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坡本是红蕊白梅最盛之处,但被魔气浸淫日久,失了养分,即使是文恪也没有太多好办法。因此这地方还是光秃秃一片,大雪覆盖之后,放眼望去,如同一整块白净无暇的素帛,悄无声息地遮住了这片土地被毁坏的伤口。
薛闻笛在山坡上站定。
“你跟了我一路,也该现身了吧?”
他道。
爽朗的笑声在背后响起:“薛大哥,你怎么与我这般生分了?”
钟有期走上前来,薛闻笛忽感右手食指处阵阵刺痛——那是被他咬过的地方。
“我和你很熟?我怎么不知道?”
“怎么不熟?”
钟有期笑着,不加任何掩饰,朝他伸出手,薛闻笛敏锐地转了个位,对方指尖擦着他的外衣落了下来。
“你想怎样?”
薛闻笛冷声问着,钟有期收回手,瞧着自己的指腹,轻轻咬了一口:“能怎么样呢?不过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那双色浅情薄的眼睛浸着贪婪欲望,过分露骨,势在必得。
大雪依然在下,雪中灵气渐增,隐去了一些气息。
傅及、李闲、施未、张何四人藏在这场大雪中,一步一滑地往岫明山台走。即便积雪皑皑,那处的戒备仍然没有半点松懈,山岚与飘雪交相掩映,如梦如幻,山石台阶若隐若现,直入云霄,那密音阁宛如天上琼楼,高不可攀。
几人矮身藏在岩石之后,李闲遥遥观望一眼,低声道:“岫明山台守卫森严,几位师兄多加小心。”
“嗯。”
傅及心情沉重,施未抿抿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们修为不高,这声师兄言重了。”
“无论如何,都谢谢你们。”
李闲说得极为郑重,一双杏眼里尽是哀愁,施未宽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事不宜迟,赶紧行动吧。”
“嗯,还是谢谢你们。”
几人从随身锦囊里找出文恪交予他们的迷踪烟,朝着山路的方向扔去。刹那间,荧光四起,李闲右手结印,催动灵术:“有形者不见,有灵者藏踪,道化为一,一生无穷。”
飘雪漫天,荧光如雨,两股灵气在山石台阶上汇成一道,如锐利剑锋,破开了层层结界。守卫意识到有人闯入,可眼前却是黑影重重,他们挥剑相向,剑锋略过山石台阶,发出钝鸣;他们意欲发出讯号,却是被困在了这重重雪景里。
傅及他们紧跟李闲,冲进了密音阁。
“迷踪烟的时效是半个时辰,要快。”
小姑娘冷静异常,她看了眼莲池中央的密音帷,摇响了腰间的僻邪传音铃。
铃声闷重,不再清脆悦耳。
“密音帷降下了。”李闲眉头紧锁,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傅及绕着莲池转圈:“文长老说密室就在这密音阁,会不会就在这水池下边?”
“有机关,我们找找。”
李闲说着,就直接跳进了那莲池中,水波晃动,莲叶起伏,施未问道:“要不我们抓个岫明山台的弟子来问问?”
“是我们打得过,还是我们能问得出来?”
傅及一脸不可思议,“是我听错了?这是你会问出来的问题?”
“跟我们的小曹师弟混久了,脑子不太灵光。”施未吐了下舌头,毫无愧疚感地将这口大锅扣在了远在思辨馆的曹若愚头上。
傅及没有多言,也跳进了那池水中,冬日苦寒,水却不刺骨,只是微凉。他在水下摸索,试着找到机关,在抓到一片莲叶的时候,掌心下传来异动,一个纸片小人从他指缝中钻了出来。
“嗯?”
傅及两指一夹,那小人并不怕他,而是抱住他的手指摩挲了两下,飞快抽身出来,落到了密音帷的琼木机巧处。
傅及向前,那纸人指了指自己,又贴紧那转动的枢纽,他喃喃着:“这里是密室机关吗?”
他伸手,纸人却做了个拔剑的动作,照着那地方捅了一下。
傅及见状,便出了剑。
这是师父授剑以来,他第一次在实战中运用度波——虽然不是用来跟敌人搏命。
傅及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挥剑劈下。
“当——”
枢机发出重响,傅及被震得虎口发麻,紧接着,就听见琼木之中的齿轮卡了一下,“哒哒哒”,反向飞快地转动起来。
李闲意识到不妙:“先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莲池自中央打开,水波倾盆而下,傅及与李闲躲闪不及,当场掉了下去。
“二师兄!”
