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才不是人呢。”小徐清风嘟囔了一句,随即回答父亲:“风儿不愿意,死了原来这么辛苦,风儿不要死。”
男人笑了起来,扭头对桌边一直静坐的温婉女子笑道「童言无忌」。
后来的徐清风长大了,也知道了什么是「死亡」,知道死后不会变成那只溺死的鸟,穿过重重山峦去填那填不满的海,只是徐清风也不曾能知道,死后原来是一片大雾白茫茫。
所有的庭院香花、天伦之乐都散去,徐清风站在一片白雾中,周身是烫人的暖意,好似上一刻还在熊熊烈火中。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徐清风早就分不清楚了,或许也就是因为总是这样,才会陷入混沌不得挣脱。
下意识地在雾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前头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一直迷茫的眼睛突然就亮了,徐清风跑了起来,不停地往前追赶,起初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堵在心口闷得发慌,后来怎么追都追不上,徐清风不由自主地想呼喊。
雾里的世界好像是无声的,不论徐清风如何竭尽全力张开嘴,都听不见任何声音。
“徐清风!徐三!”陈恪焦急地呼喊,“醒醒!”
全公公夜里发现徐清风似乎陷入了噩梦,等了一会儿、安抚了一会儿都不见效,甚至也不见徐清风转醒,便去唤陈恪。陈恪向来浅眠,全公公一说,他便醒了。
轻轻晃徐清风的手臂,徐清风迟迟不醒让陈恪心中焦虑。
“呼。”像上了岸的鱼不能呼吸,徐清风一个挺身坐起,从梦中醒了过来。
陈恪试探着抚摸他的后背,摸到一手冷汗。昏暗中陈恪看不清徐清风的表情,只感觉到陈恪的目光,听到他清晰地唤他:“王爷……”
第21章 雾山行(4)
二十一、雾山行(4)
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徐清风轻柔的呼唤却震得陈恪心里一颤。
这是陈恪第一次听徐清风唤他王爷,甚至在那颤抖的两个字里听见了不安、担忧,听见了对他的依赖和追寻。陈恪一时反应不及,低声应了一句:“嗯,在。”
可是徐清风没能接着回应陈恪的期待,全公公举着烛火靠近时,陈恪对上的还是徐清风迷茫的眼神。
“徐清风……”陈恪迟疑了,试探地唤了一声,半晌徐清风的眼珠动了动,目光不再呆滞,渐渐落到陈恪脸上,嘴巴一撇,委屈地看着陈恪,眼泪在他眼眶里转着,好似要汹涌而出。
陈恪说不清是失望多些还是心安多些,低头无言,徐清风却扑进陈恪怀里,陈恪能感受到前胸的衣服被泪水浸湿,以及徐清风微微颤抖的身体。
轻轻搂住徐清风,陈恪拍拍他的后背,放柔了声音问他:“怎么了?”
全公公见状便默默退了下去。
屋内点了四只烛火,驱散了黑暗,徐清风抬起头来,双手紧紧地抓住陈恪的衣服,暖色的烛光落在他遍布泪痕的脸上,眼底水光潋滟,抖着声音好像在控诉:“你,一直走……”
说着徐清风还不时抽泣,“一直走,不等我,我叫你,你还是,走……”
这大概就是噩梦的内容了,陈恪松口气,还是有些遗憾那声清晰干脆的呼唤,他还以为,徐清风的心智突然恢复了。
“本宫就在这里,没有走。”替徐清风擦去眼泪,安抚了几句徐清风便冷静了下来,只是依旧抓着陈恪的衣服不撒手。
四月的北方夜间还是有些凉的,陈恪只穿一件薄薄的中衣就过来了,此时放松了情绪,便觉得丝丝寒意爬上皮肤,激起一个冷颤。徐清风没有察觉,犹自沉浸在梦中的情绪里。
无奈,陈恪只好倚在床头,搂着徐清风,拉过被子给两人盖上。
徐清风终于放过陈恪的衣服,伸手抱住陈恪,蜷缩在陈恪怀里,又慢慢睡了过去。
此番安稳无梦,这一夜总算过去了。
早上的时候陈恪先清醒了过来,腰背的酸痛和胳膊的麻木都让他不适,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搂着徐清风的姿势坐了后半夜。
徐清风还在安睡,恬静的睡颜早已没有了昨夜的惊惶,陈恪小心翼翼地下床,门外全公公似乎候了一夜。
全公公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无话可说,也可能是不敢说,但陈恪只需要全公公能好好闭嘴做事就够了。
徐清风醒来后,好像完全忘记了昨夜的事,吃完早饭要上路时,去找全公公要糖吃。
因为徐清风吃的甜食偏多,陈恪昨日起限制了徐清风摄入甜食的数量,全公公给了徐清风一颗松子糖,徐清风再讨要时,全公公为难地看向陈恪。
“过来……”
徐清风看看全公公,又看看陈恪,磨磨蹭蹭地走到陈恪旁边,大概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昨天还有一大包糖,今天就只有一颗了。
经过昨天,陈恪深以为徐清风的情况急不得,必须循序渐进。
早上起来后,陈恪便传令所有人,对待徐清风以对待正常人的态度,同时也要像照顾孩子般照顾他。
“糖……”
“你最近吃太多了。”陈恪淡淡道。
徐清风却不能理解,表情写满了困惑。
“吃太多,牙齿会疼。”陈恪进一步解释.
