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岑熙将脸往裴恭怀里蹭了蹭:“没有旁的。”
“也不过是因为保第之事,他想找个名头去试试我的虚实。”
“北镇的消息如今看得紧,他大概还不知道樊天和已经自裁的这事。”
言语间,方岑熙的手垂了垂。
裴恭便也晃眼过去,不料只稍稍一瞥,裴恭登时看得裴恭心下一惊。
他脚下的步子滞在原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手上怎么了?”
“没怎么。”方岑熙连忙欲盖弥彰地蜷了蜷手,懒声道:“不都和寻常一样,是好好的?”
裴恭不假思索,一把钳住方岑熙的皓腕,扯着方岑熙露出伤口再掩饰不得。
而后,他才垂着眸子低声问道:“好好的?那这是什么?”
方岑熙的手被裴恭箍着抽不出来,只好放弃抵抗,乖顺喏喏道:“真没怎么。”
“今天去菱花阁,我带着那把匕首,才会不小心划到了。”
裴恭满眼心疼地攥住方岑熙的手,只见得他指尖上,有一道不短也不长的口子。
方岑熙的手指白皙修长,是裴恭一向觉着好看的那种。
可如今那岫玉一般的指尖上,却生生多出一条暗红色的狰狞血痂。
血痂歪七扭八,像是一条吸血的蜈蚣,正爬在方岑熙指尖上,不断地不知满足地啃噬。
伤口虽在方岑熙身上,可裴恭心里却只觉得像被剜了两三刀那般。
思及此处,他便又忍不住道:“还没怎么?十指连心,指尖上的伤最疼不过。”
“你怎么划了这么长?”
方岑熙听到这言语,便只顾下意识缩缩手。
他声音有些发闷,似乎想要转移开两个人之间的话题:“俭让,回去吧,我真的累了。”
可裴恭如今早已不是能被草草打发的人了。
他紧紧箍稳方岑熙的手,半丝也不容他轻易抽走。
而后,裴恭便借着月光细细打量起来:“你跟我说实话,当真只是不小心而已?”
“岑熙,你骗得住别人,骗不住我。那匕首是从我手里交出去的,我难道会不熟悉?那把大漠瑰月的鞘即便单手去脱,也不会划到手指。”
“何况你若是当真不慎,刀口该向着掌心,可你指尖上的刀口,方向为什么是反的?”
“你手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岑熙被问得哑然,只能强打精神撩起眼眸,拿老一套可怜巴巴地瞧向裴恭。
他连唤人的声音都柔肠百转,让人发软:“俭让……”
不料裴恭对于眼前的招数早已是见怪不怪,故而就算怀里明晃晃有个男狐狸精在面前撒娇,裴恭也能坚定地视若无睹:“快说,否则我现在去菱花阁。”
“到时候再揪一揪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你手上动刀子。”
“别……”方岑熙疲惫的眸子里终于露出几分为难神色,“别去,太晚了。”
“我真的没事,先前碰到你,哪次伤得不比这个重?”
裴恭一怔,顿时无话可说地挤出一丝苦笑。
方岑熙这才借势,索性将搂着裴恭脖颈的手紧了紧,挺着腰在裴恭怀里直起身子。
他软润的薄唇,濡过裴恭的喉结,而后便绕着裴恭的下颌,直挪到了裴恭唇边。
明明还是初春的寒夜,裴恭却觉得被方岑熙碰过的地方,都像灼了似得开始发烫,他的喘息便也随之渐渐急促起来。
两个人凭着宵禁,就开始在甜水巷里肆无忌惮地拥吻厮磨,像是谁也不肯放过谁,誓要将满腔野火悉数烧进春风。
菱花阁之类的,便就此被忘了。
同样被忘记的,还有裴恭曾经嫌弃过无数遍的逼仄小床。
他抱着方岑熙回屋,又“将就”了一夜。
夜深人静十分,方岑熙是枕在裴恭胳膊上醒来的。
裴恭还一板一眼地安抚他:“哥儿,哥儿,莫要怕……”
“将那鹦鹉,檐头挂……”
平日里恣意张扬惯了的人,如今笨拙地说着哄孩子的小调儿。
方岑熙顿觉好笑,只是眼角还未来及弯下,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得转过身子,带着满声懊丧地问:“我又睡着发抖了?”
