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吃饭的家伙儿事不能丢的,若是传扬开来,白瓷又如青瓷一般,人人都可烧制,那也便没有什么特别。
无人稀罕这玩意儿,那好不容易才开辟的新路子便是又被走死了。
所以那个时候,我家里虽然富庶,可无人愿意与我们来往,加上我爹娘每日忙于烧窑造瓷,便成了我后来隐隐有些孤僻,却又玩世不恭的性子。
其实我长了些年岁后便知道的,我挥金如土,锦衣玉食的日子的来源,皆是那篓中一次一次扔掷下来的银子。
只是无奈不够机敏,还尚且猜不到,后来要了我全家人性命的也是那篓中的银子。
我十四岁的那年,江北闹了回饥荒,大批的难民从江北逃亡而来,城中街道一时被破衣烂衫的人群给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但凡是见了个本地的主儿,乌泱泱一大片人潮便即刻涌上去乞讨。
不过眨眼功夫,若是穿得光鲜一些的,连衣裳都能够扒个精光,就差举刀行凶,吃人肉喝人血了。
世道是乱的,太平年岁下虽无战乱,可国法弊处有太多,朝中奸臣当道,个个贪得恨不得将肚皮鼓得炸掉,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实局面。
这样的局面维持了没有几日,当地县丞便领着好几队人马将城中街道清了个干净,不愿意走的,当即便使刀子划了脖子命殒当场,然后尸身被统一拉了出去扔在山上喂狼。
官逼民反,一众人被逼上了山头,入了匪帮做了贼寇。这世道已经在路上收不到买路费了,为了生计,他们便三五成群几次三番下山来觅食。
后来因着那些个曾经要与我爹爹称兄道弟的邻舍的连线,那搜刮的矛头自然而然地指向了我们。
某日我爹他染了风寒病倒了,我娘在旁上照看着,命我前去跟大夫拿药。
等我回来的时候,屋中与院上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我爹娘的尸体就那么安然地躺在地上,嘴角不住地往下淌着血渍,就像是要将整个屋子的地板都要染红一般。
当初那些个亲戚个个面目可憎地来家里讨钱,我爹一个个拒绝,在当下已经是举目无亲。唯剩一个二十出头的姨娘,我爹在咽气的最后一刻,叫我去投靠她。
我的这个姨娘当下在官家里做小妾,当年我爹生意赔的惨烈的时候,她曾经出钱资助我爹建了瓷窑,后来我家里富庶起来,她来求我爹给她做媒,以我家的家世做底,入了官家吃香喝辣,再也不愁生计。
我草草将我爹娘给葬了,拿着我爹勉强护下来的一两银子买通了那官家的守卫,让他替我传了一封信给姨娘。
等了半响光景,那守卫的拎着半袋的银子走出来扔给了我,再一句闲话都没有。
当时我恨她,恨她是个得了富贵便忘了旧恩的人,一直到后来我被一个姓金的先生收养,日子冬夏轮转还未有一番,便闻得了我的这位姨娘,因为当初偷偷拿出来给我的那半袋银子被生生地打死在了屋中。
胆战心惊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总是惧怕那做官的顺着那日的守卫找到我,也顺带着要了我的小命。
不过后来我便是想明白了,许是那守卫当初定是没少在我那袋中扣捞银钱,供出了我来也不过是白白给他自己寻了麻烦。
人心险恶我尝了两回,所以我心上是极怕生人的。
在学堂上我尽量不言不语也不惹事,明哲保身,倒也顺遂。
只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这些个凄惨的下场,都落在了我们这一家的身上。
直到我遇见了林应。
那是在金家书院里待的第七个晚上,金先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两个与我一般大的,衣衫褴褛的小娃娃。
那时候我正坐在门口发呆,等着金先生回来带些吃食。却见那男娃娃穿着一双青白色的女鞋,鞋子有些不大合脚,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十分好笑。
他好像受了不少的惊吓,整个人眼睛睁得又圆又大,身子微微蜷缩在那女娃娃身边,好像在时刻防备着周遭会有什么危险突然降临。
“你是谁啊?”
我歪着脑袋,是我打来这书院之后,第一次与除了先生以外的人说话。
“林应!”
