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叶秋风终于能用木轮椅,还算灵活地移动自己,用木棍撑着腋下走路,脚踝的酸痛也已是能忍的程度。
能自主移动了,更加想见花暮雨,见一面也好。
不淆再也拗不过她,可他们穷道士,出远门只能一边要饭一边赶路。
叶秋风寻思,其实我挺有钱的,先去句章,看看能不能问梁子要点钱。
她这四年来,都没吃过几回肉,一年都吃不到两回,身子瘦的干瘪瘪,以前习武练出来的一身肌肉都没了,只剩一副骨架披着皮。
艰难到达句章时,在县府外等了好几天也没能见到梁南绫,县府里的人,绝大多数已是生面孔。
去到西府,她又没勇气说自己是小叶侯,这模样,就算说了也没人信。
西府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来来往往的百姓,有的脚步匆忙,有的悠哉悠闲。
她跟不淆看着就像乞丐,路过的百姓时不时的扔来几个铜板。
不淆都惊喜坏了,一个铜板能买一块烧饼呢。
寒冷的上元节前一天,叶秋风心想,自己还是死心吧,国主是花长安,她不想看到这个人。
就算见到了,她不会做什么,反正她也做不了什么,成王败寇。
能松口气的是,花暮雨仍是监国宗主。
她说话很费力,用很大力气去说话,也只能发出轻且沙哑的声响,再加上外表粗鄙如乞丐,也不好拉着人去问询。
“走吧,我死心了。”叶秋风对不淆以气声说一声,便转动着木轮椅,准备离开。
“哎呀,今晚别吃饭留着肚子,明儿上元节,去道院好好大吃一顿!”
过路百姓的话音传入俩人耳朵,不淆比她反应更快地凑过去,殷勤笑着追问一声:
“小阿弟,您那话是啥意思?”
那小年轻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你是外地过来的?每逢上元佳节,宗主邸下都会下令,寺庙和道院对外开放,大办筵席,张挂花灯,邀全民共度佳节!”
“大鱼大肉随便吃!”
“真的?!”大半年没吃过肉了,不淆馋的忍不住连吞口水。
“那还能有假,想白吃一顿的话,直接过去就行了。”
……
“小叶侯都死了四年了,宗主还不再婚,心思全花在了建道院上。”在道院大吃大喝的坊民,叽叽喳喳的聊着宫内传闻。
“哎。”提及宗主,不免能听到遗憾的叹息。
“建道院,花钱而已,又不花心思,宗主心思都在监国辅政上,不然哪有今天这好酒好肉。”
“唔,也是。”
“其实,宗主再不再婚无关紧要,储君定是国主的后嗣。”
“呸,这祸国殃民的国主,当年死的怎么不是他。”
“真替宗主难受,夫君被自己的亲弟弟害死,还能容忍他继承王位,哎,哎!”
“短短不到三十年,我大越国连遭两次内叛外侵,险被灭国,一次是万户侯叶琛力挽狂澜,一次是小叶侯,若小叶侯还活着就好了。”
“两次灭国之灾,全是叶氏在力挽狂澜,我越国哪怕姓叶,再有宗主监国辅政,我等百姓都乐意。”
“蠢瓜国主,真怕哪日宗主不监国了,我越国又要遭劫难。”
“唔,就算小叶侯还活着,我寻思咱越国,还是姓花,因为小叶侯是入赘的,随母姓符合律法,且小叶侯都能舍命护妻,子嗣随母姓又算得个甚。”
“不过说来说去,宗主怕是思夫成疾魔怔了吧,整日接见些自称神巫的神棍,明知道都是骗钱的,还一直接见。”
“这钱可真好骗,这都四年了,邸下还没死心,要不咱也去试试?听说能得不少钱呢。”
“算了吧你,咱不挣这缺德钱,再说了,哪能这样捅人心窝子,且还是宗主的心窝子。”
……
道院里,叶秋风将大鱼大肉拼命往嘴里塞,偶然听见桌旁其他百姓的对话。
没再婚,思夫成疾,真的假的。
她继续往嘴里塞肉,一边疯狂涌出眼泪。
当年我只是进花楼查案,就传我孟浪,你们这些人的嘴真该缝起来,净传些骗人的瞎话。
“这道姑咋回事,咋吃着吃着就哭了?哟,瞧你这眼泪,乌泱泱的往外涌,跟泄洪似的。”
叶秋风没搭理话茬,自己这嗓子,也没法搭理。
心里的难受汹涌掀起,将鼻涕眼泪不停推挤出鼻腔和眼眶。
不淆频繁的将肉夹到叶秋风碗里,时不时瞄她一眼,便朝对面那大婶问道:
“请问一声,邸下接见神巫,是何意?”
