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静静的,凝住似的幽暗光景下,听不到任何回音。
裴恭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方岑熙揩一把他的侧颊,想擦掉顺着“妖妃”眼角黏腻的污血。
方岑熙的脸颊白皙平滑,直到触碰的那一瞬间,裴恭不免浑身一滞,只觉得自己好似是摸着一块上好滑润的羊脂玉。
“裴官爷,咱们现下可怎么办?”一旁的小乞儿满脸担忧地询问。
裴恭喉结微动,好似做了什么背德事般,浑身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转眼看向呆滞的小乞儿:“方才有狼伤了你们?”
“没有,没有狼靠过来。”小乞儿连连摆手,“我跟方大人在一块呢,狼都被官爷你挡着。”
“那他脸上哪来的血?”
“是狼血,是官爷你方才抽刀时候,刀上的狼血溅过来的。”
……
裴恭有了个惊天的发现。
他忍不住暗暗得意:“他怕血?”
“我……我不知道。”小乞儿一脸茫然。
裴恭嘴角轻抽,占了上风的得意过去之后,他便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诧异。
他怀里的方岑熙料事如神,对付一帮狼狈为奸的香海污吏,手拿把攥十分轻巧。借着“常理推断”四个字,仿佛能看穿天底下所有的秘密。这世上似乎根本就不会存在那种事,能够难得住方岑熙。
即便是方才狼群围涌而上,方岑熙也还分明镇静自若。
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会彻底晕倒?
这除过怕血,哪里还有更合理的解释?
裴恭不由得失笑。
小乞儿便又怯怯懦懦上前,轻拽一下裴恭的袖角,便立即松开手:“官爷,咱们还等天亮再下山去吗?”
裴恭甩了甩自己被方岑熙压到有些发僵的手,一时也被问得愣了愣。
话是这么个话。
他总不能撑着方岑熙就这么站一整夜,白让方岑熙占自己便宜。
虽说他碰着方岑熙就没有好事——
不是被抓进县衙大牢,就是破财请客,再不然,还能碰上敢贪墨官银的污吏,到最后甚至还要沦落到跟方岑熙在山上过夜,照顾不省人事的方岑熙。
可这也没有办法。
毕竟深谙“人可不仁,我不能不义”的道义,某位自认为高风亮节的裴三爷,绝不会做出把人随意扔在地上这种。
尤其是眼下的地面,血迹斑斑,四下狼藉,几乎无处落脚。
裴恭轻轻瞥着怀里的“大麻烦”,终于无可奈何地把人轻轻拥住,另一边再骂骂咧咧警告道:“我告诉你,我这可是最后一次。”
“我们裴家男儿只会抱刀枪箭弩,抱妻室儿女,此外一概不随便抱。”
裴恭边说边垂下眸,他怀里的方岑熙仍是静静的,不过此刻好似是陷进了噩梦,便将眉头皱得极紧,皱成了裴恭没见过的模样。
紧锁的眉头里好像蕴着无限惆怅,能将运筹帷幄的小方大人,也压得喘不过气来。
裴恭撇撇嘴,随即不情不愿住了口。
“再过一个时辰,天是不是该亮了?”他略作思索,目光撩向身旁的小乞儿,“敢下山去吗?”
