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沉默半晌,想生气又不舍得生气,最后轻轻一叹,摸着他的后脑,无奈道,“你这孩子,知不知道世上之人,得我一招指点便能欣喜若狂,你倒好,我这般用心地教养你,全当耳旁风。”
“不一样。”江岁寒蹭了蹭他腰间,贪婪呼吸着他身上自来的一股仙灵气,半睡半醒,迷糊道,“先生,你在我身边,谁都欺负不了我,我还练那么好功夫做什么?”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些,含笑撒娇:“先生,一会儿醒来,我们去九芝斋吧,我想吃糖糕了。”
……
幼年时的依赖很单纯,想不了那么多,待他再长大些,成了翩翩少年郎,有些东西就变了。
“先生,你看看我这刀法练得怎么样,标不标准?”江岁寒举着一把沉重的灵刀,往练功桩上招呼,纵然有头顶桃树荫的遮蔽乘凉,依然累得满头是汗。
爬满葡萄藤的小院门口,男子拎着个油纸包刚回来,看他样子,诧异道:“小寒,你不是一直都嫌练功炼体太累,只愿意学符咒结界之术么?怎么今天这般努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还不是因为喜欢你。
江岁寒心里默默地嘀咕了一句,嘴上却说:“不练功炼体,怎么继承你的孤饮刀?万一明天你看着哪个小孩资质好了,再收个徒弟回来,不要我了怎么办?”
“不可能。”男子哑然失笑,“我说过一生只收你一个弟子,就定然不会食言,再说了,天底下能有比你资质还好的小孩?我不信。”
男子绕到他身后,冷不丁以二指在他腰间轻弹了一下,看他应声一个趔趄,摇头:“小寒,刀的杀伐气太重了,不适合你,你应当走更偏君子气的剑路,来,听话,把刀放下,换把剑去。”
“……为什么不许我跟着你学刀法?”
“本命兵刃因人而异,你经脉清正纯澈,与生而杀戮的刀灵不契合,初时还好,越往后练,会越艰难。”
“不对,先生,你总说刀杀伐气重,可你使得那样好,我也没见过你杀人呀!”
“太平盛世,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人?我记得与你讲过,所谓的刀行杀戮,前提是抱着一颗守护之心,光杀戮而不守护,走不长远。”
“哦。”
江岁寒听不懂他这大道理,磨蹭着走到兵器架前,不情不愿地换了剑,途中,目光时不时地戳在男子带回来的油纸包上。
“怎么,嘴馋了?”后者把油纸包放到桌上,朝他招招手,“行了,你没看错,就是九芝斋的桂花糕,午饭还有一会儿,先过来吃点,别饿着。”
“不吃。”江岁寒饿得前胸贴后背,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在练功,不练满三个时辰不行,休想拿食物诱惑我。”
“哦?我出去买了趟菜,我家小寒就这么出息了?”男子笑了,唇边的弧度藏着点戏谑,气定神闲地走过来,手一抄,变出一只小小的沙漏,弯腰往他脚边的地面一叩,“练吧,但凡有一点走神,这监功沙漏就会停止,少一分钟,这个月的桂花糕就没有了。”
他说完,拾起一块香甜的糖糕,挑挑眉,炫耀似的地咬了一口。
……
这是谁,是我和,阿洛吗?
江岁寒识海里浑浑噩噩,无数似真似假的片段交织往复,让他头痛欲裂。
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从丹田处涌起,潮水一样碾压过四肢百骸,他疼得受不住,难受得呻/吟出声。
“唔……”
因疼痛,意识清醒了一瞬,他听到耳边有人在焦灼地问询:“师尊,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江岁寒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倦怠地睁开眼,看到萧洛惶急的面容,“阿洛,我这是在哪?”
“明绣谷。”回答他的,是另一道清肃的男声。
“?”江岁寒艰难地扭头,循声望去,只见四面清荫的小竹楼里,对面坐着一身穿素色道服的男子,相貌清正,眉眼淡漠,一头悦目的乌发随意地披散于肩,姿态闲适,像一位远离尘嚣的隐者。
“前辈是?”他一时间,没想起对方是谁。
“钟离隐。”男子言简意赅,温和中透着一丝疏离,转身提起地上温着的陶壶,往杯子里斟了些茶,递过去。
“是,师叔祖。”萧洛恭敬地双手接过,低头哄着他怀里的人,“师尊,先喝点水。”
“嗯。”江岁寒无力地点了点头,拿在指间,饮了一口。
“咳咳咳……”他忽地又咳嗽起来,涨得脸都红了,刚喝下去的茶水全都吐了出来,萧洛不明所以,一边给他擦拭,一边求助地看向钟离隐。
后者不动声色,甚至还垂眸喝了口茶。
江岁寒痛苦皱眉,难以置信地看着杯盏中那暗红色的液体:“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腥?”
