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谁?
他在黑暗中这样问自己。
是船上闲云野鹤的商贾少爷……还是满手罪孽的长夜国太子?
是那人爱慕之人……还是隔着血海深仇的死敌?
其实在问出这句话时,逄风心中早有了令他无比苦涩的答案。
梦里不知身是客……原来如此。
他曾以为南离恨他是梦,爱他是真,可梦却是真,真方是梦。如今梦醒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蔽日在他恢复意识之时便也随之苏醒,此时正出现在逄风手中,逄风用剑支撑着身体,勉强站了起来。
此时南离也醒了过来,他化成了人形,神情复杂,他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什么。
逄风:“……幻境难测,无心之失,先前得罪了,丹景君。”
生分、客气、滴水不漏。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尖尖的狼耳耷拉了下来,南离似乎仍想找回着师祖的架子,可还是失败了。他在颤抖。
他的眼神罕见地有些迷茫无助,耳朵和尾巴的白毛被护城河溅起的污水染得湿漉漉,像极了雨中淋湿的狗,被主人狠心抛弃在门外,再也进不去家门。
逄风疲惫却平静地向前走了几步,景帝此时已经不省人事。小旗就在他的怀里,他只要一弯身便能夺到手中。可他却一动没动。
他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倦意,传至南离心中:“丹景君,想必幻境至宝便是此旗,只是不知你能否听我斗胆一言:这旗是淮安百姓赖以活命的根本,林逢与淮安百姓共度十余年,虽是幻境,也不愿为之。”
“若丹景君一定要拿走它,我自不会阻拦……只是想必以丹景君的修为,平定幻境绰绰有余,”他闭上眼,“自然不需要我之协助了。”
南离强抑住声线的颤抖:“既是幻境,我又怎能怪罪?至于旗子之事,无需多言,这么多年,我亦与淮安百姓生出难舍之情,便又怎能做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事?”
逄风:“抱歉……是我猜忌丹景君了。”
南离颤声道:“无妨。”
他两百年来好不容易建立的、属于丹景君的威严和气度似乎在这一刻彻底破碎了。南离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弥漫着栴檀香气的青宫里,变回了那只除了怨恨一无所有的小狼。
他难过得要命,却又不知为何而难过。
青鸿说他未生情窍,他从前于情的确什么也不懂,可他现在,似乎懂一些了。
南离失落地想,要是当初遇见他的,不是逄风,而是林逢该有多好。
如果真是如此,他便不会遍体伤痕,不会心魔缠身,落得不人不鬼,从小到大都没做过一个好梦。
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他遇到得如此晚?
他甚至有些恨那两面该死的旗。
如果没有那两面旗子,他如今便应该在酒楼,和他一同吃炙子肉了。
第24章 倘若
而最后,他们还是一同去吃了炙子肉。
太医匆匆赶来,景帝很快便苏醒了,醒了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抽空护城河中之水,并以土填平。同时京城重新施行宵禁。
他没对逄风多说什么,只是要他明日入宫。
而两人重获记忆,急需交换情报、联系上其他九阙弟子。在一片狼藉的大街上显然是做不得这样的事。
于是南离便提出去酒楼,选个僻静的包间详谈。他心不在焉,却极诚实地拐进了卖炙子肉的酒楼。
这间酒楼不大,此刻不是饭点,显然有些冷清。酒楼由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妇在经营,她满头银发,却依然精神矍铄,忙碌为他们端菜。
炉子下烧着劈成大块荔枝木,使得果香能透过炙子的缝隙渗入烤肉中。鲜宰的羊肉被切成薄片,拌好了料汁,平摊在炙子上,不出几秒便焦香四溢。
老妇又端上两盘凉菜,是陈醋拌花生和酸豇豆,炸过的枣红花生颗颗圆润饱满,闪着油润的光,点缀其间的碧绿香菜更让它增色不少;墨绿的酸豇豆中夹着几枚泡椒,一看便知其脆爽,舌下生津。
她皱巴巴的脸上挤出笑容,热情道:“小伙子,不必客气,这些都是自家院子的菜,就送你们了……刚才听说街上出了怪物,还死了人,幸好陛下及时……你们肯定也吓坏了,烤肉下肚便好了。”
她絮叨道:“唉,这世道便是活着有一天没一天的,还是多吃些好的吧,指不定哪天就吃不到喽。”
“你们啊,也别怪老婆子我嘴直,我这店开了几十年啦,招过不少短工长工,可大小伙子们总是没干几天,就投了军不见踪影,我能在这安安稳稳地开店,都是仰仗着陛下的恩德。可近来又是仙人又是怪物,陛下也不能时时刻刻照看着啊。”
羊肉淌出的油脂在炙子上滋滋作响,老妇放下菜,退出了隔间:“你们莫怪老婆子话多,人老啦……没人陪着说话,我那老头子,早就为了这店死在仙人那啦……”
有些修士会花银两招凡人试验丹药或灵器,只几两银子,便能买下一个人的命。而被招去的凡人,几乎无人能活着回来。
这点逄风是知晓的,只是他没想到在幻境中也是如此。
不如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么?
