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戈心里与阿绿想到一块儿去了,但是胡戈想得更深些。
胡戈也是才加入魔教不久的汉人,他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却没有一个比逍遥乡更逍遥的地方,也没有见过比阿绿更好看的男人。
但这个阿绿,并不简单——他是魔教的十长老之一,甚至在十长老之中排行第七,年纪不大,能耐却不小。
魔教中有传言,所有的长老都是古老的央人后代,胡戈下意识瞟了一眼阿绿的后背,想着那里会不会有赤乌的标志。
阿绿无所谓胡戈心里的想法,自顾自走自己的,直到这段遥遥的山路快到了尽头,地平线那段可以看见卓州的西城门,阿绿才停下脚步,任由所有人休整。
“在这埋伏?”胡戈问。
抢夺粮饷的事是雷靖提出的,数日前他们解救了雷靖,而后阿绿与雷靖密谈片刻,其余人都远远地避开,具体的计划只有阿绿知道。
阿绿打量四周,眉头紧锁,含糊地应了胡戈一声,便自己找了个阴凉的地方休憩。
此时十数人都散开去,隐藏在山路旁的树林里,不高声喧哗,匿去了声息,林子里陷入平和的沉寂,阿绿看着头顶的树冠出神。
魔教如今有近千教徒,分成十路潜入中原,有的半年前就出发了,阿绿此行人数不多,一共五十个,上个月才离开逍遥乡。
因着雷靖抛出了橄榄枝,长老会谈时他们决定于雷靖面谈,而这个任务落到了阿绿头上。
故而出了逍遥乡,他便直奔铅州去,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在掌控之中。
就拿上封镇的事情来说,毁坏上封镇的魔教教徒武力称不上上等,在阿绿眼里不过是一群不入流的烂货,可就是这群人,杀生百千,屠戮一镇,为祸一方,使得铅州封锁,把才入铅州城的阿绿一伙给困住了。
事情就是这么巧,他们兵分两路,一半入铅州,一半去大弥山找那群杀死盗匪占领了大弥山的混账。
阿绿想得简单,本是想凑足一支百人的队伍,加大与雷靖谈判的筹码。
没想到那伙魔教教徒全死光了,死在了上封镇的那一夜,而他们的那一半人在大弥山中了埋伏,被铅州的官府围剿了。
当时都传闻铅州府尹已经身亡,万万没想到官府会有埋伏,就这样损失了一半人,阿绿心里不可能不郁闷,等着向雷靖讨要一个说法,而事情的发展又一次转折——雷靖被人捉住了。
那伙人并不多,扣住雷靖后单独关押,雷靖的手下则被全部屠杀,手段利落,却让人猜不透他们的目的。
阿绿认不得这伙人,胡戈却认出了关鸿丰,牵扯上仁王,局势更加复杂,阿绿决定先按兵不动,原地观望,眼看着到了第三天,雷靖命都要丢了,阿绿才下令出手。
想到关鸿丰,阿绿突然觉得烦躁。那人的面容姣好,「一脸正气」说的就是那样的人吧,目光如炬,眼神犀利,抿着嘴都好看,不知道笑起来什么模样。
可是……阿绿抬手挡住脸,不知道他的眼睛怎么样了,当时他只想着逃出,现在却有些后悔,蜜僵草磨成的粉末,对眼睛伤害很大。
“想什么呢?”胡戈走到阿绿身边坐下,怀里捧着不少新鲜采摘的果子,绿油油的果子,一看就让人胃口大开。
阿绿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胡戈那张粗糙的脸,一瞪眼,口气不善道:“熊样!”