“火凤血,以火凤凰的内丹泡制七七四十九天,对走火入魔、经脉逆行之人有天然的安抚作用,珍奇拍卖会上,一杯就能炒到天价。”
钟离隐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面不改色:“江小五,你方才吐的那一口,大概值三万灵石。”
什么?江岁寒手一抖,吓得杯子都掉了,幸亏萧洛眼明手快,一把捞了起来,血色的液面晃动数下,竟然稳稳地一滴都没洒出去。
“师尊,我喂你喝吧。”他揽着这人清瘦的肩,将杯盏凑到其唇边。
江岁寒低下头,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像喝毒药似的,拧着眉咽下去了。
呜,比血还腥,能把这玩意当水喝的人,简直不是人。
对面,不是人的那位注视着他,淡淡地说:“我以为修无情道,不会有娇气柔弱之人。”
“凌霄师兄,收徒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
“……”江岁寒挺尴尬的,一时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
萧洛张口想为他辩解,但碍于钟离隐是他长辈的长辈,不好唐突,只得岔开话题:“师叔祖,我师尊无情道崩毁,伤到了根本,究竟要怎么才能治好?您是世上唯一一个破无情道而出的高人,求您赐教。”
“一介散人罢了,高人不敢当。”钟离隐提壶又要倒血茶,一眼瞥见江岁寒生无可恋的表情,顿了顿,放下了,“一杯火凤血都喝得这么艰难,你要如何破道新生?”
这话问得不轻,江岁寒默然片刻,道:“钟离师叔,请问,我该怎么做才好?”
他身受重伤,精神疲惫,光靠自己连坐都坐不住,只能半靠在萧洛肩头,枯败的白发滑落脸侧,遮着那黯淡无光的桃花眼,谁看了都会心生垂怜。
钟离隐态度终于放缓了些。
“两条路,一条伤心,一条伤身,你选哪个?”
“什么意思?”
“伤心,顾名思义,舍却前尘,重回道途,把你心中为乱之人,以强硬手段剔除,往后再见,素昧平生;伤身,也很简单,以我独创的一套功法,一寸一寸逼出经脉中修无情道留下的遗毒,耗时大概一年,每□□毒三次,一次一个时辰,痛入骨髓。”
他说一句,江岁寒心就凉一分:“那请问您当年,选的哪条路?”
“你说呢?”钟离隐坐在那,中正平和,姿态中似有一把无形的标尺,时时鞭策,“我那时无人指点,全凭自己摸索,拔毒大概花了六年时间,坎坷诸多。”
其实,他说的已经很轻淡了,奚凌之前的描述是,六年内,十数次九死一生,硬撑着一口气,把命给捡回来了。
江岁寒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师尊,每天三个时辰,太疼了,你会受不了的,我们就选第一条吧。”萧洛握着他的手,低声乞求。
江岁寒悠悠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张年轻俊美的脸。
这十来天,他其实并不是很清醒,经常做一些似真似幻的梦,主角不是旁人,正是他与萧洛。
梦里,萧洛看起来比现在更成熟,但也没太大差别,反倒是他自己,幼稚得不像样子。
他一直在锲而不舍地靠近对方,然后碰到了很多温柔的刺。
萧洛似乎不太想接受他的靠近,言行举止之间,总透着些淡淡的距离感。
萧洛一直在教他,你要做自己。
可是,怎么样的自己,才算自己?
……
江岁寒沉默良久,镇定道:“我选伤身。”
萧洛惊了一跳,心都跟着揪起来:“师尊,不要!那拔毒听起来就非常痛苦,你万一撑不下来……”
他还没忘了,半年前这人疼晕在蚀骨泉里的事。
江岁寒浅笑着回:“那就每次都疼晕好了,反正,晕了就不疼了。”
做自己,也未必就一定要得道成仙,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要忘了这个人。
萧洛脸色发白,攥着他的手都在颤抖。
这一次,江岁寒反倒不怕了,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没关系的,钟离师叔说得对,修无情道的,哪有那么娇气柔弱,前一百来年的苦都吃过来了,还怕这点小事?”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也打鼓,自己坚不坚强,难道没点数么?受不了伤忍不了疼的又不是别人,到时候哭了再后悔也来不及。
如果是因为别的事,江岁寒定然不愿意受这份罪,可偏偏……
他抬眸望一望萧洛,心里面,就生出种分外强烈的不舍,就是这种不舍,牵引着他做出并不理智的决定。
“可是——”萧洛想说什么,被他覆上根手指堵住了,江岁寒笑了笑,虚弱的语气让人无法反驳,“没关系,为师有分寸。”
言毕,他转向钟离隐,鼓起勇气道:“钟离师叔,拔毒需要怎么做,您尽管吩咐吧。”
钟离隐沉郁的眸子,微微一闪:“你不后悔?”
