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钟离隐,在修真界素有琴圣美名,多少人为了闻他一曲,争如过江之鲫,谁曾想,今日居然莫名其妙地就栽了。
还栽在一个他绝对惹不起的人手里。
仿佛看不见他灰败的脸色,烛龙垂下一只爪子,像摸头杀一样在他头顶三尺处停了停,充满善意地谆谆开导:“小家伙,人生于世,谁还能一辈子都顺风顺水?没事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吾不计较。”
“……多谢前辈。”
江岁寒和萧洛,同时为钟离师叔默哀三秒,修了几百年的看家本事,被上古神兽嫌弃成这样,真是太惨了。
烛龙伸爪撚了撚胡须,煞有介事:“这样吧,既然你们争着抢着挨罚,那吾也不能太不给面子,所以罚,还是得罚的。”
三人脸色同时白了白,如临大敌。
钟离隐目前还在自闭,江岁寒不得已,暂时担任起了一派门面:“前辈,您要怎么罚,尽管讲吧。”
烛龙也不客气,狮子大开口道:“你们打扰了吾睡觉,那就再负责把吾哄睡吧,要求也不高,奏乐就好,奏到吾满意了为止。”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江岁寒讪讪道:“钟离师叔,虽然我们约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现在看来,这个难,只能你来当了。”
主要我只会打架,也不会弹琴啊!
“也好。”钟离隐颔首,心想许是之前那首曲子触了烛龙的逆鳞,它正好不喜欢,他就不信了,堂堂琴圣,连这么条大长虫都催不眠?
不可能。
高人毕竟是高人,瞬息间就调整好心态,以最佳的境界状态迎接接下来的考验。
钟离隐一撩袍角,盘膝坐下,古意灵琴一横,天籁之音便流遍了北冥冰原。
江岁寒靠在萧洛肩头,半阖着眼睛欣赏,只觉得七弦泠泠,松风回荡,这辈子都没听过如此动听的乐声。
烛龙趴在峰顶,龙眼眯着,ོ韩@各@挣@离龙头一点一点,像人间村口,摇着蒲扇喝大碗茶听曲的老大爷一样悠闲。
半个时辰过去了,天亮着;一个时辰过去了,天也亮着;一个半时辰过去了,天依然亮着……
江岁寒体弱犯困,即使沐浴着龙息,亦是没忍住睡了好几觉,而烛龙,却依旧神采奕奕,明黄色龙眼里啥也没装,就装着俩大字——难听!
不知过了多久,江岁寒幽幽醒来,感觉腰间很温暖,低头一看,是萧洛的手臂穿过狐裘,紧紧揽着自己。
“阿洛。”他嗓音有点沙哑。
“你醒了,师尊?”萧洛凑过来,几乎与他脸贴着脸,过近的距离让两人呼吸都交融。
江岁寒一心系于烛龙有没有睡着,没在意这点小小的越界,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第三日,卯时。”萧洛按照人间的时刻报给他,卯时本该是黎明前最深的黑夜,可在这一切昏暗都以烛龙醒寐为基准的北地,却还是亮如白昼。
“这么久了啊……”江岁寒禁不住感叹,忧心地去看山峰上孜孜不倦弹了快三天零六个时辰琴的白衣琴圣。
钟离隐渐渐地,已经使尽解数,黔驴技穷了。
过去三天里,他将毕生所学之精髓,一一不重样地演奏了一遍,但都奏效甚微,有的曲子甚至刚开了个头,就被烛龙以抖胡须的明示切掉。
整整三日三夜的全神贯注,就算他是大乘期修士也感到疲乏不堪,更不提,被烛龙独特的审美打击到近乎崩溃。
终于,随着一记清脆的弦断声,袅袅的琴音停了。
钟离隐长发散乱,不复之前的端庄,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抱着本命灵琴,朝烛龙深深一躬,而后,竟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高举起七弦琴,就要往山峰下狠狠摔去!
“不要!”
江岁寒掐了一道御风咒,空中顿时生出一阵罡风,那已离地不到一丈、眼看着就要摔成粉碎的灵琴,被险险地托住。
“你做什么!”钟离隐朝他怒吼,攥着因拨弦过度而流血的双手,眼眶发红,显然已恼羞至极,“我学艺不精,不能入烛龙前辈耳目,自愿毁琴不再修行,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来,把琴给我!”
“不给!”江岁寒当自己宝贝似的抱着那灵琴,心乱如麻,“钟离师叔,烛龙前辈愿不愿意听那是他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一旁烛龙似乎还嫌不够热闹,火上浇油地轻哼一声:“怎么,因得不到吾的认可,你这琴就抚不下去了?”
