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秦风月的骨头。
只有取回骨殖,他才能真正地死去,才能散去前尘,干干净净地轮回转世,什么观星台黑龙殿,都将尘归尘土归土,与他再无半点瓜葛。
那龙当年就是怕他寻死,才一直藏着他的骨殖不撒手。自己躲在东海下苟延残喘,还非要拉着他一起在世上受罪。
真是个傻的,要是以往就算了,如今星盘动荡大劫将至,就算为了黎民苍生,他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寻死啊。
况且就算一道活着,也是这辈子死生不见,又有什么意思呢?
秦风月自嘲地闭上眼睛,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盒子上,心里想着:“骨殖重见天日,是那条龙自己解的封,还是……他终于撑不住了?”
毕竟没有了血胆,真龙也只有一条命。
但既然东西是白遊找到的,凭着他家那位和灵泽的关系,想来他只是知道了封存的法门,并不一定是……
算了,还是去东海看一眼吧。
秦风月轻叹一声,慢慢地起身坐到桌案前,顺手拉过一面铜镜,借着昏白的明珠萤光,挑了根墨玉雕牡丹的簪子,细细地把披散着的长发重新挽了起来,脸侧各有几缕碎发垂下,给他美艳的五官平添了几分盈盈楚楚的脆弱感。
观星台没有通往东海的传送阵法,看来还要去一趟东堂麻烦黎海若。可惜自己白天不能出门,若半夜造访,会不会打扰那两位的夜生活?
唉……
桌上还有一方梨形的黄石砚,里面盛着一层碎金似的液体,秦风月提笔蘸了蘸,在一张小笺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谒”字。
接着他撑住额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
骨殖解封,不但嗅觉完全恢复,其他被抑制的四感也慢慢地回来了,他竟觉得有点冷了。
香炉里燃着檀香,秦风月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鬼,如今闻到这檀香味,总觉得这味道像是在超度自己。
这时,面前的小砚中飞出几缕星屑般明亮的金液,在半空组成了一道纹样,意思是楼下有人敲门来访。
白天怎么会有访客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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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风月刚刚给我递了拜帖,今晚会过来,大概是想通了吧。”黎海若站起身:“可以让蝶族那两兄弟进来了。”
他推门走到院中,发现孔昭和洛从云居然在旁边的怡春亭里下棋,洛从雪挤在孔昭身边,坐在一旁观战。
洛从云不用说,他是被顾采衣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一手天罗雪墨棋玩得出神入化,而孔昭对这种温温吞吞、没什么杀伤力的东西都很擅长,两人也算是棋逢对手。
就见洛从雪趁孔昭专心算子时,悄悄地捻着孔昭的一缕长发,绕在指间把玩。
黎海若加重了脚步,幽幽地瞪着洛从雪,提醒外来的野猪不要薅自己家的白菜叶子。
“啊,海若。”孔昭从棋局上抬起头,冲他招手:“聊完了吗?我去给你们准备茶点。”
“不用了,你们先进来,我们坐下来聊聊。”黎海若的目光扫过洛从雪和洛从云两张相似的脸,有点糟心地上前把孔昭拉起来:“离他远点,他吃你豆腐呢。”
孔昭:“?”
洛从云同情地拍拍他哥的肩膀,小声说:“哥,原来你喜欢这种……贤惠的啊。”
这位毕竟在鬼渊下待了一百多年,不知道有个更恰当的新词叫“人妻”。
他看着孔昭长发飘飘的背影,点评道:“看上去挺好骗的,可惜黎先生防得太紧。”
“我骗他干嘛?”洛从雪觉得自己这倒霉弟弟真是脑袋有坑,干什么不好偏偏去纠缠南斗顾采衣,自己过得一塌糊涂,还有心思八卦别人:“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就没命了。”
“哎,我懂我懂。”洛从云猥琐地压低声音:“睡到了吗?”
“……”
“哎,对外你千万别说是我哥。”洛从云一脸恨铁不成钢:“这种懵懵懂懂的木头美人你都不能拐上床,换我来的话都能奉子成婚了。”
洛从雪面无表情地说:“你什么时候睡到你老师再来管我吧。”
说完他快步甩开这傻逼弟弟,追上了前面的黎海若和孔昭。
被落在身后的洛从云:“这俩是一个难度级别的吗?”