逄风只夹那凉菜,南离见状,刚欲为他夹肉,却发觉他已不能名正言顺为他夹菜,这对他们来说太亲昵了,且不合礼数。
他的心刺痛起来。
眼看逄风一筷子一个花生米,夹得极其精准,没一次落空,南离突然问道:“林逢……你为何不吃肉食?”
话语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委屈。
逄风一愣,花生米掉在了地上,他淡淡道:“并非不食,只是幼时娇生惯养,习惯使然。”
为证明此事,他夹了几筷子羊肉到碗里,慢慢地吃下去了。这次,他却没有反胃。
逄风怔住了。
似乎幻境里,只要南离在他身旁,他虽然习惯性抗拒肉食,却再没为肉食反胃过。
南离下意识道:“多吃些,你身子这么弱……”
他挥手唤来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给逄风倒了杯杏仁乳。逄风有些哑然失笑,自己一手养大的那条狼,笨手笨脚学着照顾人的模样,让他有些意外。
他对喜爱之人,原是这般模样。
逄风一直以为,那双碧绿的眼对自己不会有仇恨之外的东西。
他做长夜太子时,不知多少次与旁人觥筹交错,虚以委蛇。实际上逄风并不喜酒,他厌恶一切能扰乱自己思绪的东西。但这不重要。
他是太子,便要喝酒。
唯有那对兄妹拜访他之时,以茶代酒。
思及故人,逄风又开始头痛欲裂。他如今与长夜国有关的记忆极其混乱 唯有与狼相处的片段格外清晰。
他抿了口杏仁乳,甜意涌上,暂时冲淡了痛楚。
南离道:“我方才似乎见到了几个九阙弟子,叫什么来着……”
丹景君独来独往,从来不去记弟子们的名字,此时便窘迫起来,搜肠刮肚想着。
逄风提醒道:“常青木,之前船舱里的少年,还有淅洺,坊市上的尼姑。”
他思索道:“那玄旗并非景帝托人运送……常青木做这么一出戏,只是为了误导我将它捎给了景帝,联想上南淮灭亡,我猜想燕景王或许知道了些什么,才让他将旗子捎来。而淅洺前来,也可能是平宁王的旨意。”
“如果这怪物惧怕国之气运,那么它必先从另外三王之处下手,平宁王遣人来,极有可能是求和。”
南离皱眉:“当务之急,便是找到他们二人,只是不知他们是否恢复了记忆。”
逄风思虑片刻,突然道:“我不觉得南淮会仅仅亡于怪物,它们是邪物。但南淮也并非没有修士,就算他们不管百姓,也不至于一个修士也逃不出来,而且你觉不觉得,那怪兽有些像某种幻境外的东西?”
南离瞬间会意:“灾兆兽。”
逄风问他:“你对灾兆兽了解多少?”
南离攥紧了酒杯:“我只知这五灾分别兆不同的灾难……旱灾魃、风灾大风、水灾夫诸、雪灾霜鸮以及地动巨鳌,其余一概不知。”
逄风缓缓道:“如果这幻境是真正的仙人留下的,那么他是否在通过它在警醒我们什么?”
“不管哪个灾兆兽,都只是征兆,不是灾难本身……或许这怪物也只是一个示警,真正的灾难,可能在后面。”
第25章 羡鱼
正在逄风眉头紧蹙之时,南离却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入此境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你还需要……吗?”