他那个时候一张小脸上没有一星半点的肉,与那女娃娃是一般的骨瘦如柴,一双眼睛十分突出,一眨巴起来,亮晶晶的十分好看,小心翼翼地与我回话着。
后来,我将这娃娃放在了心上。
我也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之所以我与林应往后会那般亲近,好像是因为那个晚上,我终于在他身上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比我更凄惨的的大有人在。
也又好像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像他那般干净的眼眸,让我心上着实不忍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可林应却有。
他一心想要做一个官,爬到高位,最一开始只是单单启用他能够启用的所有力量,去寻找他爹娘。
后来这个心愿的目的又多了一个,他告诉我,他想要给金先生更好的日子。
很多年后我站在这一生快要终结的末端朝前看得时候,总是不禁唏嘘,人这一生好似真真的是一早便被写好的戏本子一般,操控着我们的那双手给我们饰以粉黛,然后驱赶着一个个地登场。
后来的一年,江南天气骤变,金先生也病了。林应他为了换口吃食,寒冬天气窜进结冰的湖水里,我与那个与他一同来的女娃娃,也就是林家的姐姐发现他的时候,他整条腿已经冻得彻底僵硬。
大夫说若是不及时医治,后半辈子这双腿便是再也不能落地行走了。
林家姐姐为了给他凑药费,一时动了歪念头,入了当地县丞的府宅盗了银钱,却不想被人捉住后打了个半死,然后卖到了别的地方为奴来偿债。
事情一桩一桩地发生,最初的时候,我还可以勉强躲避,想着天掉下来也都有他们顶着。可到了那一刻,所有的希望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我却有些慌了。
我心上烦躁,满城寻着能够挣钱的活计,最后在一家酒楼中,老板面色狰狞地将我驱赶了出来,我绝望地坐在石阶子上抱头痛哭,有个人在身后给我递了块锦帕。
那个人叫沁香。
她帮我垫付了林应的药费,所以林应的腿并没有残废,但因着拖了几日光景,留下了长发痹病的顽疾。
林应也因着林家姐姐的事情,更加认真地读起书来,夜以继日,仿佛连命也都不要了。
那个时候我问他:“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爹娘,姐姐,可发现,他们都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我承认,我有些嫉妒了,也有害怕,嫉妒他的亲人虽然不在身边,但总有机会会回到他身边。
害怕他太过努力了,到后来真的找到了他所有的亲人,只剩我自己一人孤苦伶仃,无人疼爱。
可是后来他真的中了榜。
我亦是没有想过,我的名字,与林应出现在了一处。是那个叫做沁香的姑娘花钱为我疏通,她跟着我来了京城,寻了一处叫做醉春楼的地方继续卖艺换银子,她说要我娶她。
皇上亲封了林应大理寺少卿一职,又封了我左少卿。这职位上还有一人,便是当时的右少卿,何见。
奇怪的是,这个何见他也说他心上有我,想与我在一处。
我活着了这许多年,唯独心上念过一个林应,却是一星半点的念头都不敢表露,生怕他因此与我生了嫌隙,老死不相往来。
可忽然间有两个人告诉我想与我在一处,我一时倒是有些颇为哭笑不得。
后来我想了一个两全的计策,答应了与何见在一处,然后用何见的钱,去还清欠沁香的银子。
只是这个计策还未实现,某一天事情又变了。
沁香她杀人了。城中赌坊的老板对他起了歹心,她誓死不从,摸了烛台当即打破了他的脑袋。
我赶来的巧,帮她处理了尸体,只是运气不好,出门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何见就跟在我身边。
何见他真是傻,事情败露之后,他即刻便站出来为我顶了罪。
我去牢中劝他,告诉他我只不过为了他的钱罢了,他没有必要这样做,他却告诉我,迟聘,我心甘情愿。
我不曾发觉,我其实早就对他动了心。
跟林应交代了这一切,我一个人前去顺天府尹认了罪。声称是林应交代我前来,算是我生前为他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不想顺天府的牢房我还未将地方坐热,第二日一大早的时候他便带个人来将我劫了出去。
我这一生到底都没有想明白,我是如何一步步要了何见的命的。
我抱着中箭的他跳下悬崖,被崖间的树拦了一拦,然后落尽水中,被冲到了外邦的领地。
第037章 令牌
当晚两个人相拥而眠,温存满满,至此在林应的妥协下,林府的事端才终于算是有了个暂时的了结。
日子平静了下来,这才算是得了空,一空下来,便要寻些事干。
洛严眼上亲瞧着林应这些天折腾着,整个人活生生瘦了一大圈,看得那叫一个难受。
当晚便托人从自己府上请来了几个厨子,顺带着拉来了满满一车的山珍海味,嘱咐为林应好好补一补身子。
府上家仆少了许多,没有旁的人可以搭手,连丫头也都一起唤了过来。
丁香立在后门上接车,随便伸手翻了一翻,却见里面的食材全是未曾见过的,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奴婢活了这些年岁,却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东西,这真的都是要上桌的吃食么?”
洛太傅处在这京中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位置,皇帝有的物件儿他有,皇帝没有的物件他也有。
洛严自小便是各种山珍海味地养着,早就吃腻了,本以为林应大小也是个一品的官职,这些稀罕物件虽说平日里不常吃,却定是也尝过的,却见他贴身的丫头竟是如此没有见过世面,心上不由地一惊。
可又不想让林应在下人面前失了面子,只能干干一笑道:“自然是吃的,近日番邦朝岁的时日就要到了,这些东西都是外邦的那些人带进京来的,连我也是头一次见呢,你若是喜欢,晚膳的时候到膳房取些拿去吃,就说本大人赏的!”