这几位和鬼渊有关系的外人终于齐聚一堂,落座后,顾采衣看看四周,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几位,之前因为种种原因,一直对各位有所隐瞒。现在事态紧急,下面我会把我所知道的开诚布公。秦风月不在,他的事情我会替他说——祁姑娘,您最好清醒一点。”
变回原型的红狐祁北斓在窗台上团成了一个毛球,闻言眯着眼睛抬头瞥了他一眼,又重新睡了回去。
“斓姐可能要化出第八条尾巴了,从昨天开始精神就不太好,总是犯困。”东方胜在缎子一样的狐毛上撸了一把:“你们聊你们的。”
“一百多年前,秦风月观测到星盘剧变,推断人间的乱局会重演,大劫的起点落在当初的结点上,也就是平山。”顾采衣扫了一眼白遊和黎海若:“天机不可破,秦风月也没办法估算太多,那时正好临近鬼渊开封的日子,当年上一次开局的点,是我这个天机命,但我的命理损耗过度,怕是完不成了,于是,我只能让我那个同为天机命的学生洛从云下去。”
洛从雪皱了下眉,似乎想说什么,被洛从云按住了手臂。
“当时时间紧迫,我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找其他天机命,只能把宝押在洛从云身上。而且若是把事情告知他,就相当于泄了天机,会反噬到他身上,所以我设法找了一个理由带他下去,希望他能提前开启这个局,以换取更多的主动权。”
“正好当时,洛从云鬼迷心窍,居然私自潜入千重阁盗取芙罗香,我得知此事后,就在后面设法推了他一步,让他误闯进了禁区,按规应当处以死刑。”
洛从云耸耸肩,似乎并不意外。
黎海若饶有兴致地问:“芙罗香是做什么的?”
“是上次从紫琼花苑的花妖那里抄来的禁品,据说点上一支就让人情迷意乱,连神仙都……唔……”洛从云眉飞色舞地说到一半,一颗棋子像子弹一样飞进他嘴里,并在瞬间膨胀起来,把他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白遊幸灾乐祸地点评道:“老顾啊,你说你端庄克己了一辈子,怎么收了这么个学生?”
“于是我自请成为本轮的清洁工,并以处刑的名义将洛从云带下了鬼渊。同时我也希望,他能以此恨上我,收收他那不该有的心思。”顾采衣的声音冷冷清清的:“但我也不是毫无准备,临行前我在他身上画下的黥文,实际上是一种肉身的铭刻。如果他真的有性命之忧,那个能保他一命,或者说,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而一轮过去,平山还是毫无动静,就在下一轮鬼渊开的前夕,秦风月的星盘又有了新观测:北斗星大炽。所以我请了老白作为下一轮的‘清洁工’,并向他透露了一部分内情。没想到这次真的出了事,老白受伤,洛从云出逃,寒星刀灵赋生,秦风月的骨殖现世,而且所谓的天机命,似乎落在了这位洛从雪的头上。”
顾采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黎海若:“黎先生,之前多有隐瞒,我向您道歉。”
至于白遊,以两人的关系,他不必说这些道歉的话。
这时洛从云终于把小豆包似的棋子从嘴里吐出来,直直地看着顾采衣,问:“那我呢?老师你也隐瞒利用了我,也要向我道歉吗?”
“不。”顾采衣脸上毫无波动:“随便你恨我。”
洛从云露出了一瞬的怔楞,紧接着立马恢复了散漫的神色:“哎,我怎么舍得呢,毕竟那个,师命难违啊……”
“黎先生,我知道您在十年前和荀子姜做了一些安排,而且您也没阻拦老白上次下鬼渊,想必您也预感到了什么。如果可以,请您将实情说出。”
“你知道的还不少,想来你这些年也为荀子姜做了些掩护,使他没被当作变态赶出观星台。”黎海若漫不经心地打开一个紫檀茶叶盒嗅了嗅:“若你把你和秦风月算计的这些告诉我,说不定还能少走点弯路。”
“此话怎讲?”
“唔,我当时得到了一些情报,来自透露秦风月埋骨处的那位,他感应到了我的一位老朋友似乎蠢蠢欲动想出来,那时候老白还没下去,我就想,干脆把那位朋友引出来吧,否则在下面祸害我男人怎么办?于是我在那一带阳气最盛的地点选了个酒吧,让荀子姜去那里‘钓鱼’。”
第32章 败军
黎海若勾勾手指,一枚圆溜溜的紫色珠子出现在桌面上。珠子甫一落定,就不安地四下挣动起来,似乎被无形的牢笼束缚着,想要重获自由。
其他几位倒没什么反应,只有顾采衣悚然起身:“这是?!”
