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在这咬耳朵,钟离隐又神神叨叨,苏怀遥很快瞧出点端倪了,自在的神色一收,大步走来。
江岁寒试着找补:“苏师叔,钟离师叔现在的状态可能不太好,过一阵子——”
“无妨。”苏怀遥一抬手止住了他,示意不必再挣扎,绕过他们,径直来到钟离隐面前,弯腰敲了敲道侣光洁的额头,问,“钟离,你不是说小五好容易来一趟,你带他去瑶池钓鱼了么?钓着什么鱼了?看你这个熊样,到底是你钓了鱼,还是鱼钓了你?”
钟离隐到底只是执念不消,并没真疯,看到他来,委委屈屈地说:“怀遥,我抚了三天三夜的琴,烛龙他一首都不喜欢。”
苏怀遥一听就知道自己被骗了,扶了扶额,转头来问:“小五,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江岁寒没得办法:“苏师叔,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无情道崩毁,受了重伤,掌门师兄带着我来求钟离师叔帮忙,他好心应下,为了助我破道,一起去了北冥冰原,计划用琴声催眠烛龙,好让我和萧洛进藏宝山窃取入情花,谁知道……”
“谁知道他连着弹了三天三夜,烛龙都精神得什么似的,根本不吃他那套,于是他觉得自己‘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完美琴技遭到了否定,一怒之下生出心魔了?”苏怀遥猜得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一模一样。
江岁寒默默地点了点头,心想不愧是一对儿,真了解。
“苏师叔,钟离师叔一定是怕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告诉他的真实去向,他不是故意的。”
“是,我知道,他是有意的。”苏怀遥看了看自己被心魔侵体,幼稚得像个五岁孩童的道侣,捂着额头,“啊,你这个大傻子!”
钟离隐看不出他头疼,拽了拽他衣袖,一脸天真:“怀遥,我饿了,你做好吃的给我好不好?”
“……好,给你做,吃完了我们再算账。”苏怀遥揉了揉他的头顶,意思着哄了几句,有些抱歉地回身,“小五,阿洛,对不住,你们远来是客,本应我招待你们的,可是事出突然,钟离这个样子,我得给他解解心魔,不嫌弃的话,二位先在谷中逛逛,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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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来明绣谷,江岁寒受着伤,直接进了钟离隐的竹楼,并没在外多做逗留,此番再回来,才发现这山明水秀的峡谷里,到处都是勃勃生机。
“喵呜~喵呜~”草地上,灵猫小洛追着几只兔子精,上蹿下跳,酣畅淋漓。
江岁寒坐在一张藤椅中,静静地看书。
书是苏怀遥给他的,皮子上写着“四方风物志”,厚厚的一本,行文中间到处都画着红圈圈,一看就是认真做了笔记的样子。
据说苏怀遥一介散仙,很是闲不住,游历大江南北,八荒四极,经常一走十天半个月,见多识广,博闻强记。
他批注过的风物志,想必很有学习的必要。
江岁寒抱着无比端正的心态,孜孜不倦地捧书学习,学着学着,看到讲南疆古老巫蛊族的片段旁,用朱笔批着一句:认清自己想走的道,跟随自己的心,不要在意世人眼光,做自己就好。
“?”这是何意?江岁寒看不大懂,联系上下文,也解释不通,边跳过去,继续往下学习。
很快,第二句朱笔批注来了:喜欢谁,就要大胆地向他表达,你不说,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也和你一样呢?
“……”江岁寒脸绷不住红了,把书放到膝头,长舒了口气,悻悻地呢喃,“他,他会喜欢我吗?”
那朱砂批注似乎十分了解他的心路历程,知心大哥哥一样,在下一段写道:要自信,你是天下第一人,惊才绝艳,载誉九州,连你都不行,世上还有行的人吗?
嗯……好像说的也对。
江岁寒垂眸笑了笑,刚开心一分钟,忽然又想到,不对呀,就算是互相喜欢,凭什么要他先说,他是师尊诶!师尊不要面子的吗?这种事,要说也得是徒弟先才是。
——好好,师尊是要矜持一点,别急,慢慢来,若是两心相悦,总会有好结果的。
朱笔写就的字清爽灵秀,是非常飘逸的簪花行楷,江岁寒盯着看了会儿,叹气:“可是,就是因为我们是师徒,所以才不能随随便便啊。”
南疆古巫族的不死巫咒讲完,他唰地翻过下一页,果然,朱批还有后续。
——师徒怎么了,我和钟离隐还是师兄弟呢,他排老二我排老三,一个师父收进门的,天天教导我们须兄友弟恭,结果呢?
江岁寒无话可说,接着看下一条。
——钟离隐如果不做人,他绝对是条狗,狗得不能再狗,狗中之狗,我活这么大,没见过比他还狗的狗,他要哪天飞升成仙了,从此天下无狗!