“嗯。”裴恭轻轻拍着方岑熙的背,唇边挂有丝丝缕缕轻笑,“不要怕,岑熙。不要怕,我挡着你,再也不会有血了。”
“他们做了假的军机,他们造了一桩又一桩冤案。”
“就算樊天和已经自裁,但我还可以挖,都没关系,我再想办法,一定,一定很快就会查清的。”
方岑熙抿了下唇角。
既然有人能做得出这些事,就断然会想方设法隐藏真像。
他已经花了十几年,如今又哪里能那么轻易查出个结果?
方岑熙埋进裴恭怀里,重新阖上眼。
饶是如今的他再果断决绝,心机深沉,在裴恭这,他好像还一直是那个躲在建州城楼沙垛后面的孩子。
他轻轻叹下一口气,忽然缓缓开口,主动说起了那些最讳莫如深的话题。
“俭让,我这十几年,沾过杀人的血,救过孤苦的命,在建州时卑微到被人踩在脚底,在十三司玩弄权术也让人见之忌惮。”
“我不怕穷凶极恶的歹人算计,也不怕刀山火海的险峻,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了。”
他说着便自嘲似的笑出声:“可原来只是我以为我能放下一切,我以为自己是个独当一面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这么大的人,为什么还会想爹娘?为什么还会想他们像从前那样抱着我,温温和和的说话?”
方岑熙薄唇翕张:“大理寺有抄不完的卷宗,十三司有虎视眈眈的内卫。就算我废寝忘食,连夜温书习卷,中得了头甲第三的探花郎,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被点翰林,更不可能入阁部。”
“俭让,我真的好累。”
“我要是也有爹娘就好了。”
裴恭搂着方岑熙的手不自觉慢慢箍紧。
他蹭过方岑熙的耳廓:“我的岑熙,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铜豌豆。”
“思亲本就是人之常情,我也会,人人都会。”
“方知府和方夫人定是这世上最好的父母,他们将你教得这样好,他们还送了你来我的身边,若是他们都不值得思念,那还该轮到谁?”
“我的岑熙,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你听到了么?”
方岑熙轻轻抱住裴恭搂他的胳膊。
他脑海里一点一点浮现的,是建州倭乱之前的连绵岁月。
“我爹从不打我,连重话也不会在家中说。”
“他常在府衙公干,下了衙也不回家。我娘叫我到府衙寻他,他就轻声唤我‘囡仔’,拿铜板让我去喝花生汤。”
“俭让……”方岑熙说着说着,忽然挑开了话题,轻唤了裴恭一声。
“怎么?”裴恭抚了抚方岑熙的脸颊,“我在。”
方岑熙却又只是笑着摇摇头,在裴恭唇边轻落下一吻。
“没有,没事。”
“我还觉着有些头疼,早些睡吧。”
“好端端的,为什么头疼了?”裴恭弓着手指帮方岑熙缓缓揉了片刻,“有没有好一点?”
“嗯……”方岑熙的声音带着朦胧睡意,显然是倦了。
裴恭便又搂着人,躺下身去。
他也不知方岑熙是不是累了,总觉得方岑熙今晚的反应隐隐透着些异常。
可是瞧见方岑熙安安稳稳的睡颜,裴恭还是不欲再多打扰。
他想,最好只是多虑了。
第79章 他怎么会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菱花阁里屋设考究, 环境雅致。
只是寻常人不知,这里不仅仅是地上一番繁华光景,其实在地下, 才更另有一番天地。
此处即便是室内,也设了庭院般的草木花树, 一年四季都带着常青色,总有鲜花绽放, 馥郁芬芳。
此处比之宫中, 唯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兴同站在临榭高台上,信手将鱼食抛进脚底的春锦池。
水中五彩斑斓的鱼群登时一拥而上, 翻腾拥抢起鱼食来。
而不动声色的钱兴同, 就像是诸天的佛神, 居高临下地瞧着眼下喧腾的场面, 而后才勾着唇角,像是大发慈悲那般,再撒下一把鱼食到水里去。
片刻之后,才终于有人缓缓登上水榭的台阶, 摘下兜帽, 朝着钱兴同毕恭毕敬地作揖:“钱首辅。”
钱兴同没有回头。
唤他“首辅”的人太多了,有些他的确指点提拔过, 也有些不过萍水相逢。
即便来人是如今早已经位高权重的赵俊艾,于钱兴同而言, 这不过就是另一个“曾哲”。
他分不清, 也半点都不想分辨。
两个一手造成建州倭乱的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在这地方聚了头, 两个人如今皆是功成名就, 声名显赫。
他们面对面立在这菱花阁中, 满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仿佛还要为十几年前那桩屠城的惨案来一场“歌功颂德”。
赵俊艾见着钱兴同没有反应,这才思忖片刻,打定主意继续恭恭敬敬道:“首辅果然料事如神。”
“只是如今这般,贸然让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重新站出来,是不是实在太冒险了些?咱们下一步,又该作何打算?”
