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被老爹赶出梁国公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裴恭至此彻底滞住。
他着实没想到再见父亲, 会是眼下这番场景。
世上大抵无人能想到, 十三司的令主不是旁人, 正是京中人人皆知,与内卫苦大仇深的梁国公裴方宰。
这么多年来,裴恭只当老爹是失了皇帝信任,故而赋闲在家中郁郁不得志。
可眼下这状况再看来, 老爹梁国公这么多年来, 根本就从未闲下过。
裴家从始至终都是皇室最好的刀,于外, 能北御鞑靼,军功卓绝。于内, 更是天子利刃, 多年来都不动声色地清洗着朝堂。
裴恭眼中的惊诧并未减退,但他很快便六亲不认地将手里的刀稳了稳, 强行镇定下精神。
“为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国公却不紧不慢, 只是自顾自端起茶船啜一口, 而后难得给了裴恭一个好脸色,便慢条斯理道:“我还当你什么都知道了。”
“你问得这般笼统,让我从何说起?”
他说着,便又嗤笑一声:“看来我是真老了。”
“竟然就任着你这么个兔崽子,悄无声息地察觉出来了?”
裴恭瞧着父亲笑,眉头皱得反倒越发紧了。
他正打算再张口问句什么,便被骤然闪进屋中的协领奚淮,便一把钳住了手。
奚淮死死攥着裴恭的虎口,显然是要逼他脱力,丢掉手里的刀。
裴恭也是不消反应,反手便是一肘,直直冲着奚淮肩上的刀伤而去。
他的动作实在迅速,根本都不及人反应,他便将奚淮踢摔进一旁的圈椅,抬起一脚踩住了奚淮的肩。
奚淮还想再动手,却又在看清裴恭的那一瞬松下劲来。
裴恭便趁着机会,将刀不由分说地招呼到了奚淮项下。
裴恭出刀利落,下手亦是极快,眼见得就要拿奚淮一刀毙命。
“住手。”梁国公的悠然的神情终于被撕出来一条裂缝,他疲惫地揉了揉自己发涨的额角。
裴恭的刀就指在奚淮项前一指的距离,眼见得就要下刀见血,却被梁国公这声喝得生生顿住。
“放开,老二身上还有伤。”梁国公沉声道,“你胡闹什么?”
裴恭一怔,视线随即顺着刀潜回到奚淮身上。
二哥教他刀法,逼他背书,他分明是最熟悉他二哥的人。
可是眼前这个,根本半点也不像……
裴恭皱住眉头,半丝也不客气,利落伸出手,一把拽下对方蒙在脸上遮容避貌的墨色方绢。
奚淮被遮住的脸,至此便彻底展露在裴恭眼前——
裴恭觉得眼熟,却又陌生,没法立即叫出心里憋闷已久的“二哥”。
可他再端看仔细,还是能瞧得出,那确确实实是众人皆以为早就死在宣府的裴英无疑。
只不过,较之他们两年前的上一次相见,二哥裴英似乎已经削瘦了太多。
裴恭印象里那个意气风发,能驰马挽弓的二哥,变得和从前一点也不像了。他穿着内卫的麒麟袍,终日用兜帽和面巾掩着真容,就当真半丝也瞧不出从前的模样。
裴英嗤笑,又伸出手像往昔那般,一把拍过裴恭的头顶道:“裴俭让你个小兔崽子,我教你的招式,如今你全拿来用在我身上?”
裴恭仿佛终于从这举动中寻回丝丝缕缕的熟悉感,堪堪将记忆里那个手握重兵,威严无比的裴英,与面前这个略显憔悴的人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裴恭彻底被惊得目瞪口呆,唇边忍不住轻喃出一声:“二哥……”
二哥没有死。
活生生的二哥,如今就在他眼前。
裴恭将刀一把敛住,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心中只剩下五味陈杂。
他冷着脸,眉头登时皱住:“爹是内卫,你也是内卫?”
裴恭低下头销上刀,预料中的欣悦并未出现,他只是克制又冷漠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裴英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我先前还同爹打赌,说若是我死了,你这小兔崽子定哭得最伤心,少说也得抹点眼泪珠子。”
“结果倒好,你一滴眼泪没给我掉。裴俭让,你可真是无情,我以前是不是都白疼你了?”