“哎,明知夫君死了,还想见到他,说是夫君的遗言她没听懂,找神巫是想破解那遗言的意思。”
“遗言……”
“遗言是,好好活下去,我在尽头等你。”
叶秋风一下没忍住,再次咧开嘴嚎啕大哭,嘴里嚼碎没嚼碎的肉都掉了出来,恶心走了好几个人。
“暮雨,我好想你。”
第19章 不对
木笼里,花长安仍在挣扎着去摸那灵草和钥匙,疯癫着,暴怒着,怒骂着脏话。
“邸下,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人命。”梁南绫再次忍不住,开腔劝一声。
“唔,我不信,”花暮雨淡然道:
“都是肉|体凡胎,你的大令戒断了也没出人命,他能出什么人命。”
“再说了,死在本座手里的人那么多,多他一个又算甚。”
“嗯……”梁南绫只能收声,不再劝阻。
当年她心怀仇恨杀红了眼时,正逍遥快活的朝臣,一夜之间,被她一口气杀了个干净。
杀干净了还不满足,朝臣的家府也被满门就地处斩,随意一个朝臣的家,都要被杀死至少十余人,多的则上百,血流成河。
六万效节军也全部……杀了个干净,那叫一个冷酷无情,比花敬定当年更残暴。
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十几条漏网之鱼跑了。
总觉得花暮雨能坚持下去,就是为了抓尽这些漏网之鱼,酷刑伺候叛臣时,叛臣初时还敢叫嚣两声,以为花暮雨不敢杀他们。
花暮雨便带他们去参观了一圈、他们那血流成河横尸遍地的家府,并撂下一句:
“我阿父残暴,我,冰出于水,而寒于水。”
彼时朝中被杀的空无一人,到处横尸遍野,直到几天后,被流放的朝臣被带回来,又从各地调来各州刺史入朝为官。
梁南绫也是那时跟张明忠一起,被召入了朝中,朝政很快就恢复往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想起大令戒断灵草的往事,那时她本默默答应过大令,待破案了就帮她跟花暮雨解释清楚。
结果案子没破,大令就去了处州,领兵出征,收复建州、福州,一去就是一年多。
刚回宫半个多月,就被收押天牢,随后又被发配回建州,在沙场征战了三年。
再后来……只收到了大令的讣告,再也没机会见到大令。
案子,算破了么,她认为不算完全破案,因为真正的作案人是谁,到现在都没能确认。
幕后操控者倒是一网打了个干净,在花暮雨“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掉一个”的心狠手辣之下。
这天底下,应该存在很多冤案吧,永远没有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甚至这天底下,也存在很多连死了、都永远不可能被发现的尸首,被时光冲刷着,直到最后的痕迹也消失。
花暮雨心结太重,初时梁南绫会跟她解释清楚一些事,通常还没说几句,她的眼泪便淹没茶案。
寻思着该叫她慢慢放下才是,便不再跟她多说什么。
眼前,看着花长安的疯癫,不免有些触景兴叹。
“那日斗胆来西府找您,是因为大令她……”
“怎么了?”花暮雨提起听下去的兴趣。
犹犹豫豫中,梁南绫寻思,还是说了吧:
“我本想那样喂大令喝水,结果大令看到是我,很抗拒,叫唤着都没跟您亲过、自己脏了,叫唤着您的名讳,说自己脏了就更配不上您了,我才斗胆来找您,后头大令瞧见您,应是以为自己瞧见错觉了,才抗拒的。”
花暮雨噗嗤一笑,叶秋风,你还挺忠烈。
看着花长安的疯癫,花暮雨对叶秋风心起佩服,这副模样之下,还能忠烈,啧,梁南绫模样也挺俊俏,都能不为所动。
本座的心上人,果然不一般。
她站起身,将灵草踢近花长安,便朝殿外走:
“去地牢,本座要仁慈一回。”
“嗯?”梁南绫没听懂。
……
瘫在阴臭木牢里的江正清,察觉有黑影遮到他身上,他撑起后颈昂头,才看到站在脸前的,是心狠手辣、残酷无道、令他恐惧的花暮雨。
“饶命……奴罪该万死。”
“我跟你做个交易,当然,你不乐意的话,隔壁的孙元瑞许会答应。”
“甚交易?”江正清像看到了希望。
“除了手筋、脚筋……还有么。”花暮雨心口沉闷。
江正清不说话,只惶恐的看着她。
“说了,就放了你。”
“真的?!”江正清激动的从地上爬起,双手攥着木牢:
“那您现在放我出去!在阳光底下!我就说!不然……”
“嗯。”
花暮雨清淡一声,便抬手朝狱吏招手。
阳光对江正清来说,有些刺眼,他适应了好一会儿,见狱吏也站的很远,且他身上的手镣、脚镣也已拆除。
“说吧。”
“给我备辆马车,去到西门门口,我就说。”
花暮雨保持微笑,又是轻“嗯”一声,满足他的要求。
马车栓在一棵树上,花暮雨带着人,站在两丈之外。
“说吧,说了,你就能走了。”
确认自己解开绳索就能立刻逃离,且花暮雨一行离的很远,江正清咬咬牙,一边默默拆绳,一边吐出字眼:
“世子他……”
“他……”
“他划瞎了小叶侯的眼!”
