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尚安道:“公公不肯说,我也知道是谁。”
岑落故意装作没听到,扶着源尚安上马车,招呼着几个宫娥给他打伞:“这春寒料峭也是要人命的,大人可得仔细着身子。”
岑落不肯应,可这态度反倒叫源尚安肯定了死的人是钟涟。
“哟,大人今日回来得这么早?”秋筠给源尚安撑着伞,“大人不是每次去找左使大人,都要待上一整夜的吗?”
“胡说胡说,”源尚安道,“你这嘴也真快,看来往后谈事得避着你一点,否则谁知道哪天就被你说给外人听了。”
秋筠本想逗源尚安开心,但她看清了源尚安面上神色之后便噤了声,只随着源尚安进屋关门,蹲在地上生了炭火取暖,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源尚安知道源素臣往日的手段,他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必然是动了杀心之后就将钟涟朝绝路上逼,至死方休。
他听着窗外疏雨打叶之声,台上烛火将尽,提笔蘸墨,写道:“一庭凄冷芳菲歇,疏窗细雨孤灯灭。”
“哎哟,这火要灭了,”秋筠绕到书桌前,正要取下蜡烛,“大人等会儿再写,我去换一只来。”
“不用了,我只是随手乱写罢了,”源尚安拈起那张宣纸,纸上墨痕尚未干涸,恍惚间倒像是离人之泪,“孤灯灭,意难决。”
新的蜡烛已经被秋筠拿了出来,她看见源尚安摇头叹息,忍不住劝道:“大人原本身子骨就不好,平日里更应该想开些,哪能自己让自己难受呢。”
源尚安看着秋筠轻笑,道:“病的人是我,你怎么反倒比我还要难过。”
“你放心,至少我走之前,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绝不会叫你委屈的,”源尚安又安慰秋筠道,“我已经想过了,先问问有没有好人家,给若叶定一门亲事,这样她将来也好有一个依靠。若是她自己实在不肯,那便罢了,我就叫萧见尘那孩子多照看照看她。至于他自己嘛,也有师兄看着。至于宇文瑄,我也一早让他改跟着我兄长了。”
“如今我放心不下的,一是他,二便是你,”源尚安道,“仔细想来,他倒还好,毕竟是一国丞相,旁人就算心有不满,到底也得收敛一点。只是你要怎么办呢?”
“那是我自己的事,又不干大人的事,”秋筠心里难受,面上却强作笑颜,“我自有办法,大人有这个闲心思,还不如操劳操劳自己的身子。”
“你看看你,”源尚安笑道,“又开始不讲规矩了。”
两人都在说话,窗外风雨不歇,是以都没有人注意到外头的扣门声,乌洛兰白音站了好一会儿,见没有人应答,忍不住重咳了一声。
“哎,有人来,”秋筠开门一见是乌洛兰白音,连忙帮他摘下雨披,“哎呦呦,原来是乌洛兰大人,真是不好意思,方才没有听见,我给大人赔罪。”
秋筠知道两人必有要事商谈,于是借口要找一套厚被子先出去了,独留乌洛兰白音和源尚安在屋里头。
乌洛兰白音是一早就认定了源素臣的人,他又是鲜卑出身,不怎么把汉人的那一套礼数规矩当回事,自然也就不在意臣下篡夺君权是否会遭受非议。
而且如今沈静渊压下乌洛兰丹姝的事情,迟迟没有发落,就是摆明了着手对付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一并发作。于公于私,他都应该支持源素臣做最后一搏,至少这么做,乌洛兰白音和乌洛兰丹姝还可能有一条生路。
抱着这样的想法,乌洛兰白音决定来找源尚安商议,他觉得源尚安是源素臣的弟弟,没有不施以援手的道理。
“大人深夜到访必有要事,”源尚安示意乌洛兰白音坐在炭火边取取暖,“说吧。”
乌洛兰白音不说话,只是唉声叹气。
“怎么了?”源尚安道,“若是出了什么难办的事,也不必这样长吁短叹的,说出来一起想想办法就是了。”
“大人不知道,”乌洛兰白音道,“皇上不知怎么的,就叫人拿了贵嫔娘娘去,至今也打听不出来一点消息。当初这人大人也是知道的,是我带到洛阳来,由左使大人点了头,才送进宫去的。我觉得她是个本分的孩子,谁知道怎么就闹出来这种事!皇上隐忍不发,必定是拿住了把柄,打算候着时机呢。”
乌洛兰白音说得险些声泪俱下,源尚安何尝听不出来这其中关节,若是乌洛兰丹姝出了问题,沈静渊怪罪下来,难说不会牵扯到乌洛兰白音,进而再一步成为扳倒源素臣的筹码之一。
“……大人,”乌洛兰白音抹着泪水,“依我看,这就是到了紧要关头了,万万不能心慈手软,一念之差,就有可能尸骨无存啊……”
源尚安问:“你既然这么同我说,想必我兄长那边是知道此事的?”