裴恭抓着刀的手,越扣越紧。
他再不等裴英将话说完,便转过身,对着裴英不由分说便是一拳。
他下手半丝不留情,好似面前这根本不是他失而复得的二哥,而是隔着深仇大恨的冤家。
可裴英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宣府总兵了。
外路一战他身负重伤,如今只是一拳,也能被抡得退出去两三步。
裴恭见状,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声说:“裴令谨,你现在去死,我立马给你掉眼泪,也来得及。”
裴英被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弄怔了一下,他眼中掠过半丝诧异,随即瞧向裴恭,伸手揩一把唇边的血,转而露出笑来。
“裴令谨是你能叫的么?没大没小。”
裴恭皱着眉头:“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那这么多年又是怎么回事?爹当初被内卫算计是假的?你也是假死在宣府?大哥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裴英轻轻叹了一口气,索性不再隐瞒。
“爹当初被算计是假。”全京城都知道梁国公府和内卫势不两立,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将令主的身份猜到梁国公府身上。
“大哥征战鞑靼时坠马落伤,也切切实实是意外。”
“是爹不容大哥乘胜追击,恐贻误治伤,这才私下借着内卫参大哥一回,将他强召回京。”
“至于我?”裴英轻嗤,“堪堪从宣府捡回来一条命罢了。”
“钱兴同伪造军机私通鞑靼,卖我宣府卫布防,害我外路全军覆没,还想将卖国的名头砸给我梁国公府。”
“我这才同爹商议假死,打乱他们计划,回京勘清事由。”
裴英瞧着窗外的天,忽然晃了晃神:“三万人的外路,说没便没了。”
“三万宣府卫人命的血债,还没从钱兴同身上一刀一刀割回来,我就是爬,也要从地狱里头爬回来。”
“宣府卫先前的军机,大多经内卫递送入京,会比常规更快,多年来也一直如此。”
“不过,内卫里出了叛徒,趁着鞑靼去年大举进犯,私下收敛我的手迹。”
“钱兴同是盼着外路全军覆没,再拿着假的通敌信,落实裴家通敌的名头。”
裴恭衔上了思绪:“难怪我去抓人那夜,十三司也会来。”
“一开始我和陆长明就是去给你当幌子的?你总头到尾就没指望我办事?”
裴英勾勾嘴角:“你若是这么说,也没有错,不过未免把你二哥当得太小人了些。”
“埋在我身边内贼,不跟着你行动那么一遭,我和爹怎么能抓得出来?”
他说着轻叹下一口气:“只可惜信至今不知所踪。”
“爹当初本是信临远才着他前去,谁知道他也敢在爹眼皮子底下玩花活……”
裴恭听到这,忍不住皱了皱眉,轻声道:“那信在我手上。”
他声音很轻,却好似讲了个什么惊天的消息。
原本还泰然自若的梁国公与裴英,闻言具是一惊,满脸诧异地望着裴恭:“你说什么?”
“信在我手上。”裴恭便又重复道。
“岑熙知道那是构陷梁国公府的信,若是流落出去,裴家定然凶多吉少。他也知道内卫里头混了钱兴同的人,所以他一早就把信给了我。”
“那信皆是用裁出来的散碎纸片,重新组合裱糊而成,被我拿水一冲,便原形毕露了。”
“至于纸封和油戳,是保第那头伪造出来的。他们十几年前在建州倭乱时便做过,如今更是足够以假乱真。”
“此话当真?”梁国公皱起眉头。
裴恭忍不住自嘲着笑了笑:“东西我就搁在府里。”
“可你们明知樊天和是揪出钱兴同最大的线索,二哥你为什么杀他?”
“你以为我杀的他?”裴英轻轻叹下一口气,“是他自知轮不到什么好下场,我不过是去迟了一步。”
“钱兴同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诡计多端。你当真觉得凭着你跟临远两个人,就能将他罄竹难书的罪恶翻出来,就能让他认罪伏诛?”
裴恭哂笑:“不然呢?你让我怎么办?”
“让我看着你臭在烂在宣府?客死异乡永远回不得京城?让我看着大哥整日整夜担忧你,入夜也不能安枕?”
“我裴家的清白等不来,我凭什么还不能自己去争?”