胡戈却笑起来,把果子用衣服擦干净,递给阿绿,阿绿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塞进嘴里,「咔擦」脆响,清甜的汁水打开了疲惫的味蕾,滑过喉口,润泽了暑气蒸腾的心肺。
日光还很毒辣,夏天最燥的时候来了。
关汉中待在屋子里也觉得闷热,外头的暑气一点不比京城弱,看来既然是同一轮太阳,不论照耀哪里,都是同样的热烈。
由远及近地,外头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还有裙裾摩擦的窸窣,紧接着房门被叩响,清脆的女声响起:“关大人,吃些果子解解暑气吧。”
门外的正是小柔——林棉的侍女,准确地说,是林棉生前的侍女。
“进。”关汉中放下手里的书信,等着女子推门进来。
渡水边的兵器交易如今看来无疑是陷阱了,那一夜关汉中损失了不少人马,但对方他一个也没有放过。
想起那一夜,血腥气仿佛还在鼻尖萦绕,血水流进了河里,染着渡水的浑浊,奔流着向远处去了。
死的人太多,光是整理现场,又花了一天的时间,等关汉中回到城中的客栈,小柔已经等了很久了。
渡水的纷乱传到城内,夜里没了往日热闹的市集,零零碎碎的灯光落在石板路上,小柔站在客栈边的阴影里,炎热的夏日,却浑身冰冷,素白着一张脸,当关汉中出现在视线中后,她便死死地盯着关汉中看。
那眼神太锐利,关汉中很快就发现了站在阴影下的这个女子,戴着一顶与林棉一样的帷帽,看起来好像林棉就站在那里。
但是关汉中清楚地知道对方不是林棉,早些时候他已经亲手为那位令人敬佩的女人收尸。
林棉的死状一点都不美,不及她生前的万分之一,关汉中想起便心里发闷,那个孟澎真真是残忍可恶。
“这位大人。”等关汉中到了近前,小柔才走出阴影地,小心地揭开白纱布,露出帷帽下的脸。
看起来还很是年轻,一双大眼睛含着盈盈的水光,关汉中无需多想,就记起了曾在月后巷巷口看到的那个少女,拿着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脸上还有几分稚气,眼神却灵动狡黠,全然不似眼前这般,满目哀戚,透着恨和悲伤。
“奴婢是棉姑的侍女。”小柔声音发颤,紧紧地盯着关汉中,眼神里藏着希冀。
今天早晨她并没有等到林棉回来,然后小柔便懂了,林棉不会回来了。但是此刻,小柔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
然而关汉中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开口。
小柔眼里燃起的希望又渐渐稀落了,她缓缓将怀里捧着的布包递给关汉中:“棉姑走之前留了信,让奴婢把这些交给您。”
关汉中接过,用力捏了捏,里头应该是一打书信类的东西。
“棉姑说她尽力了,所有东西都在里头,交给您,您便会处置。”
关汉中收下布包,认真道:“多谢……”
“大人……”关汉中听到小柔的声音带着哭腔:“请问我家棉姑在哪里?”
少女迷茫的声音听得他心里发闷,关汉中取出怀里的錾子递给小柔:“我已经命人好生安葬了林姑娘,这是林姑娘的发簪吧,掉在地上……”
小柔接过那只熟悉的玉兰花钗,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哭得近乎昏厥,手里紧紧攥着带血的簪子。
那一日少女的悲痛仿佛还在眼前,而现在的小柔似乎已经抗过了最难过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盘绿油油的果子,素白的手托着暗色的盘,果子的翠色衬得她的手特别白。
把果子放到关汉中手边,小柔面上带着浅笑,“这个季节就该吃凉果,最是解暑。”
关汉中点点头,依旧是不多话的严肃模样,小柔也不介意,放下果子道了声打扰了,便出去了,有礼而疏远。
此时他们已经不在客栈,而是在月后巷的小屋,雷靖在渡水一夜之后两天便回到了卓州城,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满城找小柔,以掘地三尺的汹汹气势。
外面满城风雨,小柔却十分冷静,淡定得不同寻常,成竹在胸的模样与林棉如出一辙,让关汉中不禁好奇:她究竟想干什么。
第101章 小柔
“致柔儿: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遍千千阙。路远山长水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莫惜别伤离方寸乱,临行酒盏深浅终须尝……
还记否?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姐妹秋千。云海楼日日笙歌,绛蜡等闲陪泪,你我相伴经年,未肯无情比断弦。
韶华追流年,写向红窗夜月前。绿鬓能供多少恨,汝且快活,欢歌笑语前行,吾亦无憾。莫念、莫念。”
林棉不是扭捏的小女子,但信里直诉衷肠的话也不过数行,柔儿没什么学识,但林棉写给她的话,她全部背了下来,每一个字都烙在心里。
小柔是林棉的侍女,对林棉忠心耿耿,旁人都知道小柔是林棉买回来的,花了三百两。
故而小柔也被称为「卓州城最贵的奴婢」,要知道若是从人牙子手里买,十两一个也嫌贵了。
但是林棉花了三百两。
两年前的处暑,天气也是这样的热,小柔彼时还不叫小柔,父亲总是叫她「死丫头」,村里人都瞧不起她那嗜赌如命的父亲,对待她也极为随意,唤声「丫头」便是最大的善意了。
父亲好赌,有钱时快回地去赌,没钱就变卖家产再去赌,他的婆娘、屋子里的东西、大儿子小儿子还有小女儿,都这样给卖出去了。小柔长得好看,他打算再养养,回头卖个高价。
说是养,守着一个家徒四壁的空屋子,小柔吃的是百家饭。
被拉出去卖掉的那一天,小柔甚至觉得解脱,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直到她见到了长相可怖、行为龌蹉、语气下流的雷涛。
路上人来人往,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说难听的话,伴着一阵阵哄笑,而所谓的父亲,笑得最欢。
当雷涛用他胖胖的手指摸上她的脸,甚至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小柔想到了自尽。
用刀,用剪子,用绳子或者白绫,又或者寻一口井找一条河,她怎么不早点去死呢?