“是。”
“他怎么说,”源尚安道,“已经决定了吗?”
乌洛兰白音并不知道源素臣心里的真实意思,只是他推测源素臣多半也不会坐以待毙,才来劝源尚安。想着如果源尚安给了准信,他就即刻回禀源素臣,让他下定决心。
“左使大人的为人,大人想必比我更为清楚,”乌洛兰白音声带哽咽,“他……他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源尚安自然知道源素臣要强,不肯落于下风,但他仍然不相信源素臣会真的动手夺位,他道:“我知道,我问的是,他可有下一步的打算或是动作?你只有同我说清楚了,我才能对症下药啊。”
乌洛兰白音本就打算用话术让源尚安决定协助源素臣,没想到源尚安打定了主意必须要他给一个确定的话。他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胡诌出来一个具体安排,只得道:“事关重大,左使大人那边,只怕也不好明示,只能意会啊。”
烛火晦暗不明,叫乌洛兰白音没能看清源尚安面上的神情,源尚安在灯火熹微中转头看向了那张字纸。
一庭凄冷芳菲歇,疏窗细雨孤灯灭。
孤灯虽灭,此意难决。
源尚安只问了一句:“当真?”
乌洛兰白音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作答了,他寂了良久,才道:“……自然是当真的。”
“我知道了,”源尚安道,“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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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秋筠看着桌案上堆积的书信,“这不是岳老先生的来信吗?难不成岳先生要回京城了?”
“怎么可能,”源尚安无奈摇首,提笔给岳时初写着回信,“我先生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回洛阳是非之地了。这些来信也不过是问问我的近况罢了。”
秋筠琢磨出不对劲来,可她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大人,怎么最近开始联系上岳先生来了?”
“没什么,同他说说话罢了,”源尚安道,“好歹师生一场。”
“……那好,”秋筠道,“大人什么时候写好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出门给大人送信去!”
“好,”源尚安点头微笑,“你先请宇文瑄和叶苏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们。”
秋筠走后,源尚安才无力地慢慢倚靠在藤椅上,潸然地落下泪来,眼尾也被泪水氤氲得发红。
他根本不是在给岳时初写信,只不过是濒临绝望之际,企图找一个能够宽慰自己的寄托罢了。
“我该怎么做,先生,我该怎么做?”泪珠被吹冷了,源尚安也无心拭去,只是轻轻呢喃着,“先生,这一回,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他平生布局无数,而此生的最后一场局,却是要引他最爱的人一步步上套。
这一场布局与往日不同,先前他不知能否成功,但这一次他却提前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心甘情愿地走入其间。
第182章 意难决
源素臣把交上来的折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道:“都安排好了?”
“是,”新来的礼部尚书今日是第一次见源素臣,还有些紧张,“丞相大人若有不满,我再带人拟一份新的出来。”
“不必,”源素臣道,“祭天大典你安排得不错,就照这上面写的去办就行,不要出什么乱子。”
“是。”
礼部的官员离开之后,楚夕岭和乌洛兰白音才进了观雪阁,源素臣招手示意他们入座。
楚夕岭见四下无人,才道:“大人需要早做决断,万不能犹豫。否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源素臣问:“陛下怎么了?”
乌洛兰白音和楚夕岭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决定由乌洛兰白音来开这个口:“陛下只怕真的动了杀心了。”
源素臣抱着双臂,沉声道:“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自然是从钟涟死后,沈静渊的一举一动见得。
沈静渊念在钟涟毕竟侍奉自己多年的情分上,原想将他逐出京城,永不召回,可没想到皇命还没下达,岑落就来报,找到了钟涟的尸体。
仵作再三检验之后,确认无人动手,的确是自尽。沈静渊一手扶着龙椅慢慢坐下,心中陡生寒意。
……源素臣连一点余地都不想留给他。
危机感涌上心头,沈静渊深吸了几口气,道:“请城阳王来。”
沈知隐见到沈静渊先行礼:“陛下。”
“城阳王,朕找你来是为了一件大事,”沈静渊道,“你万万不能泄密。”
沈知隐似有所感:“可是源素臣之事?”
