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新上任的两个大人前来府上拜访,他应了管事的到前院去亲迎,才刚到门口轿子便已经落了地。
低头整了整衣裳,再抬头的时候,轿中里走出个丈八高的人儿来。
他想也没想,忙屈身行礼:“林大人!”
身后泱泱众人也跟着屈身,却听得眼前一阵轻盈笑声,来人手持扇子十分轻佻地搁在自己下巴底下,颇为市井地说了一句:“林大人?小哥哥怕是认错了人,还是快起身来吧!”
他将眼睛一抬,听言语本以为是林府上的家仆。正要发脾气,却不想入了眼帘的是人儿穿着面若冠玉,斯文气质颇重,正咧着嘴笑着,映着身后旖旎的春色,倒是叫人眼前一亮。
这个人,便是迟聘。也只那一眼,他心上的长湖,开始泛起了涟漪。
再往后,他求着皇帝搬去了林府与他们两个同住。可三个人在屋檐下,迟聘却眼中好似只有林应,事事都只想着林应一个,他自己却分外像个多余的人。
他为了引起迟聘的注意,开始做很多的事情。拉迟聘吟诗作对,一夜不眠。
迟聘被院中蚊蝇叮得满身红包,他又去乡野觅得了药方,到头来,迟聘却只是对自己更加冷淡,不理不睬。
迟聘爹娘的祭日,他跑遍方圆几里,买到了所有的纸钱,迟聘却依旧只与林应商量着,说自己是个碍事的。
他一个人心上难受,在祠堂中烧着纸钱,却不想风一刮,竟连整个祠堂也都点着了。
再往后,迟聘某日联合着林应将他给灌了个烂醉,想要套他的话。
其实那日他并没有醉,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有人在耳边上问话。他鼓起浑身的勇武说出了他真心想要对迟聘说的。
一睁开眼却是与迟聘正正面目相对,当下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怔一般,撅着嘴猛地凑上去,狠狠地朝着他唇上一吻。
那个晚上,迟聘将他缓缓抱在怀中,在林应的注视下出门奔着自己的屋中而去。
熄了灯,将自己猛地朝着床榻上一推,整个人便覆盖了上来,肆无忌惮地占有自己。
那个晚上的温存好似还未褪去,胸膛的温度,鼻息间的味道,都还未得消散。
他那夜紧紧的将自己抱住,在耳边紧促得呼吸着,平静下来的时候,在自己的耳旁说了一句:“何士郎,我答应与你在一处,你可欢愉?”
这一切的一切,都好似一场黄粱美梦,还未做够便醒了,如今一切都不再了,只有一句,我与你没有干系,你没有资格替我去死。
那些个画面不住地在眼前闪过,何见竟不免有些心慌。他记得他爹曾说过,一个人将死之时,这一辈子所有的事情都会细细在脑海中闪现一回。如今这般境况,难不成他自己快要死了不成。
一炷香的功夫后,他终于折腾得累了,醉得十分的深沉,砰地一声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林应和洛严搭手将他挪回屋去,出门来的时候,外面月色正浓,立在长廊的某根柱子上迎面一吻,然后立身在其下说起了话。
“其实刚才他看穿迟聘不在的时候,我有一瞬间,以为他曾经的痴傻,真的是装出来的。”
洛严将林应的手牵着,搁在面前哈了一口气,然后又搓了搓为他取暖,眸子一抬看一眼半空,然后又转头看向他说道。
深冬如今其实已经过去了,院堂上的晚年青草黄叶底下已经长出了幼嫩的牙叶。
东风也已经不再凛冽,吹过来带着一丝的轻柔,拂过喝了两杯酒微微泛着红晕的脸上,十分的舒畅。
林应闻话一笑,好似两个人想得是一般,如今眼神相对的一瞬间便心意想通了。
只抿了抿,忙接话:“虽然不知道迟聘和那姑娘究竟是何干系,但他心上有何见,我看得出来。也难为他将事情做成这般,不知有一日若是何见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又会怎样的难受呢!”
他伸手扶一扶头上的玉冠,面上一副怅然的表情,一想到迟聘杀了人这件事情,心上便是十分的难过。
“其实我知道迟聘的事情。”
林应将将低下了头,却听见他这话又猛地抬了起来:“嗯?”
洛亚清了清嗓子,扶着他的肩膀做在廊间的木托子上,然后正身对着他,低头解释:“其实一年前迟聘并未中榜,是吏部收了贿赂将他安排了上去,他的官是买来的。”
“买来的?可我怎么不知道?他爹娘都殁了,当初连吃食都犯难,怎的会有钱买官!”
