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家势力根深蒂固,但也并非是铁板一块无从下手,”言枫华说到此处,嘴角含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要不然,玉衡君也不会死了。”
“陛下请想,源家看似势力庞大,但只要我们除去他的实际掌权者,剩下之人必然是树倒猢狲散,”言枫华道,“如今玉衡君已死,陛下要解决的,其实只有三个人。”
沈静渊似有所感:“三个人?师渡影、源尚安、源素臣?”
“是,”言枫华颔首道,“陛下若要杀源素臣,必须先越过师渡影和源尚安。”
沈静渊似乎从一片晦暗中瞧见了一缕希望,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言少保打算如何做?”
“师渡影乃是源素臣子侄,源素臣分明是把他当做下一代培养的,”言枫华神色转为冰冷,“皇上除他便是断了源家的后路。微臣已然为陛下想好了应对之策,师渡影既要接班,源素臣必然要他建功立业,否则不能服众。柔然连年来犯,源素臣早有心征讨,微臣断定不久之后他会让师渡影领兵出征柔然。皇上可在军中安插刺客,杀之于战场。”
沈静渊怔了怔:“源素臣不会起疑?”
“沙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无常,”言枫华道,“他再起疑又能如何?”
“至于源尚安——”
“停,”沈静渊打断了他,“源尚安此人朕知道,他是个难得的忠臣良将。”
年轻的帝王神情里流露出怜悯:“朕不忍杀他。”
“皇上,”言枫华道,“可他姓源。”
“但是……但是,”沈静渊摇了摇头,“朕不能将忠良赶尽杀绝。”
“皇上请三思,源尚安既然是源家之人,若有朝一日陛下和源素臣到了生死关头,他是会选择陛下,还是会选择自己的兄长?”言枫华深吸一口气,确认沈静渊开始动摇后继续道:“陛下假如不能保证源尚安绝对的忠诚,那么他就不是真正的忠诚。只要有一丝可能他站在源素臣一边,此人便不可不除。”
言枫华沉声又道:“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沈静渊喟叹一声,闭上了眼睛道:“言少保要如何替朕除去此人?”
“一个字,耗,”言枫华清楚沈静渊不想留下一个杀害忠良的名声,“源尚安不是一片忠心愿为国分忧么?陛下就让他去分忧解难,让他积劳成疾,用软刀子杀他。这样也不会落得恶名。”
“陛下,我此前派人打探过,”言枫华又道,“源尚安本就身体孱弱,这几日早朝也都告病不出。这哪里是长寿的征兆,分明是早逝的光景。”
“……朕知道了,”沈静渊终于睁开了眼睛,“朕会将都察院和都水台的事务一并交于他。”
“陛下圣明。”
第184章 一些少年左使
“听说你是鲜卑人?”几名少年围坐在篝火旁,对同样来这里当学徒工的源素臣起了好奇心,“哎,你们那边的人是不是都睡在帐篷里?”
“我们也有自己的王城,就像你们汉人的城池一样,”源素臣把羊肉串在了竹签上,伸进了火堆里,“只是日常的风俗习惯和你们不同罢了。”
“哎,”对面身着黄衣的小少年好奇道,“听说你们鲜卑人在父兄死了之后,儿子弟弟能娶后妈和嫂子,这是不是真的?”
在坐中年纪最大的少年立马用手肘猛地撞了他一下:“怎么说话呢,真没礼貌。”
“哎哟,”那黄衣少年吃痛哀嚎,“你打我干什么?”
“从前有,不过都是陋习,”源素臣转着竹签上的羊肉,对旁人好奇又戏谑的目光并不在意,“哪个部落没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呢?把女人当做牛马牲畜那样的战利品据为己有,据我所知这似乎和民族没有什么关系。”
“哎,那你汉名叫源素臣,你是不是还有鲜卑名字?”年长几岁的少年问。
源素臣点头,觉得这不是什么禁忌:“我父亲给我取的鲜卑名字叫做郁若,鲜卑语里高官的意思。或许是在期待我能够呼风唤雨、位极人臣吧。”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那名黄衣少年笑得最为开心,就差上手扒拉源素臣了:“喂,那你哪天要是真的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咱们!”
“是啊,苟富贵勿相忘!”