沈静渊点头。
“皇上,微臣以为只要源素臣一死,他平日里的拥趸就会自行散亡,”沈知隐道,“源素臣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早就不在人世了,如今这些追随他的人,十有八九是贪图荣华富贵,求源素臣给他们一个好出路罢了。只要陛下下旨,表明只铲除源素臣一人,其余之人不予追究,主动归顺之人另有封赏,微臣想,他们一定会转而投靠陛下的。”
“你说的有理,”沈静渊道,“可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除去他。朕真没想到,他会对钟涟下死手,想起来真叫人后怕啊。唇亡齿寒,朕居然留了他这么多年。”
沈知隐觉得是时候说出这些年来和言枫华的筹备工作了,他道:“陛下不必担心,言少保近年来为陛下培养了不少死士,联络了几名负责禁卫的将军,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为陛下赴汤蹈火。”
心里好似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沈静渊定了定神,道:“好,这便动手。”
“陛下,”岑落道,“叶苏叶大人求见。”
“……谁?”沈静渊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这个叫叶苏的究竟是何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之前自尽的叶逢秋的儿子,“请他进来。”
沈知隐行了礼,识趣地退了出去。
“你来找朕做什么?”
“陛下,”叶苏恭恭敬敬跪下道,“微臣……微臣是替湘君大人而来的。”
“……什么?”沈静渊下意识地以为源尚安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安排,心跳瞬间漏了几拍,“他叫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跟朕说?”
“陛下放心,”叶苏恳切道,“湘君大人是帮着陛下的。”
沈静渊半信半疑:“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当真,自然当真,微臣绝对不敢欺瞒陛下,”叶苏道,“湘君大人说,陛下需要早做准备,动手也就在祭天大典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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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你的眼神便没有从我身上离开过,”源素臣给源尚安倒酒,随后和他碰杯,“怎么,大典之上还没有看够吗?”
祭天之后,沈静渊直接让百官在行宫中举行酒宴,打算过几日再回京城。大家对于近日来的洛阳风云早有耳闻,因此宴席上的热闹显得有些故意为之的味道。
即便强作欢笑也掩盖不了山雨欲来的事实,不少人美酒佳肴下了肚也依旧忧心忡忡,根本没有那种“普天同庆”的喜悦。
源尚安笑了笑,只看着源素臣倒酒,却并不举杯。源素臣以为他是身子不好,没有饮酒的心思,于是道:“你要是不想喝就别喝了,别逼着自己,但是菜总归是要吃一点的。”
他在等京城的消息。
源尚安叫叶苏通知了沈静渊早做准备,又叫宇文瑄带人,发现行踪诡异之人即刻拿下,确保洛阳平安无事。
他在和源素臣无声地交锋,同时于暗处布下了一场并不怎么高明的局,等着心爱之人上套,而后由自己亲手掐断他的野心。
源尚安只能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同时又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他这么做是为了源素臣的名声,是为了倾注心血的新政,也是为了两人从前的种种。
他宁愿死,也不愿看着源素臣一错再错,而后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做一个遗臭万年、受尽唾骂的乱臣贼子。
“好,为了你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要吃一点,”源尚安道,“对了,咱们还有几日回京?”
“陛下的意思是不着急,可以多留几日,”源素臣轻声笑道,“其实我知道是因为洛阳到了夏季便炎热难耐,大家多半是觉得,能在此地多避暑几日也好。”
源素臣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他以此为由,让百官也想多留几日,他便可利用这其间的空隙先发制人,将洛阳完全控制之后,这些人和沈静渊怎样全都由自己一人说了算。
“能如此自然是好,”源尚安道,“我只是怕礼部的人回来搬出祖制压人,说帝王久离京城于礼不合之类的话。”
源素臣失笑道:“怎么会?他们自己也是人,这种天是人都觉得热,他们心里面说不定同样盼望着多待几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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