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烟雾瞬间腾起,将顾采衣全身笼罩。他的意识进入了幻境,仍是一片空白的苍茫。制造幻境的主人站在两米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一身精细的丝质道袍,发冠很高,背影让顾采衣分外熟悉。
接着那人缓缓转身,一张含笑的俊雅面孔出现在顾采衣面前。
顾采衣几乎是狼狈地后退了一步,失声叫道:“太玄!”
碧元——或者说是太玄真人眼神未动,自顾自地开口:“是白遊?还是采衣?是秦风月也行,希望别是黎海若。你们看到这里,应该已经发现了我的尸身,我死于楼面之手。”
“我之前视世人如蝼蚁,为了一己私利,做了一些事。甚至化名成为新任首席,也是为了和楼面筹谋大事。”太玄说着露出了微微的苦笑,叹了口气说道,“我与虎谋皮,死在楼面手里也算自作自受,但观星台千年基业,我不希望它毁了。有些东西我就算早说,也不会有人信我,想来只有我的尸体能为我作证。不管你是谁,哪怕你真的是黎海若,也希望你继续听我说。”
哪怕知道是幻境虚影,顾采衣还是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楼面是巫师出身,也是巫师里最邪性的一支,上古时期是主持祭礼的。楼面并不是本名,或者说,他那一脉都叫楼面。本来这一支是受王权驱使,用奴隶举行百人祭千人祭,以命续气,为君王维持统治稳固。后来改朝换代,新皇不信这一套,直接将其打成邪术并把这支巫师全部斩首。领头的楼面法力高强,逃过一劫。一气之下索性用自家的巫术续自身的气,也就是提升自己的法力。而且若是将一脉修行者全部活着的弟子都作为祭子献祭,就能将这一族的修为和气场转移到自身。我知道楼面频繁前往北安岭,可能在打那一脉狐仙血脉的主意。”
太玄死时有苏一脉尚未灭族,顾采衣难得有些懊恼地掐了一下手心,心想若自己早点发现异常,说不定能阻止楼面。
太玄摸摸自己的胸口,叹息道:“待我察觉到异常,他已经将祭子烙印种到了我身上,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又不敢留在观星台,便逃到了昆仑山坐化。是我与虎谋皮,怨不得旁人,希望至少能有人收敛尸骨把我埋了,不至于曝尸在外。”
顾采衣心想你的尸身被黎海若收走了,还不如曝尸在外呢。曝尸在外好歹是个全尸。
“我的肉身死后,但灵体出于某些原因没有散,但还是日渐虚弱。楼面并未察觉此事,于是我到观星台重新躲了起来,并留下了这些黄粱,得知白遊离开鬼渊将骨殖带给了秦风月后,我想着魂血胆也许能让我恢复,便决定把他带离观星台。
这才是太玄的行事做派,可惜他没能如愿。还被秦风月反利用了一把,将洛从岚送到了黎海若白遊身边。后来梅四娘冒充太玄来到东堂,想趁机盗取黎海若收在东堂的魂血胆,运气不好被当场抓住,差点死在骊珠剑下。想来在那之前,太玄就已经被楼面发现并彻底抹杀了。
太玄继续说道:“我并未正式收徒,只有一个道童,就是自称是我师弟接管观星台的那位,听说他为了还北斗和海神的人情,死在了守海关。也就是说,我是我们这一支唯一在世的弟子,若死在他的祭法中,他就算是我这一脉正一道士的全部法力,我不甘心数代传承为他人做嫁衣。好在多年前我做国师时曾杀过一个凤翼族,他在临死前吞了我的本命法器青玉麈尾,也算是得了我的一点传承。后来我知道他并未死透,被凤翼族某个后辈封在了墓里。二百年前我机缘巧合得知他的墓穴所在,想着给自己留一道保命符,便派白遊去破开他的墓,还暗地用当年剥离的鳞粉为引子,把他的名字录入传承的卷轴。在我死之前,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在某处活动了。”
顾采衣在回来的路上听洛从云讲到了洛文曦,愣了一下后立刻反应过来。
太玄这老鬼虽然缺德,但心眼还真不少。
第120章 复活
顾采衣脚步沉重地离开正殿,就见谢倬迎面跑来,在他面前紧急刹车:“老师!所有方法都试了,北斗和大祭司都联系不上。”
这两位一个已经下了鬼渊,一个在东海苦战楼面,能联系得到才有鬼。
顾采衣脸上显出一点疲色,就算他是个经历无数大风大浪的,也被“首席是太玄真人”这一点冲击得不轻。他拍了下谢倬的肩:“叫所有外勤分组列队,前厅集合,再传召北安岭的元琛,让他留一支五人小队在那边守着,其余地支外勤在半小时内全部调回。”
“可是……”
“别可是了,都火烧眉毛了宝贝。”洛从云慢悠悠地跟着谢倬走过来,“话说你不是出身于铜骨蜥一族吗?不妨问问你家长辈,有没有青壮年愿意过来守卫观星台。这些古老的妖族不是和观星台一直合作良好吗?”