“没错,这是那位招摇君的……肉身。”黎海若毫不忌讳地隔空弹了它一下:“他作为天生地养的山神,魂魄比吸收了真龙血胆的秦风月还要强得多。如今他的肉身在这里,魂魄逃入鬼渊,为了镇住他,我这间水银堂的屋顶梁是按照平山的格局打造的,而且八方主水,只要珠子不离开这间屋子,他就翻不出什么花。”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枚其貌不扬的珠子上,东方胜跃跃欲试地伸手去摸,被白遊敲了一下手背:“别摸,脏。”
“这位算是我的老熟人了。当年坤龙之战,他被我义兄打得屁滚尿流,为了活命,他的魂魄趁着平山鬼渊落封时逃了进去,肉身则被我扣在了手里。”黎海若垂下眼,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他横行惯了,哪里受过这种羞辱?所以他若想东山再起,就必须想办法夺回肉身,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他的老巢招摇山。但他不敢出来,一是没有出路,二是出来也打不过我。直到洛从雪被人下了套,自己带着天机命的肉身送上了门,他才分出一缕神识离开了鬼渊。他的神识附在洛从雪身上离开鬼渊,这珠子有了感应,我就能察觉到。”
“他懂一种秘术,是用他们招摇山特产的构树果汁混合朱砂,点在人的眉心,可以将神识打入人的体内,但前提是那人必须自愿点上这‘赤宫花’的。别看他现在一副丧家之犬样,当年他可是哄骗了一大堆信徒。”
“怪不得,所以你让荀子姜来做这个‘信徒’。”顾采衣的眉微微簇起:“招摇君真的没有怀疑吗?”
“他以前就仗着皮相好,四处孔雀开屏,以为全天下的活物都抗拒不了他的魅力。”黎海若鄙夷地嗤笑一声:“再加上我当时在荀子姜身上放了点东西,还让他穿着骚里骚气的红裙子,使得那一带的‘色’都聚集在荀子姜身上,那老鬼也是迷了心窍,居然真的成了。”
顾采衣正色问道:“如果不成呢?如果那招摇君在下面困了多年,变得疑神疑鬼,不肯钻这个套呢?”
“他那时占了洛从雪肉身,而洛从雪仅剩的那一魂一魄还在拼命反抗,他撑不了太久。就算他真的看出不对不肯咬钩,荀子姜会用法器把洛从雪的肉身连带着他的一缕神识一道扣下。只要神识离体,他留在鬼渊的魂魄就会陷入混沌,翻不出什么花来。”黎海若抬起眼,露出一点阴沉的神色:“若那次没能引出招摇君,我说什么也会陪老白一起下鬼渊。”
白遊略有些心虚地伸手过去,安抚似的蹭了一下他的侧脸。
黎海若横了他一眼:“招摇君的灵识虚弱,在荀子姜体内休养了十年,才勉强能现身。昨天他被我诱出来,荀子姜趁机用三生目在镜中窥破了他的藏身地。鬼渊下的一天相当于人间一年,这一时片刻的,他根本来不及逃走。”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太通,还要向黎先生请教一下。”顾采衣从怀里取出一张薄宣,上面用朱泥拓着几道纹路:“‘平山’又作‘屏山’,本就是一座天然屏障,能隔绝一整片山脉的灵力。所以就算是通天的大能,在鬼渊下也无法动用灵力。当年您亲自主持的封山,又将避鬼符箓交给观星台,可在鬼渊下根本用不了任何符篆类的法器,况且,”他手指点了点纸上的图案:“这纹路也不是现存符篆绘法的任何一种。我对它一无所知,更想不通是什么能让它失去效力。想来您也不太清楚它究竟是怎么失效的。但毕竟那东西出自您手,恕我冒昧,黎先生,这到底是什么?”
“扯淡,我当时可没说他是符箓,你们当年那几个长老稀里糊涂地这么叫,把我都带偏了。”黎海若用关节敲敲桌面,那朱泥就像液体一般,从纸上流下,晃晃悠悠地浮在半空:“告诉你们也无妨,你们观星台每任‘清洁工’带下鬼渊的东西,根本不是符箓,它是一块竹片,上面刻着的,是当年镇远大将军的兵符纹样。恶鬼感知到兵符,自然会躲得远远的。”
屋内其他人或多或少地露出一点茫然的表情,只有顾采衣和孔昭身子坐直了一点,各有所思;而白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多谢黎先生解惑。”顾采衣礼貌地颔首:“我的问题问完了,该交代的也说得差不多了,下面轮到这位洛从雪先生了吧。”
白遊挑起半边眉毛,露出了看戏的表情。
黎海若把空了的茶杯扣在桌面上:“顾大人,接下来的话您想旁听可以,但您是以什么立场坐在这里呢?”
顾采衣神色不变:“以观星台南斗的身份够吗?”
“那怕是不行,南斗大人,观星台的内鬼揪出来了吗?您怎么证明不是您对符箓动了手脚?”
“千重阁中发现了蝶族的鳞粉,逃出鬼渊的洛从云曾是我天机部的门生,这位洛从雪疑似被人占据肉身,对我观星台要员荀子姜实行精神控制,现在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他身上。”顾采衣双手按在桌面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黎海若:“我作为南斗,没有旁听的资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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