小乞儿不消思索,很快装着胆子点点头:“官爷那么厉害,我当然敢。”
裴恭闻言嗤笑,随即将刀连鞘信手抛进小乞儿手里:“帮我拿着刀。”
小乞儿急忙稳稳一接,又崇拜又仔细的打量过去。
那是把雁翎刀,刀身长直,刀尖窄翘,即便山上漆黑一片,刀刃都能借微弱月光反出一抹锃亮。
刀鞘上蒙了皮,浸血也不染,刀镡上有金雕的狮吼,酸枝木刀柄尾部还有镶了一整块的青金石。
好刀配着好鞘,只一眼就能瞧出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好似随便从刀身哪里磕碰一块,都能叫穷苦人家赔上好几年的收成和活命钱。
小乞儿生怕这刀会有损伤,连忙煞有介事地牢牢抱住,认认真真地为裴恭守护起来。
裴恭看得想笑,转而又换了个教育对象,朝小乞儿郑重其事道:“看到没有,你的这位方大人实在太文弱了。”
“日后学谁也别学他,学他你就完了。”
看着小乞儿懦懦点下头,裴恭才对教育成果十分满意地收了声。
言罢,再不消什么反应,裴恭便将方岑熙的胳膊架在肩上,扣住那纤细的腰肢,索性将人打横抱起。
直到抱起的那一刻,裴恭才发现,原来方岑熙很轻很轻。
轻到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能抱得动。
小乞儿迅速将火把高高举起,上前几步去帮裴恭引着路。
天边已经隐隐露出了鱼肚白。
兴许是裴恭身上的杀戮气和血腥味太重,他们下山路上,竟没再碰到有狼敢大摇大摆地露面。
山里冷得厉害,越是临近日出,越能让人感受到,那份专属于深秋的寒意。
不知方岑熙是不是也怕冷,只能从裴恭怀里寻到点温度。
故而即便人虽并未醒来,面上仍是平静又安稳,身子却下意识往裴恭怀里使劲蜷了蜷。
裴恭忍不住翻了个又大又直观的白眼:“……”
他凶巴巴地告诫道:“你动,你再乱动,我就松手了。”
话音还没落,方岑熙果真又挑衅似的动了动。
他的额头顶住裴恭的胸膛,手虽轻垂着,整个身子却佝偻起来。
他倒又好像不似是怕冷,只是整个人单纯要蜷缩起来,故而便蜷得差些跌出裴恭的臂弯。
裴恭眼中顿时掠过一丝惊措,忙不迭箍紧了手,生怕方岑熙当真摔出去,会有个三长两短。
瞧着方岑熙重新安稳下来,他才松下一口气。
至此,裴恭总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在方岑熙跟前,就只能是个孙子。
这家伙即便不省人事地随便一动,也能揪着他心惊肉跳,担心不已。
裴恭轻嗤:“我就奇了怪了,你是不是天生就会折腾我?我上辈子欠了你?”
“堂堂七尺男儿还怕血,你像话吗?”
“方岑熙,你可真他奶奶地难伺候。”
裴恭长出了一口气,最终也只能被迫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大概正是因为他张扬了二十余年,上天便要送他一个克星,给他一份迟来的制衡。
山里不再静谧如初。
骂骂咧咧的声音在下山途中荡了一路,直漾到清晨的天边。
……
“得亏你把事情都查得门清儿,我是早就够够的了。”
“只要让我回京城,以后我躲着你走都行。”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日常立flag
躲是不可能躲开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只能嘴上逞逞强的样子
第12章 恶狗咬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初阳新升起在香海县的上空。
一桩监守自盗,窝藏官银,联合乡里坑害百姓的案件至此大白于天下。
于子荣一边指使衙役运走官银藏匿,一边又寻江湖术士,变戏法套出个“水化金”的词儿,只对外言称是官银被人以假换真。
而乡官牙吏们便借着官银不齐的幌子,大肆搜刮银钱,甚至强抢粮食,这才会指使大量香海百姓流离失所,四处乞讨。
因为子虚乌有的“水化金”,阖县金银工匠被收押进了死囚号子,还差些被于子荣杀人灭口。
好在裴恭救人及时,将这些人证们完完整整地交接进北镇抚司手中。
如今这些工匠终得重见天日,成片的亲人女眷哭哭啼啼围在监牢门外,等待为他们换新衣衫,除旧晦气。
罪魁祸首于子荣坠山而亡,但跟着他为祸的县丞和衙役却难免活罪。
连带着一贯靠着县衙逞凶霸市的贼匪,也被裴恭一顿料理得七七八八,彻底瓦解。
待到裴恭他们下山后几个时辰,锦衣卫已然派大批人手到达香海,开始接手清查案件。
一手遮天横行香海的恶霸们终于糟了报应,香海百姓无不额手相庆。
偌大的香海县衙人头攒动,各种人都拥在衙门口,有受过冤的苦主,有看热闹的地痞,还有查察账目的锦衣卫。一时间人声鼎沸,尤胜过年。
裴恭和方岑熙则是功成身退,只待择日回京。
裴恭看着县中一派欢喜景象,反倒没有多少喜色,在人群里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金银匠们感念裴恭有救命之恩,纷纷将各种吃用奉来给裴恭。
裴恭活了二十几年,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一天能被人感恩戴德,端着一盅当归土鸡汤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有人提醒他,小方大人身子弱,该多进补。