顾采衣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冲谢倬点了下头。谢倬立刻领命,转身跑了。
洛从云眯起眼注视着他离开,顾采衣淡淡地开口:“你确实比他合适。”
“别,我才不想当南斗。”洛从云见左右没人,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我只想做您的贴心小棉袄。”
“当小棉袄的话他比你更适合。”
洛从云“啧”了一声:“那我继续努力,只要您不嫌弃。”
顾采衣看样子非常嫌弃,冲他一抬下巴:“你的蝶流青呢?”
洛从云立刻举起手,短匕首凝聚在他的掌心:“在这,怎么了?”
“你是除北斗之外唯一见过万鬼□□的。一会等人都到齐了,去给他们讲讲经验。”顾采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这把花里胡哨的短刀,“你在我门下只学了棋阵,能打吗?”
洛从云有点心虚地移开目光:“就……还可以吧,虽然和那个总出外勤的谢倬比可能差了一点。”
他在北安岭见过谢倬动手,论武力他确实打不过,也就能欺负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顾采衣。
顾采衣毫不客气地揭他的短:“是吗?我听说你在白遊手下都没撑过三招。”
洛从云闻言不太服气,为自己辩解道:“三招就不错了,那可是北斗啊!”
顾采衣叹了口气:“算了,到时打起来你别乱跑,跟在我身边,实在不行就像你在鬼渊下一样,变回原形飞走。”
洛从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福利,顿时眉开眼笑。
他们到了望南楼,晚了一步,穆琮已经把洛文曦的衣服扒光了,倒霉的凤翼族五代先祖身首异处,还断了一只手,其他三条肢体连同一条手臂被固定在床上,皮肉苍白如死物,断口处也没有半分血色,看上去分外诡异。
但穆琮作为冠绝天下的岐黄圣手,自然不会怕这个。顾采衣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一脸肃穆地……抚摸着洛文曦的腹肌,手还在慢慢往下滑。
顾采衣:“……”
他当机立断,回手关上门,把探头缩脑的洛从云关在身后,指着穆琮提高声音:“你能不能有点医德?”
穆琮奇道:“医德?不是说要我解剖尸身吗?对死人要什么医德?”
这时就见洛文曦那只完好的手臂缓慢抽动了一下,手腕上的鳞粉自动脱落,在空中组成了几个横平竖直的大字:我还没死呢。
穆琮:“妈呀!诈尸!”
他如同脱兔一般蹿到顾采衣身后,双手合十探头对洛文曦的身体念道:“大哥我知错了,我不是有意猥亵您的清白之躯,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顾采衣没好气地回手按住他的脑门,往后一推,心想观星台的脸迟早被这帮人丢光。
洛文曦没了脑袋没法说话,只能操控着鳞粉在半空组字:这里是观星台吗?
顾采衣知道他看不见,但能用某种方式听到他们的对话,便答道:“是的。您的头和北斗在一起吗?”
穆琮快崩溃了,心想这他妈还有比这更诡异的对话吗?
洛文曦的鳞粉答了个“是”就再没有动静了,似乎是躺平任由他们检查的意思,顾采衣薅住穆琮的后脖领,强行将他押回床前:“你继续检查他的肉身,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出事我担着。”
穆琮欲哭无泪,但迫于南斗淫威,只好乖乖打开工具盒,在洛文曦的身体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我要动手了,您千万别见怪。”
他将手重新伸向洛文曦的身体,此时洛文曦的头正化成小蝴蝶,在白遊耳边扑闪着翅膀,汇报说:“我的身体已经被送到观星台了,那个大夫好像是个变态,还摸我。”
白遊:“……不用好像,他就是变态。”
他们在鬼渊荒凉无际的平原上慢慢走着,此时在外围,还没见到鬼影。洛文曦忍不住问:“你是打算直接杀过去吗?”
“不是,我直接进去找未成型的鬼王。先杀掉它,再把其他鬼放出去。”白遊拍拍胸口,“曹子寻的兵符在我身上,能避鬼。”
“传言说鬼渊下一天就是人间一年。等你慢吞吞地走过去再回来,天劫都结束了吧。”
白遊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答:“不会。”
“为何不会?”
