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京中为官了这么多年,除了林府上的这三位,还真的从未有人跟自己呛声的。
可话毕那边顺天府尹却笑得更加欢快,将手一抬,身后跟着的随从便递上了一条明黄的卷轴。
“那是什么?”
林应将手扯着他的袖摆轻声问着,洛严本十分随意的脸上忽然一整,然后涌起了十分严肃的表情,却沉默着没有回答。
“尚书大人,本官乃是奉皇上圣旨,前来捉拿逃犯。皇上谕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有阻拦的,一并格杀勿论。如此这样,大人还是要拦么?”
林应还正是满脸疑惑地看着洛严,等待着他的解释,那边却先一步将一切都说了清楚。
他看的清楚,洛严的眉头在这一句句话中皱得更加利害了一些。本还想求着他再想想别的办法,在这一秒却忽然摒弃了这想法。
“微之……”
洛严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嗯?”
“如果,如果让你丢下一些,不顾所有地随我离开,却一个我们什么都不是的地方,过简单的小日子,你可愿意?”
林应一怔,本侧着脸要看看迟聘在那断崖处已经走过了多远,又忽然间将脑袋回了过来,愣愣地与他双目相视。
他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呢?难不成他要为了自己,甘愿放下他太傅公子的身份,甘愿放弃他的锦衣玉食。
“你可愿意?”
他又问了一次。
对面那顺天府尹看着他们并无动作,又眼见着迟聘两个人已经快要彻底穿过那断崖的地界,忙下令着:“上箭!”
这厉声一喝在竹林里回荡着,林应正要开口,却被吓得身子猛地一颤。
张望了一番周围,见驰聘两个危急时分十分,又不愿意洛严为了自己的事情再涉险,急得眼泪顺着脸颊直往下流着。
“青山,你不必为了我做太多。这事情本与你没有干系,可迟聘的事情,我真的做不到袖手旁观。相比你为了我冒险,我更愿意你无恙,你明白吗?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怪你的!”
林应咬牙说完这一番话,片刻都没有再逗留,忙疾步朝着那断崖边上跑过去,看那阵势,是想要用身子替他们两个挡住四面而来的利剑。
“放!”
伸臂横在那断崖伊始的地方,林应耳间听得箭身离弦的响动,然后便见四面八方银亮的微弱光束朝着自己齐齐发过来。
洛严方才就紧紧跟在他身后,见他真的如想象一般,天真痴傻地以为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趁着他翻身过来的一瞬间,忙猛地将他往旁上一扑,两人顺着不大的斜坡往下滚了不远的距离,然后被一根竹子给阻挡住了。
万箭齐发,其踪影虽不能个个看的清楚明白,但是每一根的目的都是迟聘的身影。
皇家军队,训练有素,个个都不是吃干饭的主儿,所以旁上没有几根射歪过来的,这让洛严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疯了!”
他扯着嗓子大喊着,从林应身上爬起身来,然后按着他的肩膀将拳头都已经挥动了起来。
大雨依旧没有停歇,只是下了一会之后天光比方才更亮了一些。
雨点子碰撞在洛严后颈上,然后顺着脖颈流下来,落在林应面目上已经没有什么感觉。
他被洛严的身子遮盖着,暂时能够将眼睛完全地睁开,眼角混杂着泪水与雨水分不大清楚,眼神却是一副已经绝望的神色。
“完了!”
他嘴唇轻轻一动,不仔细看并不会发觉有什么异动,轻轻地言语了这么一句。
洛严愣了一愣,将眼皮轻轻一闭,拳头使劲地朝着他边上的地面狠狠锤下去。
力道很大,溅起的泥水在林应脸上糊得更厚了一层,他却是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眼眶中血丝遍布,面目寡淡,却悲伤欲绝。
“林微之,你不是说,你心上有我么?你就是这样心上有我的。你为了迟聘,连命都可以不要,可你明明答应了与我在一处,你的身子,你的人都是我的,你有什么权利做这样的决定,你有什么权利,你给我说清楚!”
像是长久以来的积压所致,见着林应在这般境况下,竟真的敢豁出命去,换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他心上原本还能够偏偏自己,直到眼下,终于再不能做一丝一毫的争辩,这冰冷的现实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原来他在林应眼里什么都不是,他从来都不肯为了与自己在一处做任何的事情,就连为了他活着也都做不到。
林应胸膛一阵颤动,也不再说话,等他自己缓缓抬起身子来,然后才手脚并用地朝着那断崖边爬过去,还是想要亲眼看上一看,迟聘他是真的死了。
不远处有人又说了一句话,声音有些轻,听不大清楚,余光却依旧能够扫见,那身着兵甲的弓箭手撤下了手上的弓弩,然后缓缓退出了这一片竹林。
到那崖边再往下瞧的时候,路上已经扎满了横七竖八的箭身,下边被雨水冲刷着,白色的云雾已经变得十分的稀薄,却依旧看不见那深得泛黑的崖底。
“迟聘!”