林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不像那些大家闺秀戴着帷帽,但面容身姿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瞧着这小姑娘甚是好看,合我眼缘,雷公子可否割爱?”
雷涛自然不会跟父亲的女人过不去,更何况这女人心肠冷硬,不是她能招惹的。“有何不可呀?既然棉姑喜欢,这丫头送你了。来人,取银子。”
父亲顿时乐开了花,伸出手去讨要三十两。
小柔听到「棉姑」二字便明白了这女子的身份,一时也不知流落烟花之地和承欢雷公子哪个更好运。心念一转,便脱口而出:“三百两!”
雷靖丢银子的手顿住了。人群静了一秒,「哄」地笑开了,一个小丫头,这般姿色也算不得多上乘,三十两就是封顶,三百两,说什么梦话呢!
冲着小柔,父亲上去就是一巴掌。
“住手。”林棉又一次开口。向着身侧的小厮,林棉伸出手,小厮便恭敬地递上钱袋,林棉看也不看,甩在地上,银子碰撞的闷响,煞是动听。
“三百两。过来吧……”
人群窸窸窣窣窃窃私语,小柔也惊疑不定,看着眼前的林棉。
林棉对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染着玫色口脂的唇,那么一勾,小柔觉得自己的心也悠悠地晃荡。
原来女人可以这么美啊。
那日的林棉穿着鹅黄的衣裳,素白的群,外罩浅色的纱衫,上头绣着星星点点的茉莉花,站在人群里,当真像朵花一样,娇娇柔柔,摇曳生姿,眼角眉梢的风情没有一点风尘气息,淡定的气态比那些个男子强多了。
好像遮在眼前的阴影都消散,小柔毫不犹豫跟着林棉走了。
林棉没有让她去接客,而是撕了她的卖身契,给她钱让她走,她定然不能这样走掉,所以留下了做了林棉的贴身侍女。说是侍女,更情同姐妹,她的名字都是林棉取的:
“要跟着我姓,林……林什么好呢?”林棉边说边走,语气轻缓,“我字怀柔,母亲说「女子本柔弱,亦能克刚强」,你便叫寄柔吧。”
“寄柔?”她并不懂那些,她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去上学。
“可好?喜欢吗?”
“喜欢。”
林棉便笑了,她也跟着笑,从此她是云海楼头牌棉姑的贴身侍女柔儿,烂泥般的人生焕然一新了。
林棉死的消息还压着,云海楼表面平静,私下里已经乱成一团,小柔没有出去打探,关汉中不允许,但她可以猜得到。
雷靖回来后关汉中更是谨慎,把她放到月后巷的这个屋子里藏着,她知道林棉让她转交的书信代表什么,青花会她接触得不多。
但看着关汉中日日来来去去,汇报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城里紧张的气氛也被带到小屋来。
“小柔姑娘。”关汉中礼貌地遣人来找她,知道了小柔并非奴籍,也没有卖身契,关汉中便一直有礼地称呼她「小柔姑娘」,乍一听,让人想笑。
“林姑娘前几日去见的是姚老板?”
“是,还有孟总管。”关汉中问了她不少问题,小柔把知道的都说了,她知道林棉对关汉中的信任,也知道关汉中是抓罪犯的大官。
“林姑娘可有说什么?”
小柔摇摇头。
关汉中若有所思,林棉送来的那些书信十分重要,他可以立即逮捕雷靖,但是他没有。
青花会幕后的姚老板既然在城中,就不能让人跑了,他若想捉住姚老板,就不能越过雷靖,但先向雷靖出手,势必会惊警姚老板。
“不知道姚老板的样貌吗?”
小柔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棉姑什么也没说,但是那日来接棉姑的是个中年男子,我再见到,可以认出来。”
“好。”关汉中说完又闭上嘴思考,小柔自己被晾在一边也无所谓,反倒松了口气。
抬眼看关汉中,这人与她在云海楼见过的而每个男人都不一样,而且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朝廷命官」,跟雷靖完全不一样。
想到雷靖,小柔心也冷了,为棉姑难受。那雷靖,真该死!
小柔攥紧拳头,慢慢平息心里的悲愤。留意到小柔的心绪变化,关汉中让人送她回屋休息,又说最近雷靖在找她,让她不要出门。
“多谢大人。”小柔应下,躬身行礼,平静地退下了。
看着小柔渐渐消失的背影,关汉中给手下一个眼神,示意他跟上。
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少女也会有所行动吧。关汉中似笑非笑地感叹,都是奇女子。
没有让关汉中失望,小柔回了屋,把林棉给她的信又看了一遍,收好后熄灯歇下。
监视小柔的人不敢松懈,直到天蒙蒙亮了,人最是困顿的时候,他看见小柔姑娘的房门开了。
戴着帷帽的女子身姿绰约,小心翼翼地溜出后门,出了月后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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