话音一落,绳索恰好解开,他剧烈颤抖着身躯,驾着马车逃命似的疾奔而去。
花暮雨险些咬破自己的唇,身子抖如筛糠,浑身凉如堕入冰窖,胸口涌起重重的沉闷,酸涩的沉闷往肆意汹涌于鼻腔。
梁南绫直接瘫倒在地,呜呜痛哭出声。
“回宫,本座要亲手杀了他。”
花暮雨咬着牙,转身往王宫内走,泪水模糊着眼,看不清眼前的路,接连被磕绊,若非郎将扶着,几番要摔倒在地。
“邸下别冲动,不能,不能这样。”梁南绫拦着她。
“为什么不能,松开我。”花暮雨想甩开梁南绫的拉扯,却无力甩开。
“邸下,求您了,别这样,大令决不想看到您这样,当年大令以招讨使之名几番前去边城,处置边城混乱,明知流民中混着穷凶极恶之徒,也决定开放城门,放流民进城避难,随后才默默去处置捉拿那些恶徒,好不劳累折腾,明明守好城门更轻松,但大令心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城外的凄惨。”
“她心软,跟那狗东西残忍无人性有何干,本座只想杀了他。”
“国主是国本,不可,不可。”
花暮雨有些晕眩,头晕眼花中,被郎将扶着走到春亭里,垂头坐着,缓解那晕眩。
她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手凉到发白,手心在渗出细细的冷汗。
手……忽然间,花暮雨突然想起了什么。
花长安,左撇子。
沙尘,不能走路,右眼眼疾……
她抬起自己剧烈颤抖的左手,转身看着梁南绫,摸向她的右脸。
“怎么了,邸下?”
花暮雨疯了般朝景灵宫跑去,问询郎将可知沙尘何在,又跑到宫门口,问询戍守宫门的郎将。
虽不能确定,但花暮雨很想确认,自己这推测,有没有哪怕一丝可能。
……
夜里,花暮雨子夜惊醒,她能看见叶秋风来了。
她狠心背过身去,死命咬着牙,压抑自己说话的冲动,不发一言,压抑的久了,只剩默默汹涌眼泪。
哪怕不能确定,也不能对她露出破绽,万一这推测有可能,而自己的猜测若被她知晓,她可能会选择彻底消失。
她那么狠心,四年了,若真有这可能,四年都不传来一丝丝消息,谁能做到这么狠心?
叶秋风本就不多话,花暮雨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默默坐在床边,像不存在般,或本就不存在。
花暮雨在煎熬中,熬了整整九天。
“邸下,羽客已到。”
“嗯,进来吧。”
花暮雨佯装镇定,端着茶盏抿着茶,目光死咬着寝宫房门。
粗涩的木轮椅声,渐行渐近,花暮雨心跳愈发加快。
这次,她看的更仔细了些。
沙尘被郎将抬上阶梯后,便用手臂一下一下推着木轮,使自己慢慢移进来。
发丝全呈银灰色,束着道人的发髻,发髻以螺髻全束起,用灰色布条缠扎,连一支木簪都没有,像是生计贫瘠。
身上穿的粗灰道袍并不合身,有点大,衬的身板瘦瘦塌塌,脚蹬黑色粗布鞋。
声音不是叶秋风的声音,脸也不是她的脸,完全没有她的样子。
花暮雨知道自己疯魔了,才起了这样的妄想。
沙尘的肤色黝灰,皮肤是饱经风霜的干燥,脸型的瘦削可称枯槁,持续低着头,垂着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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