他朝着崖底大喊,声音回荡了一番又重新传了上来,震落了他的一颗眼泪。
只是他不知道,千钧一发之际,迟聘是抱着何见从这崖边跳了下去,并未曾被箭射中。
第036章 赤诚
回到林府之后林应大病了一场,一场大雨在这寒冬天气里将身子浇了个透彻,本来身子便是不大好的,如此以来,病情变得更甚。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林府的,当日在那断崖边上,他嚎啕一声,只觉得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便当即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周身的境况早就已经改变了。
就那样卧床躺了三五日,林应心中郁结难解,除了一日三餐,不从榻上起身,也不肯再说一句话。
林府上突然少了两位主子,洛严他嘱咐丁香将家仆丫头辞退了有一半,亲自上手给林应熬药端饭伺候着,就像当日林应伺候着他那般。
且常常送了饭后寻需得在屋中立一阵子,变着法儿地逗林应开心,顺带着劝他要节哀。
可不管怎样用尽了方法,林应也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扒着饭,完全视若不见,吃完了便将碗筷搁在床边上,倒头便睡过去。
他素日里喜静,以前还在江南的时候,迟聘晓得他这喜好,虽然闹腾些,却是尽量避让着他的。
后来他们两个一举中了榜,何见搬了来,这平静的日子,算是彻底被打破了。
何见这个人是个后知后觉的主儿,做事说话都喜欢随心随性地去说去做,来了一年的光景,惹了不少的麻烦。
林应平日里逮着机会便是要将他说道一顿的,可是后来驰聘也跟着何见开始胡闹了起来,便成了个法不责的事,他再没有说过什么,渐渐也习惯了吵吵闹闹的热闹场景。
如今躺在这榻上再细听这院里的动静,莫说是何见与迟聘的争吵声了,就连平日里下人之间胡乱拌嘴,管事的严声厉词呵斥做错事情的丫头的动静也都没有了。
他一个闭着眼睛,眼前不断地浮现往日里的光景,相较眼下的寂静,寥落得让人只想流眼泪。
枕头上的巾子湿了一遍,隐隐泛着潮意,过了个白日将将被屋中的暖意烘干了,可一到晚上便又会被重新沾湿。
他甚至常常白日里睡上整整一个囫囵,然后睁着眼睛整夜整夜地发呆,呓语,整个人先是被鬼缠上了一般,叫人望而生畏。
这样过了有几日,洛严本想着他心上难过,任由着他随性待上几日也好,等过上一阵子,伤怀的情绪被日子稀释了,也便就好了。
哪想着沉默的日子将将收了尾,却又忽然间变得癫狂起来,换成了整日买醉装疯,胡言乱语。一日几坛几坛地喝,喝醉了便睡,睡醒了又喝,如此往复。
洛严几次阻止不成,干脆寻了一铁锤将酒窖中的酒坛都尽数给砸了。
第二日林应醒过来,立在酒味冲鼻的酒窖中,看着散了满地的碎瓷片,呆呆地立了良久,然后被洛严揪着衣裳的领子扯到长廊边上的那间里去。
将将放了热水的屋中,将门一打开,里头的水雾像是积压已久,疯狂地向外窜着,迎面扑上来,叫人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林应视线还未扫得清楚,只觉得身在身前的洛严忽然转到了身后,将手猛地搭在他肩膀上,猛地一用力将他面目按进了那水中,然后在顺着大腿边上一推,整个人便就落了进去。
“林微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再闻闻你身上的味道,你如今和一个死人有什么分别!”
那声音苍劲有力,一字一字说的分外清楚。他面目从水中仰上来,只是吐了吐方才吞了半口的水,表情依旧是异常地淡然,将眸子一抬,用那弥漫云雾的眼神看向洛严。
面前的这个人是谁呢?是那个迟聘口中的,自己可以任何事情不顾,只想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
他睁大眼睛忽然间想要看个清楚,那个日日在自己耳边嘟囔着的人,究竟是否长着一双如仙神一般的面目,他都已经忘记了,那张面目究竟是怎样的。
将脑袋微微往前一凑,睁开眼皮终于看得清清楚楚。那张绝美的面容上,好似城中绝伦的画师做的一幅倾城的相貌。翩翩公子孤傲娇艳,美不胜收。
也就是这一张面目,在万剑齐发的那个瞬间扑向自己,才留住了自己的一条命。
“你说的对,我现在本就应是一个死人,是你,你这个活菩萨救了我,我林微之应该感激你,应该将这命都送给你!”