施未趴在池边朝下大喊,下边幽暗深邃,根本看不到底。语声刚落,莲池又迅速合上,澄澈清水再度充满,只是不再有绿植。
“完蛋!”
施未也跳入水中,学着傅及的样子去撬动枢纽,但不管他如何运力,那地方就是纹丝不动,气得他连着砍了好几道,“当当当”一通乱响。
张何默然,开口道:“三师兄,有入口必定有出口,我们去找找出口,说不定还能与二师兄他们会和。”
施未一听,赧然收剑,瞧了眼自己的小师弟,对方抿着唇,一脸惋惜。
“下次不要跟小曹混,会被连累的。”
施未试图挽回作为师兄的尊严,张何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给了他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施未无言。
莲池下边是个椭圆形的隧道,贴着墙壁有一条盘旋而下的台阶,中央镂空,傅及与李闲始料未及,就从中间直直往下掉,还好小姑娘能御剑,死死抓住了傅及,否则两个人都得摔成肉泥。
好不容易落了地,大难不死的俩人大口喘气,傅及羞愧:“多谢李姑娘救命之恩。”
“没事,我也就御剑之术还行。”李闲摆摆手,惊出一身热汗。她手脚发软地站起身,从锦囊里摸出一根火折子,点亮,才勉强看清四周。
“那边是门。”
傅及瞧见了门栓。
钟有期狡黠,建的密室却很朴素,傅及走了过去,抬动门栓。
没有多余的门锁。
打开后就可以推开门,进入到密室内。
傅及很是不安。
密室内有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腐肉气息,臭秽不堪。傅及接过火折子:“我走前边吧。”
“好。”
李闲两手捂住口鼻,皱着眉头跟在人后边。
密室地方不大,他们往前走几步,微弱的火光便隐约照出了一个残破人影。他跪坐阵中,浑身血污,身上的剑袍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李闲一惊,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大师兄?”
对方没有任何回答,虚握的双手中飞出一粒“萤火”,落在了傅及肩头。
是文恪养的接引虫。
这的的确确是孙夷则。
“大师兄!”
李闲差点哭出声,顾不得许多,飞奔上前,想要抱住他,但只要碰到他的肩,那铁链就牵扯着琵琶骨,渗出丝丝鲜血。
“大师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困困啊,我来救你了。”
李闲畏缩着,跪在地上,红着眼问他,孙夷则神志昏蒙,始终没有回应。
傅及也有些发抖,但他还是强装镇定地从锦囊里找出些药丸,小心给孙夷则喂下:“你醒醒,我们带你出去。”
他细细看着孙夷则的脸,心口一阵一阵抽痛,曾经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啊,怎么会被折磨成这样?
傅及低头一看,孙夷则身旁还放着两颗傀儡头颅,大概是明白了。
他轻声说着:“文长老没事,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说着,他放下火折子,抽出度波。
李闲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等等,你要干什么!”
“砍断这两条铁链,带他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快的话,今晚还会有(躺倒)
修改了32-42章,不知道宝贝们有没有看到(哽咽)
第44章 谎言
“你不能这样做!他会死的!”
李闲急得掐了他两下, “我们找找别的方法,一定有别的办法的!你别冲动!”
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根本照不清傅及的脸, 黑暗遮住了他全部的神情,但此刻微微发颤的手,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与不舍。
李闲哽咽着:“太疼了,大师兄受不住的,你别这样。”
“只有这样,只能这样,李姑娘你明白的,你只是不忍心。”傅及也是双眼通红,但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语调,他深吸一口气,咽下了所有舍不得,“我们只能信任文长老了, 若是, 若是你师兄能活下来, 我自会向他请罪,若是不能, 我这条命, 赔给你。”
李闲一怔,手上力道就松了。
这哪里能怪你?怪我, 怪我拿不定主意。
小姑娘垂下手, 闭上眼, 捂住耳朵, 不敢再看。
傅及握紧手中佩剑, 注视着孙夷则, 默念着, 请你一定要活下来,求求你。
黑暗中,度波泠泠作响,一道清辉撕开暗夜。
“当啷”——
玲珑坡上,刀剑相撞,铮铮鸣响。
“逐鹿大会不是说不让佩剑吗?你怎么能带着横雁?”
“你不也带着长刀?”