林应仰着头听着,身下的木托子冰凉,瘆得人打了个寒颤,不过这消息即刻便将他的注意力引了过来,还未等洛严说完,忙开口打断,显得颇为不可思议。
洛严干脆将身子往他边上一凑,也靠着身后的围栏坐了下来,看他一眼,然后双手抱着脑袋将脑袋向上一仰,越过廊间的檐子看着天上的繁星。
“这就是他与那个叫做沁香姑娘的干系,当年便是这位姑娘出的钱。不过据我调查,事情却并非像迟聘说得那般。
这位姑娘确实对他存着那般心思,这么多年来用的心思,便是能够与他站在一处。而驰聘却并不喜欢她,只当她做亲人一般守护着,所以才会为了他杀人吧!”
与迟聘相处这般久了,林应曾自认是最最了解迟聘的人,而这个想法却在这短短半月中,颠覆了许多次。
洛严说完话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也跟着将头往后一仰,脑海间一时乱乱的不知道该想什么。
洛严伸手过去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然后两个人侧着脑袋相视一笑。
“或许迟聘他心上一直都十分看重何见的。他从何见那个拿到的金银其实并非是为了给她赎身,而是为了还她当年的恩情。
他或许是想着有一日与她不会亏欠之后,再好好地与何见在一处吧。却不想后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出言的时候,其实想要真真的确定,迟聘他与何见真心相爱过,说完以后,却又觉得十分无奈而又令人唏嘘。
林应缓缓将身子往他身边一凑,他挥手紧紧地用着,长坐了一阵子后,然后忽然抬手将他整个人往怀间一横。
“天儿不早了,我们回房睡吧!”
林应脸上本还有悲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对上他那双极其温柔的双眼,然后淡淡一笑点头。
却不想,他方才扶着何见进屋的时候,成了他与何见的最后一面缘分。
第二日清早,两个人是被丁香的扣门声唤起来的。简单收拾了到堂上来迎客,却见只是一个衙役打扮的人物。
人是顺天府派人来传话的,立在堂上倒是脸上时刻笑着,见林应两个坐定,忙回话:“小人回话,我家大人说,护城河尸案已破,大人聪慧又深明大义,着实是应收百官敬仰的,他定会在皇上面前为大人美言。”
林应一口茶入喉,险些没有喷出来,不想这顺天府尹竟以为是自己想着他,即便是破了案也安排着将犯人送到了他处。
洛严在一边递了条帕子,顺口一问:“你家大人是怎的判的?”
“大人说杀人的罪证确凿,判了死刑,十日后处斩。”
他言语轻巧无比,不关己事,当然牵不起一丝的情绪。
这一点约莫能够猜得到,像是顺天府尹那样精明却没得大本事的人,无论是谁去认罪,他都会照例安排签字画押便将案子给结了。
第033章 何见
照着当朝的律例,杀人这般的罪名,自然是没有什么活路走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自古如此。
这结果林应在任由着迟聘一个人前去顺天府的时候,便已经是心知肚明。
却不曾想过,这个平日里胆小怕事的顺天府尹头一次硬气了一回,竟也敢随着自己的步子,在这冬日里与天做赌,十日后便要行刑。
那传话的笑着说出了的一霎那,刑场上冰冷的石台,丝丝的篝火,拥挤的人群,还有刽子手反射着日光的大刀,一幕幕便顺着回忆蹿了上来。
唯一不同的是,那跪在地上,血流成河,却一动不动的人,换成了迟聘。
手起刀落,那个曾经与自己同窗数载的活生生的人,便是再也不能再开口说一句话了。
林应脑袋嗡的一声回响,眼前猛地一黑,没有站稳脚跟,身子往后一倾,幸亏洛严的手在后头环着他的腰肢。
“十日……”
林应小声呢喃着,细思恐极。
一抬头却见边上那人还站立着,洛严忙从怀间掏了一锭银子塞进他怀中,皱了皱眉招手示意他离开。
彼时丁香将将备了早膳端到前堂上来,照例搁在内堂的方桌之上便过来唤人,凑近了才见林应精神似乎不大好,忙关怀着:“大人怎的了?”
林应眯着眼晃了晃脑袋,示意她不必忧心。正要脱了洛严的依靠,独一个踱步缓缓进堂子去。
洛严见手间也不沉,且他又是十分抗拒自己的样子,霸道的心思一瞬便被激了起来,十分粗鲁地将他往肩膀上一搭,整个人都搂在怀上:“怎的会无碍,还是歇着吧!”
正身将将走了两步,思及方才的事情,又恐何见方才在屋中听见了什么,又忙使唤着丁香前去:“他没有什么大碍,有本官便可,你且先去看看何大人可否起身了,若是起身了,便传他过来。”
丁香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还在愣神,突然闻了他与自己说话,忙呆呆地点了点头,一脸惊诧回身,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院上起了风,屋檐底下摆着的柳条枝干子随风乱晃着,发出颇深的杂声,底下柔柔的飘着软枝子,让气氛更显寂寥。
头顶上天不大好,低头一看人连影子都映不出来,清早还未来得及清扫的地面上划过一阵旋风,将薄薄的一层灰尘给扬了起来。
至偏堂门口轻轻扣门却无人应声,便小心翼翼地将门掀开一个缝隙望进去,丁香丫头却未见得视线空阔的屋中有半星的人影。
一咬牙大胆将门推开,朝屋中说话:“何大人?”