丁香听了话有些喜出望外,忙躬身谢着,却见他立在对面表现出一脸的无奈,晃了晃脑袋,然后背手徐徐徐拐着上了前厅那廊上去。
丁香瞅了一眼,将要说的话扯嗓子说完了,然后继续忙手里的活计儿,等着车上的物件全都卸了下来,拍了拍手正要去林应屋上告知一声,还没有走两步,脚下忽然一声脆响,好似有什么东西膈应着。
挪开步子,借着天光还尚存的微光望过去,看见地上有块巴掌大的牌子静静地躺在地上,闪耀着的金光亮得有些刺眼。
凑近了一瞧,翠绿的面,金黄色的边棱,上面凸出来几个像是文字的图案,那字却是从未见过的形状,看不大懂。
她低身将那牌子拾掇进了怀中,当即歪着脑袋一想,便思量出了是洛严方才立在这处的时候掉下来的。
又因着洛严已经与林应搬到了一屋同住,便赶紧了步子,忙凑到了林应屋前。
掀着帘子走进去的时候,林应正端正地坐在堂中,手上彼时正在摆弄着一盆花草。
那是洛严为了给林应解闷,特地从宫中温室里栽培的育苗中盗出来的,养在屋中几日,如今已经开了花。林应正持着剪子修剪花枝,脸上愁容虽说消了些,却已经清晰可见。
“大人!”
她躬身行礼,林应抬眸子打量她一眼,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十分不耐烦地问话:“何事?”
问完话还不等丁香回话,又好似想起了什么,眸子忽然一亮,重新转头:“可是寻到迟大人了?”
丁香直起身来,视线对上他那渴盼的眼神,又着实不忍心让他失望,便只能够闪躲着不看他,摆摆脑袋道:“不是,大人,尚书大人今日引了些许食材来给大人进补,奴婢只是进来问您一句,看看您有没有十分想用的稀罕玩意儿,好安排膳房尽早做了,这天渐渐暖了,恐候不着,便只能拿去扔了。”
这一番话说完,林应的眸子间的光算是彻底暗淡了下来,手上的剪子一个不留神将指尖划出一道不短的口子,直往出淌着血。
猛地一阵刺痛,林应隐声吭哧了一下,手上的铁剪子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声响吓得丁香忙凑过来看着。
把着他的胳膊撅着嘴轻轻吹了两下,然后将嘴盖上去吸了一吸,又转身慌忙将药箱子够了过来,寻了一块白纱给他缠上,面目上的焦急看起来好似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
一连贯的动作做下来,搁下他胳膊的时候,抬头却见林应眸子里涌着淡淡的湿意。
“大人,可是奴婢将您惹疼了?”
这话叫林应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堂堂九尺男儿,在一个女子的眼中,难不成连这一点伤口的痛意也都忍受不了?
可是好像从当年一举中榜之后,再没有人问过他的苦痛,思及此,他又觉得是真的难受。
“你下去吧,晚膳帮我送碗白粥进来便可,我也没得什么旁的胃口!”
只觉得身上经过这几日折腾,已经虚弱非常,就站了这么一会儿,双腿便已经痛得支撑不住了,只能扶着那桌角缓缓坐,然后俯身缓缓将那剪子拾了起来。
丁香还打算再劝,刚刚张了嘴,音儿都还未发出来,见他脸上厌烦的模样更甚了,同时还将手掌往上一扬来制止她,也便将一句话生生咽了下去。
行了礼俯身挪步正要退出去,又记起怀中的那牌子,忙又凑了上来,掏了出来搁在林应面前的桌上。
林应一只手正撑着面目闭目养神,以为她已经退了出去,却又听见一声微小的清脆声,眼皮一翘起来,那牌子正正入了眼。
当初在江南的时候,他看书看得险些癫狂,将金先生书院的藏书翻了足足三四遍才罢手。而那足以垒成两堵高墙的藏书之中,却正好有一本是讲番子文字的。
当初他不以为然,只是学得有些乏味了,偶尔能拿出来看一两眼,倒是能有些提神醒脑的效果,便就那样看到了底。
如今看来,却像是是一早安排好的事情一样,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所以他当下一眼便认了出来,那领牌上所写正是番子的文字,所写的意思换过来便是飞驰的骏马。而在番子中所指,乃是信使一职。
“这物件儿是从何而来?”
他面目紧紧皱在了一起,心上相比与方才的忧伤,这会更是一种接近慌张的情绪。
照着朝中的律例,与外邦有联络乃是死罪,若是被发现了,莫说林府上的这十几条性命,凡是与林府有联系的所有人都只会有一个下场,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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