“你没注意到我进来时没有关上地宫那扇门吗?鬼渊之所以是天堑,是因为它是封闭的,当年我用一条手臂镇山,只有两条通路,为上下平衡。上面那条平时是单向入口,由观星台设下封禁,每轮冥历的特定时间才能双向打开,让观星台的清洁工离开。而下面那条是我老婆设的封,不光是那扇门,整个地宫都是封闭的,那些汉白玉柱子上的山川草木、飞禽走兽是仿照外界的生灵,起压制作用,几百年都没有打开,直到上次被我的血从里面解封。”白遊炫耀似的加了一句,“你看,他多爱我。”
洛文曦不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一旦鬼渊与外界连通,鬼渊下的时间就会和外界趋于一致。你没有关上门,就不存在‘渊下一日,人间一年’。”
“自从上次离开鬼渊,我就在想,为什么天罚要改变鬼渊下的时间法则?若没有清洁工插手,冥历一轮一百二十年,放在鬼渊下,就是只要一百二十天就能造出一个能与神平级的……怪物。”
洛文曦毛骨悚然。
“鬼渊是天道养蛊的一口缸,能最快造出改变世间法则的杀器。所以我才猜测楼面会利用这一点,在鬼王身上做文章。”白遊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他那时候就能把化了鬼的曹子寻从鬼渊下带出来,绝不是为了帮洛从岚让丈夫解脱。”
“我明白了。”洛文曦颓然道,“无论洛至桓有什么打算,我都会配合你,阻止他,阻止楼面。”
“说到洛至桓,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当初趁我们去北安岭,梅四娘扮成太玄来抢夺魂血胆的同时,去东堂想趁机带走洛从雪的是洛至桓吧。”
“是他。”
“当初你和流青王都隐藏在幕后,而洛至桓对洛司楠最为熟悉,便先是扮作他的样子让洛从雪放松警惕,再伺机迷昏他。但被我们识破后,他为何要假装自己是洛世灵呢?连手背上的龙纹刺青这种细节都模仿到位了。”
洛文曦一愣,随即叹道:“原来如此……”
“自始至终,你和流青王做的事都有明确的目的,包括放招摇君出鬼渊,再到去良风山抢夺兵器、破坏镇压貎涂剑的青铜鼎。但洛至桓做的很多事,你不觉得很多余吗?当时在平山给我布置幻境也是他做的吧。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把洛世灵推到我们面前?”
洛文曦沉默不语,白遊冷笑一声:“我也不知道那位是怎么想的,眼下没有慢慢逼供的时间,就算能抓到他,我也不信他说的话,所以我带你到平山来找个答案。”
——————
此时在东堂,孔昭坐在水银堂里,谨慎地将手放在封存流青王的盖子上。
眼下东堂已经空了,个别几个来做客的都被孔昭客客气气地请走了,只有一个受重伤行动不便的祁北斓在卧房养伤。
那双抚琴的漂亮的手轻轻揭开瓷盖,禁制解除,里面的一捧鳞粉缓缓飘起,在半空凝聚成了一个半身女人的样子,脸色不太好看地瞪着孔昭。
孔昭对她文雅地笑了一下:“北斗已经联系我了,您现在可以离开。之前的失礼之处请您包涵。”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长成这样的笑脸人,哪怕流青王是个没有感情的器灵,也不由得表情缓和:“我的同族洛文曦说让我去观星台,你会一起去吗?”
孔昭摇头:“不会,我守在这里。”
流青王柳眉一挑:“这里有什么需要您亲自守着的东西?”
孔昭没再回答,只缓缓将手按在一旁的琴弦上,流青王领会了这个动作中包含的威胁之意,犹豫了一下,凝出全部实体无声落地,冲孔昭施了个礼,接着化成一只蓝莹莹的蝴蝶,顺着窗缝飞走了。
孔昭有些疲惫地一捏眉心,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阳光很好,树荫下有一只小小的红泥炉灶,上面黑陶双耳药罐里咕嘟嘟地温着药。孔昭揭开盖子看了一眼,随后将小罐整个端起来,往祁北斓的卧房走去。
祁北斓正在床头靠着,气色已经较前几日好了不少。孔昭将棕黑的汤药倒进桌上的小碗,一股浓郁的苦腥味在房里漫开。他用小勺拨了一下浮沫,吹了口气,端到祁北斓床前递给她。
祁北斓已经习惯了这股恶心的味道,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孔昭立刻像哄孩子似的,往她嘴里塞了颗蜜饯。
祁北斓笑了,轻轻拉住孔昭的一只手:“他们全都走了,对吗?”
“嗯,你安心养伤,他们都会平安回来的。”孔昭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吃了药就睡一觉吧,我在这陪你。”
祁北斓闭上眼,身体在床上迅速缩小,变成了一只艳红的狐狸,和猫差不多大小,身后拖着九条毛绒绒的尾巴,一只前爪还搭在孔昭的手心。
孔昭撸了两把小狐狸,正欲起身,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巨震,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落到了东堂街道平整的青砖上。
屋子里的两个同时转头。孔昭霍然起身,一手把祁北斓按回床上:“你身上有伤,别乱动,我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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