寂寂悄悄的屋中只能映出一声回音,和他鞋底缓缓落在地上的吧嗒声。等凑近了一摸,榻上的床褥已经是彻底冰凉。
林应这边才将将坐定,呼吸终于匀了几口,眼泪都还未来得及掉上几颗。
洛严回身过来张望着,想要知晓何见究竟是个什么动静,却见丁香疾奔而来,立在门外面言语着:“回大人的话,何大人已经不再屋中,该是清早便已经出门去了。”
屋中林应抬手刚倒了一杯茶,却听这一句话后砰地一声,瓷杯子随之落地,碎成了无数片。
“什么……”
他也顾不得别的,起身便欲朝着门口奔去,却被洛严一把揽在了怀间:“林微之,你要做什么?”
“何见他去了哪里你别说你猜不到。这事情该到此为止了,不能再闹下去了!他已经十八有余了没有什么资格再天真下了,该长大了!”
林应一双眼睛极力地睁着,其间红血丝遍布,将手抬着越过他的肩膀,几乎是嘶嚎,说完话只觉得心肝一颤,不知究竟是在说何见,还是在说自己。
洛严看着他眼中已经泛起了泪花,继而手间缓缓松了开来,虽然不知道林应究竟还能再做什么,却忽然不忍心他再继续难过下去。
“好,你要做什么就放心去做,后面的事情不必担心,我来解决!”
他柔声细语,温柔一笑,林应眼眶中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泪珠子滴了下来。
他从洛严的身边迈步子刚走到府门口,定睛一瞧,却看见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立在大门外,清淡素雅,茕茕孑立。
“沁香姑娘……”
方才心间的难过,在门口这一段不长不短的路上得到了缓解,他立在檐子底下擦了擦眼泪,扬起目光的时候即刻便将那人给认了出来。
沁香躬身忙行礼:“林大人!”
林应拾阶而下,凑身到她身边上,正了正衣冠,又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做出一脸的疑惑:“姑娘怎得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本官帮忙,在下已经闻说姑娘对佑颜的大恩了,姑娘若是有难尽可开口,林应定不会袖手旁观。”
天上的密云越积越厚,天光越发黯淡下来。寒风撩人,将沁香外衫的襟子扬了起来,她伸手忙压着,一脸的为难,思量了许久之后猛地屈身跪在了地面上。
“大人救命……”
外头不比屋中,在这地上呆一阵子,必然是会呆出些毛病来的。林应忙将她扶着,眉心一皱,却听见身后洛严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就那么立着,沁香一把鼻涕一把泪,出乎意料地,说的竟然依旧是护城河那命案的事情。
“林大人做主,奴家今日是来认罪的。人是奴家杀的,迟大人他不过是为了替奴家顶罪的。”
事情百转千折,如今又出来个认罪的,林应脑袋里忽然十分的混乱。
洛严倒是一副颇有旁观者清的淡然,面目忽然一皱,才忽然发现,最初的端倪是她屋中发现的,被迟聘的话一扰,却是没有人再想过,这凶手还有可能是面前这个女子。
“你可有证据?”
“楼中妈妈可作证,迟大人来时,人已经死了!”
她话语决绝,不管是提前串了供词想要替迟聘脱罪也好,或者真真是自己有罪也好。这一刻她只有一个想法,便是将迟聘给保下来。
“那何见他……”
林应想了一阵子,照道理说这案子虽说判了,不过行刑也还有上几日,有着洛严的面子,推翻重审轻而易举。只是忽然又想到何见。
两个相视一眼,面上骤然涌现出焦急。忙招了管事的牵上马来,三个人上了车,顺着大街朝外狂奔而去。
到顺天府的时候,下轿朝着西北边的天上望过去,黑云压城,满是压抑与逼仄的感觉。
仰头一望,似乎能够感受到有星星点点的雨滴子落下来,正正打在面目上,冰凉彻骨。
林应只觉得心上咯噔一声,这寒冬之下竟然已经开始下起了雨来。
那么这个向来图着方便的顺天府尹岂不是会将这行刑之日给提到前头来,以免夜长梦多。
这样一想不免心惊胆战了起来,后头洛严见他愣神,忙拥着他下了轿去,扯着衣裳朝着大门那边跑过去。
顺天府两扇盖着艳黄门钉的大红木门半敞着,兽面衔环巍峨十分,飞檐上灵兽含瑞,层峦耸翠,府院外一层雕花石栏围的团圆,架起一人高的铸台。气势之宏大,如高飞之巨龙,金光闪目。
19/55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