“冒险?”钱兴同握着鱼食的手骤然松了松,将鱼食悉数撒回甜白釉瓷碟中。
他笑得意味深长:“是了,俊艾说的一点都不错。不行这个险招也没关系,左不过就是等着十三司和锦衣卫来查,一点一点挖出线索。”
“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再一点一点想办法,等着冒那个险也不妨事。”
“当初你弃了建州府城的海防,难道不觉得冒险?做大事的人嘛,怎么能不冒一点险呢?”
赵俊艾哑然,随即闭嘴沉默下来。
如今他们尚算主动出招,若是当真被十三司清查审算起来,恐怕才是分身乏术的时候。
眼下但凡还有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大约都不会再不知天高地厚地置喙。
如今饶是冒险,也好过到时候沦为被怀疑的对象再亡羊补牢。
他慢悠悠叹了一口气,便又此地无银似得看向钱兴同:“我不是害怕。”
“只不过你先前说过,那方岑熙是十三司的人,连曾哲也是折在他手里头。”
“能进内卫十三司混出来名堂的,绝对都不是无能之辈,他万一有察觉,定然没那么容易对付。”
钱兴同嗤嗤笑了一声。
他端起满盘子鱼食,不由分说倾撒进春锦池里。
眼看着鱼群越发躁动不安,他脸上的笑意便更盛了。
“人不管是活着,还是做事,都是要有目的的。如今他连方廉都见到了,还能再图些什么?”
一个人被贯了反贼之后的名声,背井离乡忍辱负重,一个人孤寂寂地活着,没因为饥饿或者疫病丢了性命,坚强又执拗地长大成人。
他费尽心思地科举入仕,想方设法进了十三司,还胆大包天到敢进内卫案库私携多年前的建州军案——
不过就是为了再查当年建州倭乱的真相。
钱兴同施舍着有限的怜悯,幽幽感叹道:“多可怜的孩子。”
“一个人受苦受难地活了十几年,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难道不就是为了替方廉翻案?”
赵俊艾愣了愣。
他听着钱兴同轻描淡写的言语,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当初的事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
他眸子失焦,缓缓陷进了回忆。
彼时他和钱兴同,还远不及如今显赫,他们也都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朝中仕宦。
彼时的大鸣朝,已然太平安然了几十余载,国库充盈。而边军距京天高路远,更是懈于操练,坐吃饷空,丝毫没有防备之力了。
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就算他们不贪,也不过是被别人贪走。就算别人不贪,也都喂给了脑满肠肥的边军。
赵俊艾斗着胆子,动了建州卫的军饷。
一次到一季,再到一年,果然丝毫没有被人察觉。
于是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军饷也越吃越多。他和钱兴同学旁的边军将领一样,把军饷想方设法装进了自己口袋。
可纵是人人为之,老天偏偏看他不顺眼。
谁也没料到,沿海地区会在短短几个月之间汇聚来大量倭寇。
这些倭寇烧杀抢掠,侵扰民生。
可是建州海防的军饷,早已经拖延多月,若是直接出兵,不仅会有败绩,恐怕那些被吃掉的军饷,也会丁点不剩地遭朝廷查出来。
而更逼着赵俊艾下定决心的,便是整日焦心倭患的建州知府方廉——他意外察觉到了军饷账目的异常。
那是赵俊艾一辈子最痛苦的时日。
他分明只是随了大流,他分明没有伤害任何人,他即使不贪,建州海防也定然难以御敌。
可为什么到最后倒霉的人,就只有他。
而彼时在顺天的钱兴同,给他献上了一举两得的好计策。
只要和倭寇私下通气,将建州府拱手让与倭寇抢掠,让倭寇一年内不再侵扰海防。
而后再用一封信,将私通倭寇的罪名,嫁祸在方廉头上,那他们便又能继续坐享其成,安泰度日。
赵俊艾犹豫万分,终究还是调拨建州卫,离开了原本驻地——
那是倭寇次日进攻建州城的必经海域。
一场惨绝人寰的倭乱,就这么彻底爆发。
建州府城毫无防备,平民百姓更无御敌之力。偌大的府城,一日之间流血漂橹,叠尸成山,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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