裴英一哑,下意识躲开裴恭的视线。
他有满腹的责备,想说裴恭不计后果,想说裴恭胆子太大。
可事到如今,他始堪堪发觉,自己在裴恭这个幼弟面前,根本没有丝毫立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陛下一早察觉军饷亏空,只不过这顽疾根深蒂固,故而十三司多年来都在暗地里收集钱兴同的罪证,如今不过是等个机会。”
裴恭后知后觉地抬眼望向父兄。
他目光灼灼,眸里是掩不住的憎恨。
“他勾结鞑靼,出卖宣府卫外路边军,私通倭寇,坐吃建州卫军饷,致使建州府城被屠。”
“这如果都不算机会,那还有什么算?”
作者有话要说:
虚假的内卫老巢—>暖阁(x)
真实的内卫老巢—>梁国公府(√)
裴狗:合着从一开始所有人就都逮着我一个骗?
第82章 裴家最锋利的新刀,已经磨成了
梁国公的手, 在圈椅上轻敲了几下。
他沉着声音冲裴恭道:“事不宜迟,把你手上的信拿出来。”
裴恭撩眸嗤笑:“信就在梁国公府里头。”
“不过,我如今‘戴罪之身’, 不大好在爹眼皮子下头,再大摇大摆进咱们家的大门吧?”
梁国公:“……”
“敢跟我拿乔?兔崽子。”
“今晚就给我麻溜地滚回来。”
裴恭这才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那就等我晚上把人哄睡, 就立即回府。”
“信毕竟是岑熙找回来的,既然这冤要申, 那就连着建州的一起申。”
“爹在别的事情上针对他, 我没立场反对。可事到如今,我不能独独把他丢下。”
裴英这才忍不住轻笑一声:“俭让, 别护你的犊子了。”
“且不论临远私藏军机, 有违十三司命令。就是他未经允许, 私自在案库参看陈年军案, 还敢将案牍偷携出案库这一条,就已经是在十三司惹了死罪。”
“爹若是要针对他,他还能活得到今天?更遑论让他到保第府去,跟你一起抓樊天和?”
裴恭一滞:“你们知道他偷了军案?”
梁国公慢条斯理的揉了揉眉头:“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让他进十三司?”
“又是为什么让他短短三年就做上协领位子?”
“要做内卫, 自然不光要有能力, 还要有能为我所用的理由。”
“方廉其人,公忠体国, 有什么通敌的理由?即使当初建州倭乱证据确凿,公道也在人心里头。”
“何况他若是当真通敌, 又怎么会任着倭寇残杀方家十几口?”
“说方廉通敌, 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裴恭唇边挤出一丝苦笑:“所以爹根本就不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而是因为中间隔着个十三司?”
裴英叹气,轻轻落手拍了拍裴恭的肩:“你也别怪爹。”
“先前抽你那顿鞭子, 全是因着爹怕你心性单纯, 到头来会遭人利用。”
裴恭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明白。”
“何况就算爹真的反对, 我也明白。”
裴恭垂了垂眸子,说话的模样瞧着也莫名稳重下来:“我在府中受爹和大哥二哥照拂多年,一意孤行确实不该。”
“岑熙也说过的,爹和大哥还有二哥,为我操的心最多,我早已该为家中分忧。”
“故而我虽不愿违背自己心意,执意搬出了梁国公府。但对你们,绝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裴英忍不住又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幼弟。
眼前的裴恭身姿挺拔,眉眼中透着坚毅,一身本事日渐精进。进能摆得平保第的烂窝子,退亦知道体谅家中难处,行事极有分寸。
虽还是同一副躯壳,可却早已不是他两年前离京时,最放心不下的幼弟了。
如今的裴恭,不容小觑。
这把裴家最锋利的新刀,显然已经磨成了。
裴英自顾自低头轻笑。
他挽着双臂,略作思索:“如今既然已经拿到了那信,那动手宜早不宜晚。”
“钱兴同听着风吹草动,总不可能坐以待毙,要赶在他有反应之前,把爪牙拔干净。”
裴恭皱皱眉头:“先前是曾哲和樊天和,可兵部的赵俊艾也同钱兴同关系匪浅。”
裴英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边军的饷被动成那般模样,只怕兵部早就烂透了。”
“就连京卫也说不准,要动手,总归是得慎之又慎。”
裴英神情凝重,下意识便扶了扶肩上的上伤。
这下意识的举动落在裴恭眼里,只好无奈地轻皱起眉头:“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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