源素臣也配合地笑了几声,他道:“你们抬举我了。”
“哎,说好一天换一个人讲故事来着,今天轮到谁了?”领头的少年数了一圈,指着源素臣道,“好像就是你。”
源素臣无奈道:“我认为我身上没什么好讲的故事。”
“那不行那不行,”众人开始起哄嬉闹,“我们之前可都是讲了的,你不能破坏规矩。”
“就是,你这不是占便宜嘛。”
“行,那我就讲个别的,不讲我自己,”源素臣把烤串分给了众人,自己留了一串,“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支鲜卑族人在森林上迷了路,族长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就要下暴雨了,必须提前赶回去。”
“可是他年纪大了,眼睛出了问题,已经没有办法再引路,于是他打算从族人里选一个引路者,”源素臣道,“可这段话到了大家的耳朵里,就变了意思,大家以为老族长是要用这个办法挑选一个接班人,于是争先恐后地开始报名。”
“这其中有老族长的儿子,也有富豪的后代,可是他们去了又折回来,没有一个人能带着族人走出困境。雨这时候已经开始下了,那些自告奋勇的人也没剩下几个,老族长无奈。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名叫成律归的少年举起了手。”
“大家看到他之后都笑起来,问他,你有什么资格能做引路者?你没有钱,也不是族长的儿子,你有什么?成律归说,我确实什么都没有,但我有一颗火热的心。他说完这句话,就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了自己跳动的心,那颗心脏熊熊燃烧,骤然间照亮了前路,在暴风雨的夜晚里,像极了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那后来呢?”围观的少年追问,“那些人回家了吗?”
“当然,”源素臣道,“因为成律归的心照亮了前路,族人也就顺利地抵达了家园,但这个名叫成律归的少年,却永远地倒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哎,”这出悲剧让不少人开始长吁短叹,“好可惜啊,就这么死了。”
“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他做出了他认为对的选择,”源素臣捏着烤串,垂下了眼帘,“况且这个故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源尚安发觉源素臣在盯着火炉发呆,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源素臣从回忆里抽出身来,自言自语道,“反正已经过去很久了。”
第185章 离心人
数日之后。
慕容楚嫣踉踉跄跄地奔到病梅馆门前,抬手扣响了大门,恸哭道:“湘君大人……湘君大人、救救我……”
秋筠听到动静,开门时发现是慕容楚嫣简直吓了一跳:“慕容姑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慕容楚嫣泣涕涟涟,“我本是要同晚临一块前去云州的,不曾想、不曾想那个费崇是个丧尽天良的混账……他串通人害死了晚临不说……还、还把我骗到言枫华那里……”
慕容楚嫣抹着眼泪,又道:“言枫华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逼着我嫁给他,说否则就要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一起陪葬……我、我没有办法……”
秋筠也听得泪流满面,道:“那你……”
“我今日偷偷拿了点迷药弄晕了言枫华……”慕容楚嫣哭道,“我是自己偷跑出来的……求姑娘发发善心,帮帮我……”
“来,”秋筠赶忙带着慕容楚嫣朝里去,“我带你去找大人。”
慕容楚嫣转过回廊,推门而入,但见一人斜靠在床榻上,面色苍白消瘦,却不减温文尔雅的风采。旁边是堆积如山的公文,想来此人该是没日没夜地处理事务,才会病倒的。
“……慕容姑娘,”源尚安温和地冲她笑了笑,“请坐。”
慕容楚嫣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眼泪,如今听源尚安这副语气,不知为何又险些动容:“湘君大人……”
源尚安接过秋筠递来的药碗,示意她先行离开,而后收敛了笑意,肃然道:“方才的话,秋筠已经告诉我了。我眼下有句话要问姑娘,姑娘只需告诉我愿或不愿便可。”
慕容楚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源尚安面容本就和源素臣有三四分相似,不苟言笑之时更是像极了朝堂上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左使大人。
源尚安捧着药碗,却没有喝的意思:“敢问姑娘,可愿为玉衡君报仇雪恨?”