薛闻笛眼神一凛,大雪落于剑锋之上,灵气交融,威力倍生。
钟有期讥笑:“薛思好大手笔,竟然舍得在整个临渊布下灵杀阵!”
在这灵杀阵中,只要魔都之人暴露内息,薛思便能感知,以雪为刃,将其诛杀当场。可这灵术耗伤巨大,对施术者来说,大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隐患。
薛闻笛怜惜师父不易,欲意速战速决,可是指尖刺痛愈发明显,大有连心之势。
钟有期攻势未减,笑意更甚:“是指尖痛吗,我的小楼?”
薛闻笛不为所动,剑身虚晃,后撤几步:“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我的确高看了自己。”钟有期大方承认了,没有丝毫犹豫,“否则,十年前你就应该是我的掌中之物。”
在那个雨夜,在那个漆黑的山洞,在你将右手伸向我的那一刻。
“我唯一算错的,就是低估了薛思。”
钟有期只当薛闻笛掌心中的平安符是小孩子过家家,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简单一个符咒差点让他功亏一篑。
刀剑寒光凛冽,大雪簌簌而下,堪比那年盛夏瓢泼的大雨。
钟有期第一次在那场雨中见到薛闻笛。
对方刚摘下浸水的斗笠,碎发紧贴耳侧,风尘仆仆却难掩神采俊逸,他与一位熟稔的盟友交谈片刻,而后脱下湿漉漉的蓑衣,往漏雨的里屋走。
钟有期那会儿正巧坐在屋里还算干燥的稻草堆里,生着火,烘烤着他被淋湿的外袍。
他知道今天会有人来,但他刚刚潜入苍州,并不与这群正道之人相熟,索性装出一副沉默寡言,人畜无害的样子,静观其变。待到里应外合之时,他也方便脱身。
“这位兄台,我可以坐这儿吗?”
钟有期抬头,恰好撞进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里。
看来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钟有期心下有了计较,报以一个友好的笑容,便往一边挪了挪。
“多谢。”薛闻笛见了他,很是亲切随和,不多时便与他闲聊起来。
姓名出身,师从何人,如何抵达苍州,看似平淡的对话,却让钟有期不敢大意。
这人在套他的话,有意思,他喜欢。
一番交谈,薛闻笛似乎确认了他盟友的身份,才自报家门。
锁春谷,薛小楼。
钟有期只觉热血翻涌,两侧犬齿隐隐发痒,他想着这样修为的人,抓回去做炉鼎当是极好的,一口咬下去,鲜血也该是甜的,渗着纯粹干净的灵气。
“我那天,真不该咬你的手。”
钟有期长刀在手,锐利刀锋上迸溅出强烈魔气,破开纷扬大雪的束缚,直指薛闻笛命门,对方横剑挡下,迎上钟有期那双琉璃珠似的淡漠眼神。
“我真该一口咬死你才对。”
他哑着嗓子说道,全部狠劲都压在刀刃上,横雁剑鸣沉沉,薛闻笛抽身转位,剑气蓬发,地上积雪如浪淘云涌,尽数扑向钟有期。
“砰——”
大雪纷飞中,钟有期被打散了头发,嘴角渗血,原本浅色的瞳孔逐渐染上一层猩红:“薛闻笛,那天在山洞里,你信誓旦旦与我说,你不希望我死,如今都忘了吗?”
“我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薛闻笛冷漠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但从你捅我这一刀开始,你我就是陌路殊途。”
“哈哈哈……”钟有期大笑,周身魔气暴涨,“我怎么舍得杀你呢?那把弯刀,可是用我的心头血淬成的!”
他挥刀攻上,刀法狠厉,招招致命,如同一只凶兽,在这山野之间亡命,薛闻笛沉默了。
“弯刀淬血,锁魂阵封,只要你灵气散尽,我再将你带回魔都,投入聚魔池,你就能重获新生!你就完完全全是我的!为什么?为什么是薛思!”钟有期厉声质问,“为什么他偏偏找到了你!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好事!”
薛闻笛只觉荒谬,他淡然开口:“因为师父爱我。”
“爱你?”钟有期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仰天大笑,“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面前的男人逐渐起了变化,墨绿色的鳞片从额间开始长起,直至两颊,那颗浅痣透着红光,诡异妖冶。
“我是天生的魔,小楼。”钟有期沙哑低语,腰以下逐渐幻化成一条蛇尾,“魔的本性就是破坏,就是毁灭。可是你,唯独你,我只想好好占有,这难道不算爱吗?不是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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