果然,一听「疼」这个字,徐清风露出害怕的反应,连忙摇摇头,“不要……疼,不喜欢。”但是只有一句话还是抑制不了徐清风对糖的执着,“可是,糖甜啊。”
“吃多了就疼。”陈恪道,只是徐清风还是不能理解,于是陈恪换了一种方式,试着与徐清风商量:“一天三颗?”
徐清风沉默了一下,倒是很机警地摇摇头,“六个……”
“四个……”
“四个。”徐清风勉为其难接受了。
陈恪便叫来全公公,给了徐清风四颗糖,“四个。吃完就没有了。”
徐清风心心念念的松子糖到手,可就不管陈恪说什么了,不多会儿功夫,四颗糖就没有了。
“糖。”徐清风又讨要,陈恪狠了心便不去理他,坐在一旁看着车窗外。
徐清风见陈恪没有反应,又去找全公公,全公公自然又是拿一番好话来哄他,但不该给的还是没给。
徐清风这回是真的碰钉子了,甩下挂帘,闷闷不乐地窝进软垫里,拿背冲着陈恪,也不跟他生活,倒像是生气了。
这副生闷气的样子倒也新奇,陈恪甚至觉得有些可爱。
陈恪忍不住想逗逗他。
“徐三……”
可是徐清风不理他。
“徐清风……”
徐清风还是坐着不动,置若罔闻。
陈恪转过身,打开一只矮柜,从里头取出几本书册来,递给徐清风,“看看……”
徐清风控制不住好奇,扭头一看,是几本图画册。
陈恪昨日特意命全公公去寻来有意思的图画册,要求要图画有趣,有文字描述。
这样的画本子不多,但全公公还是找来了两本,说的都是些山神鬼怪故事,本来还有一本讲小姐书生的,但被陈恪挑了出去。
徐清风立即接了过来,兴致勃勃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并不去瞧上头的字,尽看那些拙劣的画了。但徐清风非但不觉得粗糙,反而津津有味。
一开始只是看图画,反复看,且陈恪发现徐清风的注意力很持久,只是图画册,便能自己静静地待上半天。
后来只看图画没意思了,陈恪便将图边配注的文字读与徐清风听。
倒也不是陈恪说故事的能力多么出色,只是徐清风总是能安静地听下去,时不时提出些问题,陈恪耐着性子顺着他的思路回答,一问一答间倒也其乐融融。
此后出了霖州,又过三城——彭城、宁城、茗城,且经雨花镇、又鸣县,半个月的路程便要过去,前方不远便是滁州。
每过一个地方,陈恪都遣全公公到市集上去,或者去书铺里淘,总能带回些有意思的东西,有时是小吃,有时也是小玩意儿,亦或者图画册子。
令人惊叹的是,徐清风在这十几天里,飞快地成长了。
“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去市集里玩?”徐清风掀开挂帘的一角往外望,马车此时正走在又鸣镇的街道上,碰巧赶上了集市,让徐清风新奇不已。
而徐清风口中的「哥哥」——陈恪则一直静坐一旁,不为外头的热闹所动,闻言答道:“到了雾山,便让全公公带你出去转转。”
“还要多久才能到雾山?”徐清风又探头去问马车外头的全公公。
“回徐公子话,明日便到。”全公公恭敬回答,看徐清风还在好奇地张望,觑了一眼陈恪的脸色,知道仁王素来不喜人多的地方也不喜被人围观,连忙示意徐清风把头伸回去,拉好帘子,生怕外头能看见里头。
徐清风乖乖回到马车里坐好,身姿挺拔,坐姿端正,还略显青涩的少年模样却让陈恪想起「公子世无双」的话来。
而今徐清风的心智早已不是一开始的三岁幼儿,而是十岁的小少年了。
只是这样快速的成长却让陈恪越来越担心,甚至害怕徐清风彻底清醒的那一天——是否所有感情都会变成不清醒时的错误?