“……”江岁寒扯扯嘴角,心说钟离师叔不是人这事,需要强调这么多遍吗?真是亲道侣无疑了。
人皆有颗八卦之心,他也不例外,“钟离是狗”的言论,成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唰唰唰,火速往下拜读。
——一日道侣百日恩,你觉得我那么说他过分了是吧?一点都不。想当年,他修无情道,对谁都不冷不热,一碗水端平,我当然也没有多想,谁能猜到这种冰山木头也有偷偷开窍的可能?
——钟离狗暗恋我,不说,每天一有时间,就在校场旁看我舞剑,我舞完了,问他怎么样,他评论一句,力道不足,收招不够利落,还须勤加练习。我呸!他个弱柳扶风的琴修,懂个屁的剑!当时我就不乐意了,决定跟他打一场,以振雄风……当然了,其实也不是所有琴修都弱柳扶风。
——当日晚上,他敲门来给我送药,我赌气不肯收,他就在门外站着不走,说不收也可以,明天就去向师尊检举我藏春宫画册以及酒坛子的地方……个狗东西,帮我上药的时候,明明都快美上天了,还假装板着个脸,说我细皮嫩肉的,一点不像爷们,像个姑娘。
——宗门大比快到了,我连着几个月在校场练到四更天,他担心我,怕我练得太过晕倒,就也在不远处的琴室中,邦邦邦弹个没完,可他越邦,我越心急,练得就越晚,三个月下来,差点没让他给我卷死……那次大比之后,我元气大伤,在床上躺了七天才好,就这事,恨他恨了好久,现在都不想原谅。
——哎,诸如此类的,太多太多了,不胜枚举,就好比下雨天,我回去晚了,总能在上山的路口边碰到他,手里撑着一把伞,见我来了,绷着个克夫脸,说下这么大雨,也不带伞,你想淋死自己么?然后就把伞往我手里一塞,高贵冷艳,扭头走了。
——喂喂喂,就说但凡有点心,也该提一句下雨了我送你回去吧,或者我怕你淋到,一起回去怎么样,他这种人,为什么就没有孤独终老!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江岁寒躺在藤椅里,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想不到钟离师叔年轻时候竟然是这么追人的。
“如何,我没骗你吧?”苏怀遥不知何时过来的,端着盘青翠欲滴的果子,放到桌上,招呼着小洛过来,喂它吃一个,又递给江岁寒一个,“喜欢谁,就要大胆地说,若不是后来我因妖族之事和门中长老撕破脸,被打上妖孽的罪名,钟离狗恐怕一辈子都没勇气表白。”
“谢谢师叔。”江岁寒接过果子咬一口,酸甜清爽,灵气萦绕,他想了想,问,“苏师叔,我能冒昧地问一句,您当年为何因妖族之事与苍穹派决裂吗?”
苏怀遥靠在一株大树下,枕着双臂,仰头望天:“门派卷宗怎么写的?”
“这个……”江岁寒不大好启齿。
“说吧,有什么的。”苏怀遥笑笑,与树梢上落着的一只喜鹊妖招招手,逗弄几下,指尖凝出道灵气喂给它,“各人有各人的立场,门派卷宗若不往有利于自身的角度记录,怎么在后辈弟子们中间立威?”
“师叔说得对。”得了首肯,江岁寒便不再犹豫了,直白道,“苍穹派第七十八代掌门座下三弟子,苏怀遥,与合欢妖族勾结,不服训诫,不做悔改,受九九八十一根透骨钉,逐出师门。”
时隔多年,当事人再听这份处决,已没有任何动容,淡淡道:“卷宗记录已经在粉饰是非了,我若是告诉你,我本身就是合欢妖,你要怎么想?”
“啊?”江岁寒惊愕,手中吃了一半的果子掉了,“师,师叔你……”
“很震惊吧?”苏怀遥眼里透着狡黠。
“嗯……是,有点。”江岁寒不知该怎么说,因为怎么说都不对劲。
苏怀遥兴致勃勃:“诶,江小五,你是不是觉得魅妖都应该是男生女相,妖妖调调,柔若无骨,说话也你侬我侬的?”
“……”江岁寒好尴尬,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那么想的。
“来。”苏怀遥冲他勾了勾食指,神秘一笑。
江岁寒不疑有他,听话地凑过去。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像桃花酒,又清又甜,勾人得很。
他身上有点热,热里头,还带着点晕乎乎,像喝了酒一样沉醉,望着眼前的这张脸,竟有种想要亲上去的冲动。
“我的天!”江岁寒低叹一声,捂住嘴,及时给自己掐了道清心咒,敲醒了。
“怎么样,我这合欢骨,挺厉害的吧?”三尺外,苏怀遥抱着手臂,笑吟吟地。
江岁寒脸阵红阵白,难为情道:“厉害,挺厉害的,我差点就……”把持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苏怀遥弯腰笑个不停,顺手就在他头上一通揉,把那天下人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的润泽霜发揉得像个鸟窝,“江小五啊江小五,你也太可爱了吧!这无情道说崩就崩,而且崩起来,真就一点都不剩了?”