他将嘴角往边上一翘,满脸都是鄙夷的神色,脑袋晕晕沉沉好几日,好似除了迟聘这一档子事情,其他的都已经被清空了一般。
洛严皱着眉头立在那木桶边上,看着他那副叫人厌恶的嘴脸,恨不得抡圆了胳膊给他一巴掌。
这些时日来自己究竟是怎样对他的,这些他都忘了,如今他林应的脑子里,只装着一件事,便是迟聘的事,都是他洛严的错。
洛严步子往前一凑,脚底发出阵声响,嘴里话语徐徐道出:“你不就是怪我没有让你替迟聘去死么,林微之,你可以为他去死,为何不愿意为我活下来。就只为我,做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也做不到么?”
他一时激动,将身子顺着桶边上往下一弯,然后额头轻易地便碰到了林应的额头。
双目之间仅仅隔了咫尺,语罢就愣愣地看着林应,林应即刻收了脸上的表情,咽了一口唾沫。
“把你的身子挪开!”
他没有动作,只是淡淡言语,像是在做一个恐吓。
洛严眸子间的愤怒越积越深,“你做什么,洛青山,住手!”
林应尽力地挣扎着,双手在水中使劲地扑腾着,捡起的水滴落了满地,身子浮浮沉沉也只能感受到温暖与舒适。
“我派人寻过了,在崖底没有发现她们两个的尸体,他们,或许,没有死!”
相互对抗的局面愈演愈烈,洛严忽然间将嘴唇往他耳际凑过去,一发出声音来,林应当即动作便僵在了原地,只瞪着一双眼珠子看着洛严。
“真的?”
趁着他不再挣扎,洛严忙下手,露出轮廓明显的锁骨,和平平坦坦地小腹,能偶感受到那与水温不相上下的暖意。
“微之你告诉我,你心上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过我!”
他将那已经湿透,并且散发着酸臭的衣裳挥臂扔出去很远,双手往;
林应此刻听了这话,才好似终于恢复了些许的理智,眸子里的旁的情绪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淡淡的愧疚,任由着洛严的;
“青山,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洛严双眼猛地瞪大,然后在林应万般纠缠之下,终于有了回应,然后更像癫狂了一样,林应双手腾出空来,那可容得下两人的木桶之中,温热的水流缓缓覆上胸膛,然后顺着边沿溢了满地。
待着林应将身上清洗了个干净,两个人从桶中挪身出来,洛严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把抱住林应,将他压在屋中仅有的一张方桌之上,又恐他腰肢间被摩擦出伤痕,捞起自己的;
一边眼泪因被颤落,打在林应微微泛红的腰肢上。
“微之,虽然我说这话可能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要可以好好活下去,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都还有我!”
洛严说话这话,不知怎的,忽然间想起很多年前的他爹。
他娘死的早,这些年他爹又太过严厉,所以养成了他桀骜不驯的性。有一次他犯了错,打碎了他爹亲手所做,送给他娘的玉镯子。
他爹当晚用了手腕粗细的麻绳将他掉在檐前的矮脖子树上,用皮鞭在他当时还很幼小的身体上抽了不知道有多少下,他愣是一颗眼泪都没有掉,因为他娘说过,犯了错总该付出代价。
这么多年里,遭遇了无数次的暗杀。皇帝几次三番拿住端倪,想要置他全家于死地,可就算再苦再难再累,他都咬牙忍了过来。
如今他却突然发现,他人生少有的几次软弱,却好似都给了林应。
林应本低声沉闷地哼唧着,在他身体停下的空隙,忽然间噤声,趴在那桌上忽然觉得心上也颤了一颤,落了涌上来一眶的眼泪。
他在心里问了问自己,如果那日要死的人是洛严,他会不会像那日一般,英勇地挺身而出呢?
答案不言而喻,他嘴角微微一翘,好似忽然间又重新寻回了能令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坚固的铠甲。
他觉得,洛严是与迟聘一般的存在,不分上下,没有轻重。
“青山,我说过,我心上有你,你要信我。只是,我将你与他放在了同等的位置上,迟聘他就像弟弟一般,你明白吗?”
第36.5章 迟聘 番外(上)
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我家还是江南远近闻名的白瓷生产大户。
那时候白瓷不较于旁的窑户烧制的青瓷那般,已经形成了一套特有的技巧。
在当下不过是我爹爹的一次大胆尝试,却不想被宫里的公公看上带回了宫中,后来又被宫中的娘娘所痴迷。
那个时候我爹娘没日没夜地烧窑,用八九日功夫将院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瓷器后,便会有一队挂着金黄牌子的马车前来,将这些瓷器小心地装载上车,然后甩下一篓银子后便会扬长而去。
邻舍间的人后来见我家发了横财,一个个往日白眼惯了的,都亲近着前来巴结,脸上陪笑,想讨要个好方子,分一分我家时下的那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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