他这才坦然将别人的东西收下。
彼时方岑熙已然转醒,他被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映着,便缓缓撩开了一双好看的眸子。
裴恭等着方岑熙回京,自然在他榻边照顾着。
只见方岑熙醒得毫无动静,仿佛是在梦中遭受了一段惨烈的酷刑,还尚且心有余悸。
他人虽然实打实睡过去大半天,连下山都不必亲力亲为,可睁眼时仍就满眸疲惫,好似比裴恭这个只身对付狼群,还要扛他下山的“苦力”更劳累三分。
裴恭也不多话,只将“身娇体弱”的小方大人慢慢扶起身来。
“我睡了多久?”方岑熙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案子……”
“不多,就睡了一天。”
裴恭一边腹诽方岑熙是操心命,一边还是帮他漱口,又端鸡汤给他耐心解释:“今儿早上,北镇的人已经接手了。”
“我先前还有些奇怪,于子荣不过一个区区七品的县令,怎么敢在香海如此横行霸道,只手遮天。”
方岑熙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啜那碗汤,显然是想要快速恢复体力。
裴恭撇撇嘴角:“果不然,今儿早上北镇在山下找到尸身,翻出来一块内卫的牌子。”
“内卫的这帮狗东西,就没个干好事的人。”
“咳……”方岑熙被鸡汤狠狠呛了一口。
裴恭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只好又不情不愿地替方岑熙顺顺气。
“你慢点喝。”
“回头再有个好歹,还得在香海这破地方,再多留两天。”
方岑熙轻轻掀起眼帘,不动声色地瞧着裴恭的脸。
裴恭被看得莫名其妙:“你看什么?我又招你了?”
话音落下,他忽又想起方才的话。
于子荣是内卫。
裴恭皱了皱眉头,先前于子荣和狱卒都隐隐约约说梁国公府出了事,他一直当做是危言耸听。
可他是开罪完内卫从家里跑出来的,而于子荣却是个内卫——
这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裴恭心下一惊,连忙拉着脸,从方岑熙手里收了碗,转身搁去桌上。
他不知大哥这次如何会这般强硬支他出京,但如今功成身退,他也算能顺理成章回梁国公府。
何况他是闯了祸才出门的“待罪之身”,眼下家中状况不明,在香海的种种事端,又总让他隐隐多出些不好的预感。
裴恭低声道:“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可还拖家带口的,有一大帮等着。”
“你不急着回京,我急。”
————————
香海诸事皆毕,裴恭归家心切。
好在方岑熙虽晕得突然,但也的确并不严重,安稳休息一整夜后,便再无大碍。
两人一早便策马疾驰,往回京的方向赶。
来时的二十八里路,这次却好似顿时变长不少,迫得人越发心急,频频扬鞭。
裴恭觉得香海糟透了。
不仅仅是因着贪墨官银的案件棘手,好些日子闹得他几乎歇不得丝毫安稳。
更是因着那丝丝缕缕对家中的担忧,逼着他急迫想要回府去,哪怕只是看一眼父母兄嫂,侄儿幼妹。
这世上的一切于他皆无所谓。
除过家人。
夕阳斜映着马蹄下的扬尘,东华门的砖瓦也被照得好像苍老又陈旧。
裴恭在东华门前同方岑熙分道扬镳,
梁国公府前和先前一样安静,但裴恭还是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不同。
往日殷勤替他牵马的门房不见踪影,偌大的府院里,开败的菊花无人打理,枯叶铺满横廊,显然两三天未曾清扫。
裴恭看得有些出神,忽被人从身后唤了一句。
“俭让回来了?”
裴恭侧眸,入目的是大嫂顾氏。
她身量纤纤,衣着素静,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几乎未戴什么首饰,越显得一张脸端庄大方。
只不过,她的眼睛好似有些发红。
裴恭挑眉:“大嫂,怎么?你哭过?”
“府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公公和婆母今日进宫去了。”大嫂顾氏拿帕子挡挡眼睛,默默引着裴恭进屋,“你大哥身子不大好。”
“府里前几日遣退半数下人,也是你大哥的意思。”
裴恭闻言,忍不住皱住眉,步子也紧跟着一顿。
他沉声问道:“大哥怎么了?”
“连京外的人都知道咱们梁国公府有事端,难道要独独瞒我一个人?”
走在前面的大嫂顾氏不动声色听着,至此瞧见脚下被秋风扫落的枯叶,忽然便好似是被定住了。
“你大哥也说,瞒不住你的。”
“鞑靼突袭宣府,宣府卫边军死伤惨重,外路一支全军覆没。”她的声音很闷,明明没有哭也没有叹气,听来却好似是在逼着人吃下了一枚刺梨子那般难过。
“外路?”裴恭瞳孔一缩,“那二哥呢?二哥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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