“啊,我。”江岁寒完全接不住他的茬,呆呆地坐在藤椅上,红着脸任他揉搓。
过了会儿,苏怀遥笑够了,直起身来,看他那一脑袋的鸟窝,轻咳一下,满歉意地道:“不好意思,平时跟小妖兽们玩习惯了,我来给你收拾收拾。”
“不用不用,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师叔你亲自动手了。”江岁寒这一脑袋白毛还想要呢,哪里敢再让他上手。
……
这一来二去,两人竟也熟络了,苏怀遥不似钟离隐那般清正严肃,他总是眉飞色舞,有说有笑的,看着不像个师叔,倒更像个师兄。
“我自幼入门,却全然不知自己合欢妖的身份,前一百年顺风顺水,除了修为上老干不过钟离隐那个木头,其他都没有大碍,读书,修炼,除魔,平乱,确是我梦想中的修道生涯,但天有不测风云呀……”
苏怀遥仰望着天边将落的日头,唏嘘:“要是我早知道合欢骨会在那一次宗门大比的最后一天生出,打死我都不会去争那个头名的。”
“合欢骨生出?”江岁寒很会抓重点,困惑道,“合欢妖的合欢骨……难道不是天生的?”
“那是纯血妖族。”苏怀遥摇了摇手指,“我是半妖,只有一半的合欢妖血,所以合欢骨生长得也缓慢许多,当时我十三战宗门大比,终于有一回能把钟离狗给压下去了,正在宗门最高的观云台上春风得意,结果,咳。”
嗯?“咳”是什么意思?江岁寒一头雾水。
苏怀遥俯身下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句话,登时,他刚白回来的俏脸又红了一片。
“那那那,师叔你当时就受不了了,怎么解决的,难,难道你靠毅力自己忍过去的?”
“哎我倒是想,可钟离狗他没给我这机会呀。”苏怀遥掠掠额前的碎发,不知是真后悔还是炫耀地说,“钟离狗虽然是修无情道,但那方面确实还可以,陪着我在禁地里折腾了七天七夜,出来的时候,堂堂琴圣腿软的连路都走不稳了,得扶着墙。”
“……”江岁寒想象不出那个画面,只是觉得,老天爷,原来我还是个宝宝呢。
看他一脸想听又囧得听不下去的模样,苏怀遥忍俊不禁:“好了好了,这话题到此为止,小朋友不要再天马行空了。”
什么?江岁寒神色一敛,正襟危坐:“我不是小朋友。”
苏怀遥点头:“是是,你不小,你都和徒弟结道侣契了,再就该一起双修了。”
江岁寒顿时泄气:“……师叔,我错了。”
“哈哈!”对方笑着拍了拍他脑袋顶,继续道,“那个时候,妖修混入宗门的消息爆出,按照门规本该废去灵脉,逐出师门,但师尊怜我,没有废去我的灵脉,只废了三层修为,上八十一根透骨钉了事。”
“那钉子凶得很,我修为被封,再加上合欢骨处成,身体十分虚弱,根本无力抵御,钟离狗站出来,当着那么多前辈长老的面,毫无保留,大声剖白,还当场不顾我的反对,硬是结了道侣契,替我抗了那一顿要命的钉子。”
说到这,苏怀遥停住了,仰着头,鬓边碎发在夕阳下折射出柔和的光彩。
过了会儿,他才感慨道:“钟离隐啊,狗是狗了点,作为道侣,却是没得说的,无情道被我这根合欢骨给折磨毁了,一句怨言都没有,跟着我一起叛出了师门。”
“得意弟子总共就那么几个,一下跑了俩,师尊快被气死了,一怒之下,也不管他道途崩不崩毁,入山闭关去了。”
“那段时日真的很难,我境界掉了,又整日受合欢骨摧折,自顾不暇,若非大师兄凌霄真人相助,他破道艰苦,绝对熬不下来。”
凌霄真人?
江岁寒怔了怔,他的师尊么?怪不得,他与钟离隐素未谋面,对方却甘愿为他冒那么大的险,舍身坑烛龙。
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苏怀遥拉开石桌对面的藤椅,坐下来,瞧着他:“所以说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别扭扭捏捏的,你大名鼎鼎的藏雪圣君,连个小徒弟都拿不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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