慕容楚嫣骤然起身,眼中已然含着泪水:“……大人……”
“……我愿意,”慕容楚嫣泣声道,“我一早就想随他而去了,若非是此念支撑,我也不会独活至今日。只可惜我未曾习武,终究不能手刃仇敌。”
源尚安给她递了手帕,等她擦干泪水后才道:“那我有一计,可帮姑娘了却夙愿。只是此行凶险,需得姑娘下定决心,不能回首。”
夕阳从窗缝里溜了进来,带着几分萧瑟秋意。源尚安交代之后,嘱托秋筠送了慕容楚嫣离开。
源尚安喝了药,觉得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便起身换了衣袍,准备去找源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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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素臣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一手紧握剑柄,将剑刃拔出数寸,沉声道:“都招供了?”
“是,”路千迢道,“廷尉府想的是,严惩主犯,至于从犯倒不如网开一面,毕竟其中也有不少忠心耿耿之人,只是一时误入——”
“忠心耿耿,”源素臣冷笑道,铮的一声将剑刃按回鞘中,“谁能把他们的心挖出来看看?”
路千迢退后半步:“……下官失言。”
“你还有别的事要说吧,”源素臣道,“有话直说。”
“是,”路千迢道,“此事事关重大,下官不敢隐瞒……这些、这些供词里,还涉及到湘君大人……”
源素臣抬眼看着路千迢,那双眼睛令他想起了猛兽。
“下官不敢欺瞒,”路千迢跪下道,“供词皆有记录,大人一看便知。”
“知道了,”源素臣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似乎并不意外,“别的我不过问,该怎么查办便怎么查办,但唯独这件事——”
他暗自攥紧了剑柄:“我要听他自己亲口说。”
时已黄昏,街上行人冷清,源尚安下了马车,来到了巍峨的府邸前。
“你主动来找我,”源素臣坐在堂上,手边是昔日两人对弈的棋盘,他审视着源尚安的眼眸,似乎想从他的神情里捕捉蛛丝马迹,“为的是什么?”
源尚安似有所知,他默想了一阵便猜到多半有人供出来了自己,他倒也无心隐瞒,反倒还有一种释然的轻松感:“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你过去做了什么,现在想做什么,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尚安,先前朝臣一起跪下上奏,要求我当庭立誓,永远效忠大魏,还有陛下突然拿下了我的人,让他们当面对峙,这几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源素臣道,“区区几个墙头草,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勇气。”
源尚安听罢,知道自己所料不假,倒也坦然了起来,苦笑道:“人么,总归是有些气节在身上的。”
源素臣起身,慢慢走到了源尚安面前:“这件事你事先知道吗?只要你说一句不知情,我必定信你。”
源尚安闭了闭眼,心口起伏不定:“……我知道,我事先来找过陛下。也跟他们说了具体的安排。”
源素臣侧过身不再看他,眉宇颤动得厉害,良久才勉强平复道:“好,那我问你,你给陛下通风报信,捉拿人手,并让我当庭立誓的理由,是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最恨的就是这种背后捅刀子的小人。”
“我是为了你……兄长,”源尚安与他对视,声音颤抖,眼眶中已然蒙上了一层泪光,“我从来不求闻达,不求功名,我平生唯一的私心都留给你了,我不想看到他日史书工笔,指你为奸佞小人,列我为赤胆忠臣,我不想看着你日后骂名滚滚、饱受非议,可是……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太叫人胆战心惊了源素臣……你如此逼迫皇上,滥杀朝臣,你想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不要忘了,天子当初是你亲自迎立的,你若要取而代之,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人敢认你。”
“尚安,”源素臣望着源尚安眼中的泪水,“你不信我?连你也不信我?我若真想要君临天下,你觉得凭他们几个庸人拦得住我吗?”
源尚安心如刀绞,摇了摇头:“源素臣,不是我执意不肯信你。即便你真的没有这份心,你觉得天下人如今还会信你不想改朝换代、犯上作乱吗?凭我一人信你又有何用,我能替你挡住民怨沸腾,挡住悠悠之口吗?”
源尚安合上双目的那一刻,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衫,他却没有半分擦去的意思:“罢了……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事到如今,你要囚我也好,杀我也罢,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只希望你清醒一点,回头看一看,不要一错再错了。你仔细想一想,自古以来,哪一个手握重权又飞扬跋扈的臣子会有好下场?无一例外都是备受口诛笔伐,不得善终,殃及子孙,万世唾骂。你好好想想你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你能逃脱得了这个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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