秀,乍看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过了片刻功夫,裴恭手下的百户忽敲门进来。
他拖着一盏参汤:“今天实在冷得厉害,千户喝些热参汤暖一暖。”
“喝过且歇一歇,咱们明日才好接着查。”
裴恭看着来人一滞,忽又问起:“我留孙小旗在保第城办些旁的事,他可回屋了?”
“禀千户,尚未,想来是因着今日骤然大雪,行路多有不易,这才会耽搁。”
裴恭皱了皱眉头,让了百户也自回屋歇下。
这头便又继续琢磨起他的小印。
这印上实在看不出奇怪之处,裴恭又换了那盛放小印的盒子来瞧。
锦盒倒也寻常,可这一仔细打量,裴恭果见这盒子有些异常。
这锦盒中有夹层,且封得极其隐秘。
待得打开夹层,便能见到里头藏着的信。
那油纸封和赤灼灼的宣府卫红戳,显然是边军机要无疑。
裴恭愣愣看着锦盒夹层里的信,只觉得什么东西狠狠在他心创了一下。
他随即回过神,利落地拆开信封,才见得这是以裴英口吻写给鞑靼的通敌信,也的的确确是二哥裴英的笔迹。
可这信不在宣府卫手里,不在内卫掌握,这封令梁国公府和众多人都想尽法子要找见的信,竟就被封存在方岑熙送给他的小印盒子里。
错愕和诧异登时爬进裴恭眼里。
他登时想起那些碎片似的过往,忽骤然间被这些东西彻底串联起来。
一切的疑问在此刻,彻底迎刃而解。
方岑熙果真是从一开始,就未曾图谋过要坑害梁国公府,更未信过裴英会通敌。他知道这信若是流落出去,定然会给梁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将这封信偷偷送进了梁国公府。
裴恭觉得脑海里彻底成了一团乱麻。
可这些时日来,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不听方岑熙的解释,掐了方岑熙的脖子,处处与方岑熙刁难折腾。
裴恭有些恼,不料抬手间却又碰倒桌上的参汤。
那参汤瓢泼直灌,一股脑将这信浇湿大半。
裴恭正要皱眉,却见得信纸被泡在参汤里渐渐散开。
成行的字,像是被风吹散了的云团,骤然散成一块又一块字方,被彻底打乱。
直到此时,裴恭才骤然发现。
这信,显然是二哥的手记被人裁剪之后,又重新拼贴裱糊而成。
从一开始,就有人做了个大大的局,要栽赃陷害梁国公府。
裴恭整个人不由得怔了怔。
宣府卫中的叛徒带着这么一封假冒的机要入京,为得根本就不是见什么人。
这些人为的是将这信彻底抖落出来,为得是让京中人人都知,宣府总兵裴英通敌叛乱。
何况那一战惨烈,外路三万大军全军覆没,仅活下他二哥一个人。
活着,便是最大的错,活着,便该理所应当得受着这污名。
只是因为他的二哥没有死,这便成为了裴家天生的劣势。
如若不是方岑熙将这信藏匿在他手中,梁国公府只怕早已经遭人夷了九族。
现下再想起先前种种,无疑就是走在悬崖边上,裴恭都忍不住会后怕。
他想,他大概已经分明了,他不会再让二哥的清名任着旁人玷污。
用血欠下的债,总该到了用血来偿的时候。
可他欠下的那些,却也像锋利的楞锥,深深扎在他心底深处。
裴恭长长舒了一口气。
世事如此复杂,终究是他错在先。
他一贯将坑害过梁国公府数次的内卫皆当做恶人。
在他眼里,内卫尽是些见不得人的獐头鼠目之辈,不敢用真面目示人,不敢光明正大地行事,即便权势再大,也终究不过是一群暗自算计人的宵小。
故而不管是什么令主还是协领,在他心里都绝不是好玩意。
自也因着方岑熙入了这十三司,他就不管不顾地将恶人的名头,也原封不动地安在了方岑熙的身上。
可也偏偏是这个“恶人”,救了裴家人的性命,给了他还给二哥清名的可能。
裴恭想自己是该死万千遍了。
他明明宁肯自己去死,也不愿他在意的人有一丝一毫的不虞。
可拿着刀鞘抽方岑熙的人是他,踢得方岑熙撞在墙上的是他,差些要了方岑熙命的人也是他。
老天定是在罚他,才会让他早早栽在方岑熙手里,叫他牵挂方岑熙一辈子。
裴恭恨不能拨开时光和岁月,立即回到那个去了甜水巷的夜晚。
他怎么能容着自己肆无忌惮地掐住方岑熙的脖子,还伤了方岑熙一次又一次?