“不悔。”
对方呵地一笑:“江小五,以我对你的观察,你可能并撑不下来这一年功夫。”
江岁寒闻言,疲软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后缓缓地坐起来,拒绝了萧洛的搀扶。
他神色微冷,掀起眼:“钟离师叔,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
“哦?”钟离隐眉尖轻轻动了动,似是很惊讶,然后赞许地一颔首,对萧洛道,“小子,你先出去。”
萧洛抿着唇,看向钟离隐的目光中,充满了警戒。
“阿洛。”江岁寒淡淡地唤了他一声,语气平静如水,藏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少倾,萧洛默默起身了,临走时,低声叮嘱:“师尊,若是难熬,就及时止损,你入道那么多年,骤然改变……弟子真的很担心你。”
“嗯,为师明白,你先去吧。”
江岁寒敷衍地送走了他,小竹楼里只剩自己和钟离隐两人。
他咽喉稍微一动,硬着头皮:“钟离师叔,请您……赐教吧。”
谁知,钟离隐不答反问:“江小五,你心悦之人是谁?”
“?”问这个做什么,江岁寒微微睁大眼,茫然无措。
钟离隐道:“无妨,大可说来,只要这姑娘还在世上,无论天涯海角,我都可替你寻来。”
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突然就做起了月老,江岁寒无奈:“不瞒钟离师叔,其实,他不是姑娘。”
寻常人听了这话,八成会理解为年长女子,然钟离隐可能天纵奇才,一句就窥到了真谛:“不是姑娘更好,男子的话,就不必客气了,直接绑来,表明心意,就地结道侣契。”
“???”江岁寒桃花眼瞪得老大,你们修无情道的,都这么直接吗?
“怎么,不信任我?”钟离隐眉尖轻轻敛起来,未几,恍然道,“也是,你江小五能看上的,大抵不是一般人,不会是哪位大罗金仙吧?”
那倒也没有!
江岁寒要被他吓死了,抚着胸口澎湃的血气,很争气地没有咳嗽,看来那杯火凤血确有奇效。
他不知怎么说,勉强笑道:“钟离师叔,事情……确实是有点复杂。”
他火急火燎地来求破道之法,询问起来却又这般遮掩躲藏,钟离隐有些不悦,右手食指关节敲击着竹制桌面:“大罗金仙又如何,我苍穹派的后辈就能是随便欺负的了?凌霄师兄已不在人世,他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那人这般始乱终弃,自己飞升逍遥,就不顾你的死活,算什么君子?”
“小五,暂不提你姿容上乘,实力强横,就算你是个不学无术的丑东西,为他伤成这样,道途全毁,他也万万脱不了干系。”
眼见着对面这位无情道尊的气场渐渐打开,大有要为他倾整个门派之力去讨伐负心汉的意思,江岁寒不得不当回事了。
“钟离师叔,弟子能不能问一句……”
他说话气息不稳,能感受到体内不受控制的灵气还在流窜,接过一杯递上来的火凤血,长而绵密的睫毛落下来,在水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弟子既已决定伤身破道,这人具体是谁,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钟离隐干净利落地截过,“谁造的孽让谁来还,能不伤身,为何非要自虐?”
“啊?”江岁寒愣了,泛着血丝的眸子里,有着小鹿一样的困惑。
钟离隐摆了摆手,起身:“实话说吧,我先前那么问你,只是想试试这人在你心中的地位几何,值不值得我冒险相助,既然你用情颇深,宁可受拔毒之苦,也不愿与其陌路,那稍稍撮合一下,未尝不可。”
“怎么撮合?”江岁寒云里雾里。
钟离隐道:“结道侣契,去极北之地的北冥冰原,寻一条上古时候的衔烛之龙,趁其不备,潜入其镇守的藏宝山中,窃取一件名叫‘入情’的宝物,可大大降低拔毒的痛楚,时间也短,不必一年,三个月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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