他有些不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南离是指渡阳气一事。逄风抬头望去,他眼神中竟然诡异地带了些期待,两条尾巴不知什么时候化了出来,在身后摇啊摇。
逄风:“……”
狼到底知不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很像被狐狸精吸了精气却不自知的色鬼。
不过他从前一直以为狼不会摇尾巴的,以前那两条长尾巴总是硬邦邦地竖着。
原来面对心爱的人,狼也是会摇尾巴的。
南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窘迫地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耳朵和尾巴。
逄风无奈:“丹景君多虑了,如今自然不必,幻境给我的身份是‘凡人’而非‘鬼’,我能感觉得出,我们这些外来者是无法改变这身份的。”
南离紧追不放:“那你现在岂不是没有灵力?”
逄风道:“这倒不是,灵力倒是能用,只是……”
南离眼皮一跳:“只是什么?”
他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过是在幻境之中,死了倒也无妨,犹豫了片刻,逄风还是解释道。
“幻境予我的身份是怀有‘心剑’的凡人。通俗些解释,便是无需修炼便能用灵力,但是要拿阳寿去换的凡人。”
南离的拳头重重落在桌子上,“砰”一声:“那你方才还用灵力传音?”
逄风抬起眼,平静道:“如今只不过是在幻境里,就算死去也无妨。”
一字一句,如同锥心。
“幻境之事,如镜花水月……还请丹景君自重,莫要虚实不辩,乱了人伦纲常。”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好像一记重拳,砸在南离身上,将他推出去几丈远。
南离的身躯晃了几下,眼睛有些发红。
他的心好像被拉扯成了两半,一半是满心仇恨、心魔缠身的丹景君,一半是被眼前这人养大的、只属于他一人的白狼南离。
——那个南离嘶吼着对他说:“你在做什么?他要死了!你却不做什么,你真是头畜生,不懂爱的畜生!”
——而丹景君却冷冷道:这不过是幻境,死亦能复生,更何况你是他的师祖,他又怎能喜爱一个比自己大这么多、又疯魔缠身的男人?
南离下意识地用颤抖的手去摸清心丸,却摸了个空。青鸿将这药交给他时曾言:“师尊这药虽能抑心魔,却不能常吃,若吃出了依赖性,药效减弱,从此心魔便永难根治。”
可此刻南离不在乎了,他只想吃药,发现摸了个空后,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在幻境享受了十几年没有心魔的日子,可如今,心魔随着尘封的记忆一同被解放,变本加厉地涌来,要将他变为无智无识的野兽。
南离似乎用尽了全部勇气,破釜沉舟似的猛上去一步,紧紧拥住了逄风。
他近乎呢喃道:“求你了……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逄风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将自己抱在怀里,南离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自己肩胛的衣料慢慢被温热的液体浸湿了。
两条尾巴又重新化了出来,将他包裹其中,柔软温热的毛发一下下蹭着他的脸颊。
南离的声音很轻:“林逢,要是我年幼时遇上的是你,该有多好?”
……
过了许久,南离才放开他。
他用袖子胡乱拭去泪水:“抱歉……方才心魔旧疾发作,轻薄了你……日后我会按时服药,不会再有此事了。”
逄风平淡道:“丹景君既是无意,我又怎能在意,只是——”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叫我南离。”
南离倔强地望着他,眼神像极了先前闯了祸又不认错的模样。
他有些好笑:“丹景君莫要任性了。”
南离却执着道:“即便是幻境,我们之间经历了许多,也应是挚友了,我妖族不同于你们人族,不为世俗纲常所束缚,只求内心逍遥,差几百岁结为道侣都有的是,我们又何尝不能是朋友?”
他其实撒了个慌,妖族的确洒脱不羁,民风开放,可和师祖结为道侣依然是惊世骇俗之事。
逄风:“……”
他知道南离认死理,说一不二,可这诡辩之术又是从何处习得的?
他到底还是让步了:“私下里唤你南离倒也好,只是在他人面前,我仍旧叫你丹景君。”
南离的尾巴几乎翘到了天上去。
两人出了酒馆,却迎面撞上个熟人,是常青木,他见到逄风第一眼,眼中明显透出欣喜,然后马上哭丧着脸,抱住了他的胳膊。
“林逢——你下手真的不留情哇——”
他假哭还没几声,就看见了逄风身后黑着脸的南离。
……现在装作自己失忆了还来得及吗?
南离倨傲地一抬下巴:“九阙弟子?”
常青木干笑了几声:“哈、哈哈,师祖我和泠泽正在找你呢,没想到这么巧。一恢复记忆,我俩就来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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