裴恭的手越蜷越紧,甚至捏得发了白。
他早已经被懊悔淹没,如今都不敢想当初手上的力道若是重了一分一毫,如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此时的裴恭,纵然已经奔波了一整天,却仍是睡意全无。
他径自收敛好那湿哒哒的信,也不打算再等什么人回来了。
外头还下着大雪,他却伸手带了刀便要出门去。临到门边,他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折回头,拿起当初那件灰狐皮子的斗篷一道儿。
不过这一耽搁,却被人在门口迎个正着。
同行的百户去而复返,朝裴恭拱拱手道:“千户,方才府衙遣了人来留话。”
“说是南城的疫病控制得当,如今皆已经撤了封了。”
裴恭不禁狐疑地挑挑眉:“撤封?当真有这么快?”
百户官便又道:“说是将不多几个尚未痊愈的,都带去南城外的鞍马山腰的村落安置了。”
“那处人烟少,也不容易再出什么意外。”
裴恭眼角一跳,忽觉得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百户官见得裴恭这副模样,忙不迭又问:“裴千户这是要到哪去?”
裴恭瞥着他,只惜言如金地说一句:“还债去。”
言罢,他便迎着漫天的风雪,毫无迟疑地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
山上的雪亦是扑簌簌落个没完。
破落的山腰小村里,饶是关紧了门,仍能感觉到有风在往屋里头使劲灌。
方岑熙觉得身上冷透了,可是他却躲不开。
一根粗糙的麻绳被套成了环,就挂在他的脖颈上。绳将他和屋中的立柱,彻底拴在一起。
这是十三司惯用的拴人手法,方岑熙从前也常用的。
只要被拴住的人低下头,或是挣扎着微微一扯,这绳圈便会收紧,压迫住喘息的喉咙。
方岑熙深谙其道,何况他本就没有力气,索性便也就不挣扎了。
不过饶是如此千钧一发,他面上倒是见不着丝毫惊惧害怕,只是冷冷得在冲着曾哲笑。
曾哲迎着方岑熙算得上有些蔑然的眼神,不禁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方岑熙轻喘两口气:“自然是笑你死到临头。”
“你还等着旁人来杀我,十三司究竟为什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死到临头?”曾哲嗤然,“我看,还是你大言不惭多些吧?”
“你有几分本事?如今还在我面前做清高?”
饶是方岑熙已经虚弱不堪,可他还是忍不住颤巍巍地笑出声来。
“人明得礼义廉耻,读得圣贤书卷,本就是跟畜生不一样的。”
“人在禽兽面前,还需要作什么清高?”
曾哲闻言,随即便反应出这言外之意。
他上前狠狠一脚踹在方岑熙胸前:“你倒真是个不怕死的。”
那一脚踹得实在不轻,方岑熙猛然一晃,颈上的绳子便登时抽紧,扯着方岑熙仰头靠紧了身后的柱子。
他唇角漾出了血迹,却还是满脸蔑然地冲着曾哲笑。
“怎么?方某说错了?”
“你跟钱兴同私通鞑靼,出卖宣府卫布防,使得宣府三万大军命丧外路。不止如此,你们还伪造军函,冤陷宣府总兵裴英通敌。”
“出卖同胞,草菅人命,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么?”
曾哲眼角一跳,忍不住浑身一僵:“你……你怎么会……见过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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