钟离隐颤声道:“我七岁修行,十三岁以琴入道,三百年来,阅琴谱丝竹无数,六界音律,无一不通,我,我以为好歹能有一首……”
“吾一首都不喜欢,你抚琴的意义就不存在了吗?”看着他因被说中心事而露出的痛色,烛龙不以为然地嘲笑,“那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只是为了获得别人的认可而抚琴,你这琴不抚也罢。”
“钟离隐,你修行数百年,竟就修出这么个心性。”烛龙摇摇头,啧了一声,“出息。”
对面雪峰上,钟离隐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表情空荡荡,双眼也黯然无神,似乎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境界,半晌,他忽然面色一红,噗地吐出一口鲜血,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倒了下去。
“钟离师叔!”“师叔祖!”江岁寒和萧洛同时惊叫,正要上去帮忙,被烛龙一爪子呼住了。
“没大碍,就是受不了打击,气急攻心罢了,昏一会儿就好,他大乘期的修为,没那么容易出事。”烛龙舒展着身躯,仰头打了个哈欠,“看在你们大老远辛苦来一趟,给吾抚了三天的琴,这样吧——”
它一指江岁寒,懒洋洋道:“你过来。”
“可是……”江岁寒依然不放心钟离隐那边,可神龙所言,也不得不信,就算不信,他现在也没有办法令钟离隐释怀,犹疑片刻,在萧洛的搀扶下,走到它盘卧的山峰之下。
烛龙额心光芒凝聚,一缕璨金色的龙息飞出,悠悠然地落入了他眉间。
“这是吾的本命龙息,养魂愈体,比你们人族的一切劳什子都管用,你不论受多么重的伤,假以时日都会痊愈。”
龙息?那是神兽的本命至宝,数千年才能催生出一缕。
江岁寒一惊不小:“烛龙前辈,这么宝贵的东西,您为何要送给我?”
“呵呵。”烛龙笑了笑,神色祥和,“一位故人所托,吾帮他还个愿罢了。”
江岁寒睁大了眼,想不到自己竟会与神龙故人有旧:“前辈,您的这位故人是谁?若有可能的话,我想亲自登门拜谢!”
“说不得说不得,那人脾气坏得很,一点就炸。”烛龙神在在地没回答,却视线一转,犀利地盯向他身旁的萧洛,“小家伙,你会吹笛子是不是?”
萧洛一怔:“是,前辈,会一些,吹得不是很好,比钟离师叔祖的琴艺差远了。”
烛龙却不在意:“没关系,吹一曲你最熟悉的,就当给吾的报答吧。”
萧洛不明所以,只好从怀中取出一只未加雕饰的竹笛,横于唇边,屏息凝神,开始吹奏。
他并非专修音律之人,竹笛只不过是闲暇时候的消遣,于技巧和灵力上自然不比钟离隐的古琴,一首悠扬恬淡的静夜小曲,像风一样,穿过北地雪意昏昏的原野,越过人间连绵不绝的阴山,闯入牡丹天香国色的洛城,渐渐地,绕进萤火弥漫的江堤,于钱塘细雨纷纷的青石小巷里,徘徊在一株荫凉的桃树下……
小院,轩窗,天不亮就晨起的人,给浅浅的灯盏里,点上了一星摇曳的烛火。
烛龙睡着了。
幽暗的天门,再次黑了下来,四野陷入了安息般的静寂。
一曲终了,萧洛放下竹笛,满目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无人应答,几丈外钟离隐方从昏迷中醒来,迷糊间看到对面的巨龙居然睡着了,喃喃问:“它,它怎么睡了?”
他看着萧洛手中朴实无华的竹笛,不可思议地睁大眼:“难道是你?!”
“呃。”萧洛不知道怎么说,好像说不是不太现实,但说是又太过伤人,只好斟酌着道,“师叔祖,可能烛龙前辈熬了三天,正好累了,我一吹笛子,它就睡过去了。”
整整三天,烛龙精神得跟打了鸡血似的,他一吹笛子,突然就困了?笑话,这上万年的老古董,别说是熬三天,就是熬三年,估计也屁事没有!
钟离隐一生没遭过这样的惨败,三观受到了毁灭性的冲击,口中呢喃着“既生隐,何生洛”,反反复复好几遍,最后两眼一黑,又昏过去了。
“……”萧洛收起竹笛,无辜又惶惑地看向江岁寒。
江岁寒摇头:“钟离师叔心气高,败在你手里郁结难平,想来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劲,阿洛,不用愧疚,这不是你的错。”
“好吧。”萧洛也不明白,先有暮归山,后有钟离隐,这些本门有头有脸的大能,怎么就都莫名其妙地败给他?
