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邦使臣觐见!”
号角之后,外头有人喊着传话。殿内的,殿前的,乌泱泱一片人影皆回身朝着殿前分开的这一道路上看过去。
洛严算是立在队尾的地界儿,只见不远处两个黑乎乎的身形晃动着,像是在迈步子走上来,缓缓在这万千的注目中穿行。
若是有心细地侧耳仔细听来,还能够发觉那一举一动时候,手脚间及胸膛的铃铛发出的叮当声响。
中原人少见番子容貌,多时候听人闻说个个都是绝伦美色。
老臣便也没有多少兴趣,都是那些个近年来才提上的才俊,巴巴地歪着脑袋往外瞧着。
等近了一看,才发现是两个约莫是四十有五六年纪的人儿,一男一女,模样与汉人无二,叫人好生失望。
“卿卿你且瞧上一眼,都说番子绝色容貌,怎的这女子还比不上为夫我这张脸呢?”
林应彼时已经十分的清醒,只是没有凑热闹的心思,便老老实实正身立着,听了他这话,又有气又觉得好笑,实在忍不住才又开口搭了他的话。
只是彼时那番邦的使臣已经进了殿门,便只能轻掩着嘴边:“这世间没有容貌能赛得过你的人,你可开心?”
“开心,为夫的很是开心,你若是常日里时不时夸一夸为夫,为夫会更加开心些!”
“……”他方才激起的话茬子,被这么一接,很快也便撂了,闭口再也不言语。
不过在如此威严的朝堂之上,脸上一本正经地说笑着,如此这般,林应倒有些佩服洛严。
时间一久才慢慢发觉,好像那些往往面上看着散漫惯了的人,其实才是真正的有趣的灵魂而那些个面上言听计从,循规蹈矩的人,到最后往往都只能是按部就班,了无生气地活着着实乏味得很。
从前只闻说这洛太傅的儿子是个实打实的贪官,那个当下林应还想着,从前那个心上并不怎么坏的男娃娃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人人都讨骂的佞臣。
可从再遇见之后,洛严一步步地靠近,一步步地攻破自己的设防,与平日里关怀自己的点点温柔与细心才让他终于发现,原来的那个娃娃骨子里的东西依旧没有改变,柔软,热血,只是也依旧不肯轻易示人。
殿中的红漆抱柱足足有两个环手抱住那般粗壮,恰好就立在林应身边上。
林应身子本来就羸弱,近日里发生的事情又有些多,便是越发地累人,就着这身边的红漆柱子眯起了眼睛。
在府上躺着倒还不觉得,经了舟车劳顿,又立了这好一阵子,脑门儿上此刻却是呼呼冒着汗珠子,眼前的视线恍惚不清楚,连思绪都好像剩最后一丝清醒在揪着,提着心惊不敢放心,恐惹了什么不敬之罪,牵连到身边旁的人。
“拜见陛下!”
身子往后微微一倾斜,眸子往上一抬,正好安然地看见那番子使臣立在高台下行礼回话。
面目从侧方看过去,繁重的衣裳首饰遮掩着,看不大清楚眉眼的模样,只能够隐约瞧出几分清楚的神色。
就那么瞧着瞧着,竟生出些熟悉的感觉来,脑袋里竟无端隐隐约约浮现出江北广袤无垠的油菜花田,以及弥漫着榆木香气的堂子上,一个坚挺的身影俯身凑过来的场景。
“微之乖,微之乖,爹陪微之去看烟火,逛市集去喽!”
一个不大清楚的面貌来回晃悠着,再怎么努力地去想着,也都补不齐那模模糊糊的鼻眼。可那声音却是那样熟悉,与当下入耳的声音并无二致。
还未思量清楚,洛严从身后偷偷伸手在他背上一戳:“卿卿你可还坚持得住,等一阵子,等这番子退下了,我便带你走!”
林应胸膛一颗心,也不知是为何,扑通扑通地跳着,却在洛严这话后,突然有一阵子心安。
眼睛已经有些瞧得不大仔细了,却依旧还是能够看得见洛严眉目皱得狰狞,到此他说没有心软那是假的,终于忍不下心地跟他搭了句话,试图为他安心:“我没事!”
这话说完又为了做些掩盖,忙拂袖擦一擦额间的汗珠子,没有再听清楚那使臣还说了些什么。
脑袋里全是旧时的影子,在胡乱地猛烈地撕扯着,无穷地胀大着,下一刻便是要爆出来一样。
“青山,你可有法子将这使臣请到府上?”