“饿了吗?”
“不饿的,哥哥。”
唤陈恪「哥哥」,是在宁城的时候的事。
那日他们的行程慢了,算着夜里怕是不能到达驿馆,便进了城,寻了客栈住下来。
客栈人不多,全公公花了银子打点一番后便包下了客栈,客栈老板和老板娘为人老实,见陈恪一行出手阔绰,气度不凡,更是战战兢兢小心伺候。
客栈老板有个老来子,才四岁,正是能在地上跑得虎虎生威的年纪,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下楼的陈恪身上。
当时客栈老板便白了脸,可小男孩十分皮实,也不喊疼,自己揉了揉脑门,抬头一看,便对上了陈恪的眼睛。
小孩却也不害怕,扑闪着大眼睛,陈恪难得遇见没被自己吓着的小孩,也觉得有些新奇。
两人大眼瞪小眼,周围的人都紧张得屏住呼吸,客栈老板两股战战,马上就要跪下去了,小孩却先开了口:“哥哥,你没事吧?”
闻言周围的人皆倒抽一口凉气,客栈老板直接就跪下去了,那冷面的王爷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这孩子,熊啊!
陈恪还来不及开口,徐清风一个跨步走上前,挽住陈恪,不高兴道:“他才不是你的哥哥!”
陈恪一怔,忍俊不禁,问道:“那是谁的?”
徐清风难得看陈恪毫无顾忌地笑,眼睛便盯着陈恪的脸,脑子本来就不灵光,这下子更是转不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我的……”
顿时鸦雀无声。
倒是陈恪轻轻一笑,缓和了气氛,后来打趣了几次徐清风:“谁是你哥哥?”
徐清风起初很不好意思,后来因为心智的变化,变得越发坦然,反倒是陈恪,心事越来越重。
“哥哥!”徐清风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看!滁州到了!”
顺着徐清风撩开的挂帘,陈恪看见滁州城门越来越近。
——到了滁州,雾山便不远了。
第22章 求医(1)
二十二、求医(1)
“滁州以东,行百里,有一山名雾,山高有雾,终年隐,不可望其顶,不知所高;世人皆曰百丈之上,有一仙人,有求必应,成心所想。世人常寻不见,入山则弥,失于雾。”
下午的时候陈恪一行终于进了滁州城。出发前考虑到修养需要时间,可能一年半载不会回京,陈恪便差人买了座府邸,打理过后作为在滁州的住所,如果持戒大师并不要求他留在山上静养的话。
马车驶入九天胡同,停在了一座府邸前。门口站着一个打扮朴素、精神抖擞的中年男人,对着马车深深鞠躬,“属下林峰参见王爷!”
挂帘一动,林峰更深地弯下腰,却对上一双浅色的靴子。
林峰一愣,仁王从来只穿黑色的靴子。林峰抬起头,对上一张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的脸,横眉一竖,正要质问,全公公又一次掀开挂帘,陈恪走下马车。
林峰连忙恭敬道:“属下参见王爷!”
“免礼……”
宅邸不小,暂称「行院」,门面中规中矩,尚未挂匾,自然也不能和京城的仁王府相提并论,但沉闷中也看得出低调大气。
“哥哥,到雾山了?”徐清风好奇地问。
“明天再去雾山,这是我们在滁州城内的居所。”
徐清风想了下,问道:“住所……要长住这里么?这是到家了吗?”
陈恪一愣,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率先走进府邸大门,淡淡道:“进去吧……”
徐清风便跟着陈恪走进去,其余人落在后头。
全公公安排林峰收拾行李,林峰趁此机会拉住全公公,迷惑不解道:“那是……哪位皇子?”
林峰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问,先皇一共七位皇子,如今皇子陈茂已经登上了皇位,二皇子便是如今的仁王陈恪,其他的皇子有的早夭,有的病亡,有的意外身亡,只有体弱多病的六皇子还在宫里住着,尚未封王。
林峰这话问得相当笨拙,一出口,他自己也后悔了。果然,全公公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乱说什么。叫徐公子。”
“徐……公子?”林峰压低声音道:“全公公还请指点一二。”
“没有什么指点的,伺候好徐公子就行。”全公公并不多说,指挥人把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林峰惊诧地看着下人从马车上拿出各种零食、玩具、图画本,甚至还有副沙盘——徐清风前几天用来练字玩的。
林峰心中闪过种种猜测,可是全公公不愿意多说,他便也不敢问,跟着全公公追着仁王的脚步往屋里去,打起精神来介绍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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