莫非他这人有毒。
萧洛实在想不通,只好先放一放,看了看雪地里对着昏睡的一人一龙,说:“师尊,烛龙睡了,天赐良机,我们给师叔祖上个保护结界,进藏宝山把东西取了吧。”
作者有话说:
寒寒:我的亲友团真的遍天下吗QAQ
第35章 入情(四)
*苏怀遥*
烛龙镇守的藏宝山, 千万年来为人津津乐道,可谁,都没有真正地入内一窥。
山洞中昏暗如夤夜, 数不尽的灵石仙玉微光闪烁, 江岁寒与萧洛谨记之前钟离隐的叮嘱,无视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珍宝, 一门心思寻找那件名叫“入情”之物。
角落里,一朵莲花的影子, 倒映在墙上, 墙的正下方, 陈着一口晶莹剔透、能容两人沉眠的冰棺。
“是它吗?”
许是心有灵犀,江岁寒一进来,就从无数奇珍异宝中注意到了那朵花,牵着萧洛的手走过去,果然, 那莲花只有影子, 附近并没有看到实体存在。
二人紧握的双手间,道侣契散发着暖洋洋的气息。
江岁寒轻声问:“那, 我就碰了?”
“好,师尊,碰吧。”萧洛伸手拂开他霜发上的一片雪花, 闻着发丝间那清新的寒梅香, 忽然就抑制不住冲动, 想上去亲吻他一下。
江岁寒手都要触到莲花影子了, 感觉到不对, 回头问:“怎么了, 阿洛?”
“没, 没什么。”萧洛垂下眸,把露骨的欲念尽数藏匿,低声道,“马上要拿宝物,弟子……有点紧张。”
“哦,那,那也是正常的,没事。”
江岁寒知晓取得此物的关窍,自然是比他还紧张,掌心里的道侣契火热,像那夜梦中销魂蚀骨的结合,余韵悠长,难以忘怀。
二人各怀鬼胎,谁都不语,沉默配合着,同时将手指触到了墙上的那朵莲影。
奇迹一般,本来只有影子的花儿,在黑暗中一点点浮现出灵动的形态,一茎生两花,红粉如朝霞。
并蒂莲,合欢花,喻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意思明白到这个份上,再看不出猫腻就有鬼了,江岁寒都没给它招摇的机会,稍一绽放,就一把从墙上揪了下来。
真·辣手摧花。
·
有了神龙龙息与入情花两件至宝的襄助,江岁寒顺利破道而出,因动情而崩毁的道体得到了很好的安抚,北冥冰原一行,回来与去时的状态,云泥之别。
只是钟离隐的情况不大妙。
“烛龙一首都不喜欢,烛龙一首都不喜欢,烛龙一首都不喜欢……”那高洁傲岸的白衣琴圣,一路上丢了魂儿似的,双眼直勾勾的,翻来倒去就念叨着那么几句。
眼看着到明绣谷门口了,江岁寒有点不知该如何与他家那位交代。
据说钟离隐的道侣,也是苍穹派的一位前辈,名叫苏怀遥,早年犯了些事,不思悔改被逐出师门,按辈分来算,他也该唤一声师叔。
“怎么办,阿洛?钟离师叔好好地和我们出去,回来就成了这幅样子……”江岁寒在谷口半里外踟蹰,整个人忧愁得快拧出苦水了,“苏师叔若是知道了,不得大发雷霆?”
“这。”萧洛也是茫然,毕竟钟离隐自闭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他造成的。
然而,师徒俩没有太多时间纠结,因为——
“早啊二位!”一个声音蓦地自身后炸开,比明绣谷清晨的初阳还要明媚。
江岁寒和萧洛齐齐回首,见一天青色衣服的俊朗青年从入谷小径拐出来,手中提着把长剑,身后跟着几只毛茸茸的小妖。
一百多年前,苏怀遥自叛门后再未正大光明地回过苍穹派,江岁寒上山时间晚,与他缘悭一面。
乍然相见,只能靠传闻来辨认身份。
“雪衣,白发,俊美,如仙。”苏怀遥抚着下巴,眉梢微挑,“你一定就是藏雪圣君江小五了吧!”
“正是。”江岁寒点点头,恭顺见礼,“弟子江岁寒,见过苏师叔。”
“弟子萧洛,见过师叔祖。”萧洛跟上。
“免了免了,什么师叔师叔祖的,早就不是了,二位不必多礼。”苏怀遥摆摆手,笑得一派无所谓,提步就要走过来。
“苏师叔请留步!”江岁寒倏地朗声一喊,喊完了,发现有点尴尬。
“怎么了?”见他不听,硬要叫师叔,苏怀遥也懒得纠正,从上到下疑惑地打量。
江岁寒迫不得已:“没什么,就是你在往前的话……”就看到你自闭到精神失常的道侣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刚坐在树丛里消停了一会儿的钟离隐,忽然又开始了:“烛龙一首都不喜欢,烛龙一首都不喜欢,烛龙一首都不喜欢……”
江岁寒脸白了白,心累,萧洛攥攥他手,小声说:“师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放弃吧。”
29/80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