今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从出了府门身子便十分的不舒畅,明明已经从迟聘的那事情里走了出来,却总觉得心上忐忑不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而这隐隐的预感告诉他,似乎有什么大事情,与这番邦的使臣有干系。
“你说什么?外邦使臣?”洛严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话茬,方才还忧心的脸上,突然有些诧异的神色,此刻又忽然间想起来时林应在轿中说的那一番话,更觉得蹊跷。
“嗯,我知道你能请到的!”
林应脸上是笃定,叫他一惊。
后宫庭院的盛典一直到日暮将将西垂时候才彻底结束。人到林府的时候,暮色已经十分深了。
外邦使臣,兹事体重,洛严特意领了一队锦衣卫跟着。一对人马趁着长长的街徐徐而来,林应一早便立在门沿子下候着。
跟前的庙宇声声铜钟的音儿恰好顺着传过来,门楹子底下两个灯笼的光闷闷的不大清楚,一堆丫头提着八角玲珑灯跟着往上一凑将门口照得十分的亮堂。
人跟着洛严下车来立在府门口行礼:“林大人!”
那举动言语完全像是一个汉人,举手投足间颇为亲近,心上的那种熟悉的感觉愈来愈重。
城西这地界到了这个时辰会变得十分的安静,背着隐隐的钟声,锦衣卫一动起来是齐刷刷的剑鞘声与塔塔的脚步声。
林应忙拾阶而下,这官职与年纪都在自己之上,行大礼到底有些不大合适,伸手拦着两个人:“使臣莫要这般,折煞本官了!”
扶着双臂将人领起身来,此刻才是正面对着两个人的脸,一眼便看了个仔细清楚,身子不由一颤,步子都往后退了几步。
那模样,只一眼就能够认得出来,虽然变得有些苍老,可边上那男人的脸,正是属于他心心念念的亲爹。
“大人怎的了,可是身子不大舒畅?”
见他问话,与其关怀,与往日一般。林应眼眶一热,泪珠子即刻便涌了上来,哽咽着问了一句:“敢问您家中可有子女?”
第三卷 轮回
第040章 坦白
清风簌簌从长街端头吹过来,顺着低着的脖颈空子钻进去游遍了全身。
林应身上的感受寡淡,没得什么反应,只一心瞪着眼珠子看着那使臣的一张嘴,等着他的稍后的回答,然后一步步地证实自己的猜想。
“微之,天冷,你让人先进屋嘛,坐下来再好好聊,不急!”
为使的身份都是秘密,并不轻易透露。林应如此不懂规矩地询问,本就有些冒犯,洛严见那使臣一脸的为难,便急忙上来解围,手上扯着林应的衫子使劲往边上拽着。
“你别拉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林应身子没动弹,也没有伸手去推洛严,面上是十分地淡然,回头一瞥,神色中只有惆怅与热泪盈眶的激动。
洛严被他的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立在一旁,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将手抄着,好似忽然感觉有些冷,徐徐将身子往后退了一退。
使臣立在人前一脸的懵然,见这状况,好似是得了洛严的准许一般,这才放心了几分。
“您……可有生养?”
再问一遍,眼泪珠子已经彻底藏不住了,打下来落在虎口处有一阵温暖。
面前那男子喉间轻轻一动,眸子瞧了洛严一眼,见洛严点了点头,沉默了一阵子,也跟着点了点头。
“那您可是中原人?江北人?姓林?”
几个字几个字断着说出来,林应的情绪变得越发地激动起来。扶着那人的双手一直在颤抖着。
洛严心上一怔,想着林应竟是与这人认得不成?不过又反着一细细思量,他一个外邦的人,又怎地会林应见过面。
便只觉得林应这话越问越有些过分,终是忍不住再想上来插嘴打岔,将这篇翻过去来缓解尴尬。
不想身子才挪了挪,却见林应面前的那使臣是满脸惊诧,好似这些话全被林应猜着了一样,也反手将林应胳膊搭着,拧着眉头有焦急的意思:“你怎的知道?”
这一句话足以说明一切的问题。林应情绪终于忍不住崩溃,看着那人熟悉的面目,嘴唇微微长着,喉间发出嘤嘤声响,眼皮子跟着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已经有些泣不成声。
“微之!”
洛严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立在一旁想说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便只喊了一句他的名字。却见他膝间忽然一软,顺着那人身间向下一滑,噗通的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大人,使不得!”
那使臣先是好奇与震惊,还有些许诧异,被他这举动一吓,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心上噗通德跳着难受。
“爹……”
双手扶着林应的胳膊,正要尽力地将他撑起来,林应喉间却吐出了这么一个字眼,叫那使臣与洛严双双将动作僵在了原地。
“什么……”
洛严低头看着林应,林应却将身子软摊摊趴在那使臣腿上,鼻息间啜泣越来越明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朝着那使臣衣摆上抹着。
“你唤我什么?”
番子的衣裳同中原不大相同,繁琐的装饰架在身上十分的沉重,连腰身都不好弯得太彻底,只能轻轻将身侧着一兜,撑得十分得难受。
丫头手上持着的八角玲珑灯被风猛地一吹,在空中颤了一颤,里头的苗子嘶嘶响了几声,忽明忽暗,到底风过之后还是有惊无险地亮堂了起来。
林应哭了一阵子,尽力地平静了一番自己的情绪,将脑袋一抬,满眶的眼泪从脸颊挪到鬓间流着,全然失控。
“爹,我是微之,微之,爹带我去看烟火,去逛市集,爹还说,等微之长大了,要给微之寻个漂亮媳妇儿呢!”
尽量将声音说分的清楚,可说到最后,林应的情绪还是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微之……”
使臣嘴里轻轻念了一声,方才脸上的惊诧,缓缓变成了一种苦痛,嘴间向下翘着,手搭在林应的脸颊两边轻轻揉捏着,那张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终于流出了热泪,伸手拂去,好似十分的不敢相信,只念叨着:“微之?你真的是微之么?”
林应心间积压多年的感情,在这一瞬间像是被点燃了一般,轰的一声爆发了出来。
从江北逃荒的时候他将将家里人给弄丢了,后来在江南的时候又将他姐姐弄丢了。
近一个月前,金先生离他而去,前些光景,何见与迟聘双双坠崖,生死不明。
洛严虽说迟聘或许没有死,可他知道,那么高的地界掉下去,能够逃出生天有几分,但就算是没死,余下的光景也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他的这一生想来都是在离别,与他身边每一个重要的人,一个个地分离开来。
他这一生也都在寻找,可寻找的人越来越多,都已经快要分不清楚,自己的这一辈子,生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立着哭了一阵子,一对人马十分寂静地拾阶而上,鱼贯进了林府。
洛严留在最后面,将这锦衣卫给驱散了,然后嘱咐丁香填了些江南的菜肴,便跟着进了堂子。
围着炉子,桌上酒菜飘香,父子两个开始了促膝长谈。林应将这些年经的事情与他爹讲了一个遍。
那些年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见过的事情,看过的书,科举的题目,以及这林府曾经的趣事。
从前不讲时候倒不觉得,如今这样囫囵一说,倒是将曾经的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的捋了个清楚,说完之后没有预料之中的那般悲伤,更多是反而是一种释然。
金先生,迟聘,何见,那些曾经从未启齿过得记忆,突然间敞开了那扇封存的大门,那些曾经在睡前苦练了很多遍的说辞,终于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爹,我一定会找到姐姐的,一定会的!”
相较之前一提起来时候的难过,眼下说出来的时候,好似面前这个人的出现给了他信心一般,变成了更多的是笃定。
林父一手持着茶杯子,一手将林应的胳膊扒着,视线从进屋开始便再也没有挪移开来过,侧耳耐心地听着林应这些年的事情,再看着他如今已经完全认不出来的模样,心上如同悬着一锤子在猛烈地敲击着,闷闷地透不过气来,轻轻吸着鼻子,手掌不住地在他胳膊上拍着。
“微之,你姐姐的事情不怪你,都是爹的错,爹当年没有看好你们,让你们姐弟受苦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着,洛严却只能够在一旁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
之前虽然打听过林应之前的事情,可听他这样细细一说,还是不免皱了皱眉头,为他这些年受的苦痛隐隐颤了颤心肝。
可难受完了之后才忽然反应过来,他这样一番长篇大论之中,却完全没有提起过自己。
不知是不是他心上有顾虑,怕他爹接受不了自己给他寻下的儿媳妇却正正是个男儿身。
思及此,要说心上没有不快那是假的,洛严他徐徐将身子立了起来,从座间离席,只身要低着头朝门外走过去。
从林应身后匆匆掠过时候,耳间闻得一声茶杯落桌的声响,手腕间忽然蒙上一层温暖。
“爹,这是青山。”
洛严被这么一拽,眸子往林应身上打过去,见他抬着头正朝着自己笑着,屋中火光盈盈打在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相貌,脸上的梨涡像是要将自己沉醉其中。
“嗯?”
洛严沉下来的神色在垂目的一瞬间便展开了笑脸,轻轻吭哧一声,再看向林父的方向。
对面的人亦是笑,整个屋子都从方才沉浸的悲伤气氛中揪了出来。
林父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林应却并没有给他机会,将洛严往怀间一拽,置身于背椅的扶手之上,继续补话,将没有说完的话说完:“爹,我与他在一处了!”
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噎得人一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林父听了这话明显有一怔,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一双眼珠子瞪着林应一会儿,又瞪着洛严一会儿,良久才缓缓将眸子垂了下去,好似已经接受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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